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玩蛇怪
韩亿问。
“艺祖受命之三年,于太庙寝殿之夹室立碑,碑上誓词三行,一云:‘柴氏子孙有罪,不得加刑。纵犯谋逆,止于狱中赐尽,不得市曹刑戮,亦不得连坐支属。’二云:‘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三云:‘子孙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
韩综面沉如水道:“官家这么做,是要背祖宗之法。我以为必须联络满朝诸公,请吕相、王相以及所有在朝官员,共同向官家请愿。即便二马有渎职之处,也应该由大理寺审判,而非皇城司!”
根据陆游的《避暑漫抄》记载,这事就是宋朝不杀士大夫的来源,赵匡胤时代确实立碑说不杀士大夫。但他本人其实没有遵守,杀了不少贪官污吏。
可经过赵光义、赵恒、赵祯三朝士大夫们的努力,终于把赵恒和赵祯忽悠瘸了,让他们对士大夫越来越好。
基本上除了兵权和高级官员任免权以外,其余什么权力都归了士大夫。所以现在赵祯给了皇城司权柄,就是在抢夺士大夫的权力,这已经让满朝士大夫很不满。
但这事终归是没有刻在太祖石碑里,因此再怎么闹腾,在皇权的压制下,勉强也没有造成太大的后果。
可一旦开杀士大夫先河,那士大夫们就得炸锅。
毕竟谁都希望自己贪赃枉法、干尽坏事之后不被清算,即便只是个贬官,那也好过被杀掉啊。
所以一旦马元和马仲甫这两个士大夫被杀,必然会造成严重的后果。
韩综觉得可以鼓动所有士大夫联合起来,给赵祯施压,即便不能马上逼皇帝撤了皇城司,也应该让皇城司把人移交给大理寺审判,只要大理寺接了这个案子,官官相护,那什么事不都好说了?
但让韩综没有想到的是,韩亿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道:“糊涂,官家最嫉恨结党营私者,若是满朝官员一齐反对,你知道会是什么后果吗?”
韩综固执道:“法不责众,不管怎么样,这事关天下士大夫生死,我就不信,每个人都将生死置之度外?”
“行了,你先按照我说的做,先试探官家,万不能行此事。”
韩亿还算有理智。
大宋士大夫能够得到优待,是因为士大夫并不团结,所以皇帝愿意给他们优待,换取他们互相内斗,以此稳固皇权。
如果一旦所有士大夫联合起来,官家恐怕就会感到恐惧了,一旦让他觉得皇权有威胁,那再好的人,也会举起手中的屠刀。
毕竟官家的位置是皇帝,而皇帝的立场就是政权忧虑。韩综想不明白,作为副枢相的韩亿必须明白这一点。
因此现在不管是三相三参,还是三司使、枢密院等其余高级官员,都少有结盟,都是三三两两。二三十多个高级官员,结成七八个团伙互相敌对,这才能让皇帝放心。
现在要真按韩综所言,那即便是皇帝并不想拿韩家开刀,怕也得拿韩家开刀了。万不得已的情况下,韩亿不想走这招险棋,所以绝不会答应韩综。
“记住,伴君如伴虎。官家即便再宽仁,那也是一头老虎,有些事情,可以去听,可以去看,但决不能去做,明白了没有?”
韩亿有些不放心,又叮嘱了儿子一遍。
韩综无奈道:“是,孩儿知道了。”
“你这些日子,就回来住吧。”
韩亿想了想,“即便赵骏再猖狂,只要官家没开口,想来他应该也不会来老夫府上拿人。”
“是。”
韩综应下。
当即韩家这边就开始运作起来,派人四处联络马家的门生故吏,以及马元和马仲甫的好友,让他们继续上书。
这些都是朝堂比较常规的手段,宋朝言官当道,很多高级官员门下都有言官,靠这些人相互攻击撕咬,后来的庆历新政、王安石变法,都有他们参与的身影。
只是就在韩家继续用老套路继续折腾的时候,景祐三年九月一日,昨天才抓了二马的赵骏,此刻却并没有急着审问他们,而是去了范仲淹家。
赵骏在范仲淹家待到下午才离开。
等到了晚间,范仲淹府邸却是热闹起来,以往赵骏来的时候,府邸都没什么人,除了几个雇佣的佣人和官家以外,就是范家自己带的两个老仆。
但今天范府张灯结彩,到了下午天色渐渐暗淡。一辆辆轿子停在了范府门外,一个个青年官员走下轿子进入府邸。
老范请客吃饭,他特意准备了一张大桌子,上面放着火锅,用兔肉做主料,当时叫“拨霞供”。
秘书丞余靖、太子中允尹洙、工部郎中吴遵路、馆阁校勘欧阳修、蔡襄、龙图阁直学士李紘、集贤校理王质、史馆检讨王洙、知谏院富弼等十余名好友前来捧场。
由于权知开封府丁度被罢免降职,调任外地知州,赵祯被迫又让老范暂时上来稳定局面,所以大家都以为今日的宴会是为了庆祝范仲淹官复原职。
但没想到大家说为他庆祝的时候,范仲淹却说今日并不是为了庆祝自己又回到开封府而设宴,令人纳闷。
“希文公,恭喜恭喜,这次我带了两瓶酒,庆贺你官复原职。”
“今日是有别的事情,并非庆贺。”
“是吗?那也无妨,反正也是要喝酒的,不能浪费了我这几瓶陈年花雕。”
“先坐下吧。”
“希文公,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哟,这几块腊鱼腊肉可是好东西啊,安道兄,你怎么知道我好这口?”
