作者:玩蛇怪
赵祯看着他离去的身影,稍稍思索,便也没有多费心。
范仲淹的想法他大抵也知道。
无非就是想一步一步,先把赵骏说的那些反对名单里的人全部赶出朝堂去。
赵骏之前说过一句话,叫做“权力不是来源于你是什么人或者所任的官职,而是你与权力中心的距离”。
如果不能把握权力中心,就算你是皇帝,也有被架空的时候。
所以范仲淹无非是想将那些庆历新政的反对者们的高层领导赶出朝堂,失去了高层中央官员的支持,余下的中下层官员翻不起什么风浪。
但问题是赵祯并没有打算那么做。
他希望的是一个团结的朝廷,而不是一家独大的朝廷。
要是宰相、副相、计相、枢相以及他们部署衙门里全是范党的支持者,那他这个皇帝还当什么?
仁君。
不代表是傻君。
赵祯轻轻敲击着桌案,把范仲淹呈上来的劄子扔在了一边。
过了大概两刻钟,一个年轻男人快步进入殿内,他是皇城使曹修,曹彬的孙子。
曹修上前几步,拱手说道:“官家,城中一些茶商密谋,于两日后,一起向交子铺兑付汇票。”
赵祯的眉头,顿时又紧皱起来。
第53章 帝王之术
商人又开始闹腾了?
赵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当初天圣元年,李谘初提见钱法,朝野反对浪潮声音之大。
除了朝廷诸多官员纷纷上书以外,茶商罢市,边吏沸腾,以至于民怨四起,当时还掌权的刘娥也不得不把李谘撤掉,以平息朝野甚怒。
那还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当时赵祯才十五岁,虽然不知道具体情况,但随着数年来亲政,早就知道了里面的根由。
什么见钱法造成国库空虚、商人不便之类,都是假的,无非是利益作祟,他们的利益得不到满足罢了。
现在又开始来这一手。
赵祯面如沉水,正准备召集吕夷简王曾等人过来议事,但稍微一犹豫,想起了范仲淹对自己说的话,便对曹修说道:“朕知道了,你先去再了解一下详情。”
“是。”
曹修便躬身退了出去。
随后赵祯又唤来内侍省首领宦官王守忠,对他说道:“召晏殊过来。”
“是。”
王守忠就立即去办。
晏殊这个时候正在后院陪赵骏说话。
他回归之后,短暂地去了一趟户部,交代了一些事情就又跟范仲淹换班。
主要是赵骏的眼睛一天比一天好,眼看就要恢复了,他必须留在赵骏身边,长时间盯着,防止意外发生。
目前赵祯吕夷简等人则渐渐已经把重心放在了政务上。
从赵骏那该套的已经套出来,未来的历史他们也已经基本知道,因此他们已经不需要再从赵骏那听课,该回朝堂上处理国事了。
大概过了两刻钟,晏殊进了崇德殿,向赵祯拱手说道:“官家,唤臣来是有何事?”
赵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盯着晏殊心里有点发毛,让他颇为不解地道:“官家,臣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
“没有。”
赵祯摇摇头,轻声说道:“城里传来消息,商人们打算一起挤兑交子务,但如今交子铺里五十余万贯多用于购置粮草,还剩余八万贯作为本金,你是户部尚书,国库还有多少余额?”
晏殊苦笑道:“还有三万多贯。”
“额。”
赵祯就觉得头痛。
大宋常年财政赤字,入不敷出,每到夏季初时或者冬季刚到,就是国库最穷的时候。
因为宋朝延续唐朝两税法,田税在夏季的五月初一日以及秋季九月初一日收,纳毕时间一个是两个半月,一个是三个半月,送到汴梁来也需要很长时间。
所以在田税统一送到汴梁来的这段时间里,国库经常能跑耗子。甚至往往税收刚送到汴梁,也很快会花出去,不会存多少。
《宋史·食货志》里记载,公元1049年收入达到一亿两千六百万贯,支出后一毛钱都没剩下。
虽然商税一年四季都在交,可大部分商税实际上都要截留用于地方,比如《宋史》有说:“户部所以治天下财赋也,今四方供贡久不入于王府,往往为州郡以军兴便宜截用”。
基本上不仅商税用于军费开支,大部分收到国库里的夏秋两税,也会送往西北河北边关以及全国各地厢军禁军军营,剩余的钱才会用于支付天下官员的工资俸禄。
等把冗兵和冗官这两个吞金兽填满,朝廷基本就没钱了。
商人们显然也是找准了时机,知道这个时候国库正是空虚,趁机发难。
见赵祯面色不好看,晏殊就说道:“官家也不必太忧愁,汴梁存入交子务的钱币也不过五十余万,其中大部分都不是茶商存入,国库三万多贯加上八万贯本金,应该能兑付了。”
赵祯说道:“并非只是汴梁茶商,现在正是春茶上市之际,蜀中茶商已经将成都府路的茶叶送到了汴梁,他们得知汴梁开了交子铺,在成都府存了大笔钱,汴梁茶商们就和他们联合起来,这些人才是大麻烦。”
“臣想知道这些人手中有多少交子汇票?”
