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玩蛇怪
陈希亮呆呆地看着赵骏道。
“是,人强胜天。”
赵骏也懒得拍自己身上已经满是泥泞的裤子,深呼了一口气,扭过头看向后方密密麻麻人群道:“洪水无情人有情,立即把州府衙和县衙剩余的物资全部调过来,再派人通知武冈军,立刻运送一批军用帐篷到长沙,安置灾民要紧。”
“是。”
陈希亮艰难地应了一句,摇摇晃晃地离开。
这场灾祸对于长沙城影响还算好,因为洪水水位没有高过城墙,被城墙阻拦了下来,只是城里有积水内涝,最高时涨到一米。
可城外的百姓却遭殃,后来的善化县地区,大半土地被淹没,十多个村庄被摧毁,数万亩田土毁于一旦。
严格来说,这次洪水规模已经比后世九八年那次小了太多,虽然受灾地区不仅长沙,还有湘潭、浏阳、宁乡、湘阴等地,但除了下游的长沙和湘阴以外,其余地方还算好。
只有沿河两岸的村庄受了灾,不像长沙和湘阴那样,城池也差点被淹没。
赵骏也是马上组织善后事宜,大雨在三日后总算开始小了许多,洪水还没有退去,百姓都居住在官府临时组织人手搭建的木屋、帐篷里,食物全靠官府发放粥米。
好在潭州各地都有常平仓,再加上武冈军送来了大量军用帐篷,又让周边的邵州、衡州筹集来一批衣物,才勉强安抚住了灾民。
又过了二十多天,洪水总算是慢慢退去,山脚已是一片狼藉,城内城外,到处都是荒废和破败。
田地彻底被毁了,很多房屋也倒塌,大水过后什么都没有留下。
善化县东南的桥头乡小林庄,村庄不大,坐落在湘水河畔边没多远,此刻村子里的人比往常少了许多,有些是进城去要救济粮和粥去了,有些是永远地走了。
秦三娘失魂落魄地背着两岁大的孩子,手里还拉扯着一个,她的房子已经没了。
四周只有两面半的夯土墙面保留,屋顶塌了大半,正对着湘江方向的那面墙彻底消失在了浪花里,只剩下屋中倒塌的夯土石块。
右侧窗户还有半边耷拉在上面,门板被大水冲走,不知道去了何方。大部分锅碗瓢盆没了踪迹,即便是还在,也只有一些残破的瓷片。床倒是完好无损,可上面的被褥已是破烂不堪。
屋内铺上了厚厚一层泥沙,秦三娘松开拉着孩子的手,粗糙又纤细的农村妇女手臂双手向下探,艰难地在屋里翻找着有用的东西,这已经是她最后的生存希望。
两只保存还算完整的瓷碗,一口边缘碰出个巨大豁口,却勉强还能用的黑铁锅,几枚铜钱,半袋发霉的米,以及……丈夫剩余的两件衣物。
看着那衣物,秦三娘又想起了在带着他们艰难爬上山,可在决堤时不慎脚一滑,滚落进洪水被吞噬的丈夫,她便心如死灰,倏地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凄厉的哭声划破了整个天际。
也许是受到她的感染,片刻后,整个村子都呜呜哽咽。
邻村周武亦是呆呆地坐在破败荒凉的屋内,他今年才十二岁,父亲早逝,母亲改嫁,全靠爷爷奶奶拉扯大。
但灾难当中,爷爷为了把家里的稍微值钱的东西带走,在决堤的刹那间,来不及跑被淹死了,奶奶终日以泪洗面,身子骨本来就弱,淋雨后病倒,没几天扔下他也死去。
那孤零零的坟墓,还是几个同样遭灾的青壮看他可怜,帮他抛了一个坑,将奶奶的尸体放进去,连一块墓碑都没有。
一夜之间,他变成了孤儿。
“娘,饿……”
秦三娘五岁的长子拉了拉母亲的袖子,年幼的他可能还不知道家庭的重变。
周武隔壁的邻居看到他呆坐在废墟当中,不忍心地对他喊道:“小武,县衙在放粥,我带你去吧。”
城外数不尽的灾民缓缓向着长沙城门口方向蹒跚走来,很多人身上依旧很脏乱,脸上带着一丝麻木,谁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活过这个冬天。
田地被毁掉了,家里的粮食被冲掉了,希望没有了,唯一不幸中的万幸,由于陈知县见机还算早,这次死伤的百姓不算多。
但受灾的百姓至少在二十万人以上,即便活下来又怎么样呢?很多像秦三娘,周武这样的人,也许活不了多久。
南城门外,淤积的泥沙还未铲除,县衙和州衙正在组织先清理城内,先恢复城内的秩序。眼下已经是九月份,再想种晚稻是来不及了,先把城里弄好,再组织开荒城外田地,换取来年春耕。
城门口附近至少有二十多个施粥的摊位,后面排起了长龙,成千上万的受灾群众,正在领着物资。领完之后,粥当初喝掉,然后会有胥吏过来调查情况。
赵骏便站在一边,旁边是一个胥吏坐在桌椅上,记录着领物资的灾民家庭状况,包括居住在哪里,家中还剩下几口人,还有多少粮食等等。这些除了是为了防止那些有余粮的人来要救济粮以外,还有是调查灾民严重程度。
如果家庭情况严重者,官府会第一时间照顾。
此刻赵骏的脸色肉眼可见的憔悴,额头和鬓角都隐约能够看见白发,他今年才二十四岁,但最近这段日子愁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除了让荆湖北路那边调集常平仓的粮食过来救济长沙以及周边受灾区域的灾民以外,自己随身携带的钱财物资也都用来购置粮食,从邻近州的地主富户那里,买了大批粮草,用来救济民众。
但受灾的人太多了,灾民们损失了家中的存粮,每天要消耗的粮食不计其数。
即便是已经在四处筹集粮草,现在也仅仅只是维持基本温饱,而来年春天春耕,再到夏秋收获,还要过八九个月的时间,这么长的日子,灾民们该怎么活啊?
“姓名。”
“周武。”
“家里还剩下几口人?”
“都死了。”
“没有其他亲戚了吗?”
“没有了。”
就在这个时候,旁边说话的声音打断了赵骏的思绪。
他扭过头看去,看到一个半大孩子,脏兮兮的站在那里,脸上还挂着泪痕。
这次得益于陈希亮提前预警,大部分灾民的生命得到了保全,像这个孩子全家没有的情况倒是极少。
赵骏看到孩子面容黯淡,浑身破破烂烂脏兮兮的模样,忍不住上去摸了摸他的脑袋,轻声问道:“家中还有几亩田地?”
“只有一亩村里的边角田和几块菜地。”
周武回答道。
“唉。”
赵骏又忍不住叹了口气,正准备问他旁边的大人。
就在这个时候,另外一边书吏与一名拉扯着孩子的妇女对话的声音又传入了他的耳朵里。
“姓名。”
“家里人都叫我三娘。”
“姓什么?”
“秦。”
“还剩下几口人?”
“就我们娘三了,公婆走的早,丈夫死了。”
“那我多给你一袋米,你能拿得动吗?”
“这米我不要了。”
“为什么?”
“孩子饿了,来做个饱死鬼,丈夫走了,活不下去了,吃完就要投江。”
那漠然和带着决绝的语气,让赵骏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扭过头看去,那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子,浑身同样脏兮兮,手里牵着个娃娃,背上还背着一个。
正入晚秋,天气慢慢转冷,他们的衣衫单薄,两个孩子冻得脸似乎都发紫了。
女子似乎是哭过,哭累了,眼睛里没有任何神彩,脸上也只剩下那种没有任何生气的麻木。
就像是个死人。
书吏也呆呆地看着她,她已经领了粥,没有去拿救济粮,把身后的孩子放下来喂给他喝,大的那个自己端了碗咕噜噜扒拉着。
赵骏拉着周武走了过去,再抬起头,四周都是那种面上或愁苦,或毫无生气,或麻木的人们。
他在这一瞬间,就悲从心来,忍住要掉落的眼泪,爬到了旁边书吏的桌子上,居高临下,对着秦三娘说道:“秦三娘,请容许我对你,还有对百姓们说几句话。”
秦三娘抬起头。
周围的人们也都抬起头。
赵骏用力气大喊道:“乡亲们,你们现在一定很迷茫,很痛苦。为什么我们这么努力拼命地活着,上天却如此地不公平,让我们饱受苦难。”
“我们在脚下的土地里艰难地耕作,日夜劳苦,每一天都不敢歇息,每一天都要奋力拼搏,换来的仅仅只是三餐的温饱。”
“可有的时候,命运就是这样,一次灾难,一次兵荒,一次苛捐杂税,就能让我们倾家荡产,家破人亡。”
“这个世界为什么总是这样黑暗,为什么总是让我们穷人活不下去?”
“不是因为我们不努力,而是因为有些人没有做好。让子民安居乐业,是朝廷的责任,是天下官员的责任。但朝廷也有不好的时候,官员也有坏的时候。”
“可我们不要对这个世界失去希望,谁也不要说活不下去了,要离开这个世界这样的话。因为朝廷不仅有坏的官员,还有想要为全天下的百姓,为你们所有人吃饱饭,穿暖衣,住上房的官员。”
“长沙县知县陈希亮是这样的人,我也是这样的人。我们汉人一路披荆斩棘走出来,屹立在这个世界上。曾经被胡人欺负过,被水灾淹没过,被饥荒饿死过,却唯独没灭亡过。”
“因为我们永远都怀揣着希望,有些官员有了权力,就忘了本,以为爬到了你们的头上。但我想告诉大家的是,你们是国家的主人,你们是大宋的人民,你们的存在才有了大宋的存在,而不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
“我赵骏在这里承诺,不管如何,我一定要保证所有人都健康地活下去。家里没有米粮,朝廷发。任何地主富户粮商敢抬高粮价,我会把他们抄家灭族,把他们囤积的米粮免费分发给百姓。”
“所有想趁着灾难压低土地价格,剥夺你们田土的人,你们尽管告诉我,让他们来问问我手上的刀锋利不锋利。”
“你们受过的委屈,不要在心里憋着,全都说给我听。”
“你们的苦难不要自己一个人抗,全都诉述官府,诉述到我的耳朵里。”
“我会认认真真地听从你们所有人的心声,听到你们每个人说的话,每个人提出的意见,每个人遇到的困难。”
“粮食不够,来找我。油盐不足,来找我。来年没有春耕的种子,家中没有劳力,也都来找我。”
“我要让所有受灾的百姓,一个都不少地活到来年秋收。”
“我要让你们拥有你们自己的土地,拥有能够活下去的希望,拥有即便是在一片黑暗和绝望中,仍然坚信天会亮的信念!”
“你们相信我吗?”
赵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向着周围的百姓呐喊。
那一刻。
每个人的脸上,都绽放出了一朵名叫希望的花!
他们听到了赵骏的名字,听到了他对灾民们的承诺,也听到了他的誓言。
所有人都高喊着:“相信!相信!相信!”
那声音。
仿佛直冲云霄。
让那降下无情灾祸的贼老天,都听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