“前段时间蜀中把存余奏了上来,同时与汴梁交子务同步了交子存根。那边存了一百二十七万贯,如果只算茶商的话,加上汴梁茶商,估摸着他们手中的交子汇票,怕是不下三十万贯。”
“三十万贯吗?”
晏殊皱起眉头,问道:“成都府如今都已经有这么多钱了,但远水救不了近火,一百多万贯要运到汴梁来,恐怕非三五月的时间行不通,而交子务兑换汇票,最多也就拖个十日,朝廷看来要筹集三十万贯以做准备之用了。”
“三十万贯并非什么大事,想想办法总归是有的,大不了从朕的内帑调拨就行。朕担心的是这次只是一个开始,后面还有更大的风波。”
赵祯沉吟着说道:“今年交子务和见钱法开的时机还算不错,交子务没有开到全国去,全国各地的茶商就不能统一在地方存钱,然后从汴梁取钱。可成都府那边不止是茶商,如果他们说动其余商人一同取钱,那么汴梁需要准备的准备金,就超过百万贯了,短时间内根本筹措不到这么多钱。”
“这确实是个大问题。”
晏殊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问道:“官家,这事儿……要不要问问赵骏?”
赵祯不高兴了,说道:“这交子务就是问赵骏才得出的东西,出了事情就只会找他,那大宋养那么多士还有什么用?朕还希望他眼睛好了之后,看看朕的大宋,看看朕与朕的君臣,绝不是他口中那么不堪。”
晏殊苦笑道:“可若是不找他帮忙的话,茶商那边又该如何是好?臣觉得,他们即便没联合成都府所有在交子铺存钱的商人,只需要买下他们手中的交子,交子铺就难了。”
成都交子务成立地最早,所以那边商人之间基本互相承认交子具有货币价值。交易的时候不是用交子去交子铺取钱,而是直接用交子来买卖。
汴梁如今也承认了交子,其余路的商人不好说,但成都府路的商人肯定会承认交子之间可以进行交易。
相比于到汴梁之后,先到汴梁交子务排队取钱,等一段时间才能拿到钱,然后开始置办货物,还不如用交子直接买卖货物更方便。
所以晏殊认为,只要那帮想阻拦朝廷见钱法的茶商们不蠢,肯定会用到这个办法。
到时候汴梁交子务被挤兑破产,见钱法失去了资金来源,最终还是只能流产,这将会成为茶商们继天圣年间的那次之后,对抗朝廷政策的又一次大胜。
赵祯沉思了片刻,抬起头望了眼晏殊,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轻声道:“朕听闻,吕公、宋公、夏相、贾相他们,家资颇厚?”
晏殊之前就被赵祯盯得有些发毛,现在听到这句话,惊诧地看了眼赵祯,但略微犹豫,还是说道:“是。”
“之前范希文来参吕相和宋相。”
赵祯话锋一转,面无表情地说道:“朕想问问,同叔公会站在哪一边?”
晏殊只觉得寒毛倒竖,顿时心中一凛,随后说道:“臣……陛下在哪里,臣就在哪里。”
“这是同叔公的真心话?”
赵祯问道。
“是。”
晏殊认真道:“食君之禄,分君之忧,这是臣子本份。”
赵祯就笑问道:“不用那么紧张,朕只是想问问同叔公,吕相他们,真的会答应罢黜门荫官员吗?”
“不会。”
这次晏殊就回答迅速了许多。
他知道自己该站哪一边。
现在大宋面临的问题是,大量的门荫官员占据了朝廷,他们形成了绝对势力。
因为整个北宋科举取士才三万多人,平均每年才有117名进士。
仁宗时期通过科举考进去的也就四五千人左右,那么如今仁宗朝四万多名官员哪来的呢?
大部分都是通过门荫。
范仲淹想罢黜这些在朝堂上拥有十分之七八力量的门荫官员,就算吕夷简答应,其余人肯定也不会答应。
赵祯就淡淡地说道:“既然如此,你看看这个吧。”
说着指了指旁边范仲淹上的劄子。
晏殊就走过来拿起劄子,略微看了一下,愕然道:“这……”
“把这事告诉吕相,他兴许知道会怎么做。”
赵祯说完之后,稍稍思索,又补了一句:“别告诉他是朕要他知道的。”
晏殊颇为震惊,随后顿时明白了赵祯的意思,心中暗说了句真是伴君如虎,纵使千古仁君,也不乏帝王之术。
但他反应很快,立即拱手说道:“是。”
“好了,你下去吧。”
赵祯挥挥手。
“臣告退了。”
晏殊就倒退着离开。
等他出了书房,赵祯才把手撑在桌上,揉搓着太阳穴。
见钱法和交子务虽然利国利民,但事情肯定不会像赵骏说的那么轻松和顺利。
很多国家大事,光凭一拍脑袋就做决定肯定不行,就像青苗法那样,怎么看怎么是好政策,却在执行上直接把百姓给害惨。
所以赵祯也不是没有心理准备,有了面对任何考验的决心和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