“那是,这可是我珍藏的,特意祝贺你回开封府。”
“今天召大家来不是为庆贺,是有别的事情,不过先里面坐吧。”
范仲淹招呼着众人。
大家每个人都好奇既然今天不是庆贺又是做什么?
突然召集众人,难道又打算干大事了?
不过既然老范没在迎客的时候说,那自然是先把好奇心按捺不住,等着他揭晓答案。
很快众人一一到齐,等最后一个史馆检讨王洙到了之后,总算是开席。
一直到这个时候,大家才注意到范仲淹的座位上,摆着一层厚厚的纸张,足有两三尺高,难怪要放在座位上。
“希文公,这些是什么?”
欧阳修好奇道:“莫非是你新刊印的诗词集?准备与我等分项一番?”
范仲淹笑着摇摇头道:“不是,今日召集诸位,确实是有一些事。是有一些话想对诸位说,有一些问题想问大家。”
众人互相对视,神情颇为纳闷,富弼就问道:“什么话要如此隆重,特意召集我等来相谈?”
范仲淹没有立即说话,而是把目光投向了那些纸张,他将这摞厚厚的纸张放在了桌案上,对众人说道:“你们还记得我曾经说过的那位高人吗?”
“这与那位高人有关吗?”
尹洙问。
“嗯。”
范仲淹沉吟着说道:“那位高人曾经问我,我希望的是什么。”
“哦?希文公怎么回答的?”
众人来了兴趣。
范仲淹依旧没有立即回答,等过了几秒钟,他在心里已经组织好了语言。
然后环顾四周,严肃认真地对大家说道:“我告诉他,我希望的是人间再无苦难,国家昌盛苍生安康。只愿‘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若不能为良相,也要为良医,治病救人,拯救黎民百姓。”
“好!好一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欧阳修立即拍案叫绝道:“此等大志向,才是我辈应有之风!我当以希文公为前路指引,一生向着这大愿踟蹰而行,哪怕再艰难,也不改其心!”
“永叔能有此心,我甚是欣慰。”
范仲淹沉声道:“高人跟我说,要想完成大愿,并不能依靠我或者他。”
“那我们应该依靠谁?”
“我们!”
“我们?”
众人颇为诧异。
“不错。”
范仲淹指了指众人道:“我们需要一批志同道合的伙伴,要有同样的抱负和理想,要有甘于奋斗的精神,不怕牺牲的斗志,所以今日召集诸位,是想问问,你们有这样的理想和斗志吗?”
他说完之后,目光真挚而又炯炯地看着他们,认真地等待着众人的回答。
赵骏现在的处境其实不太妙。
他以为到了大宋之后,已经通过讲课,让皇帝包括诸位相公在内,有了远大的抱负和志向。
到头来才发现,他们根本没有改其心。
有的只是流于表面的说辞,他们只是想利用赵骏后世的知识,做到提高生产力而已。
他们腐朽落后,顽固守旧,不会接受社会进步的制度改革,不希望自身利益受损,更不会接受皇权以及士大夫大权旁落的现实。
他们依旧想成为压迫在人民百姓头上的大山。
按照伟人所说,他们就是一群保守的利益集团,他们不会希望自己的既得利益被破坏。
所以他们千方百计会阻挠赵骏,会不惜一切代价防止社会制度进步。
而要想扳倒这座大山。
赵骏发现仅仅依靠自己,远远不够。
因为对方的力量很强大,他们依旧牢牢把持着这个时代的权力,甚至还想拉拢他,同化他,腐蚀他。
至少赵骏现在单纯的一个人在战斗,不管是开封府,还是对马家韩家动手,都只是在没有威胁到皇权和士大夫阶级的时候,一次次妥协而已。
当有一天赵骏真的要革他们命的时候,那赵骏今天所拥有的一切,都将化为灰飞。
所以他不能再一个人战斗。
他需要更多的同伴。
哪怕这些同伴也并不会完全接受新时代的思想。
但仅仅是比原来的旧有保守利益集团更进一步,那就已经是天大的进步。
毕竟五位伟大导师的思想是具有开拓性、卓越性以及远见性。
如果放在后世,自然是先进的。
可放在大宋,那就是领先百年是天才,领先千年就是妖孽,天才与疯子只在一念之间。
所以赵骏没办法立即传播导师们的思想,饭要一口一口吃,步子也不能迈得太大,他只能一步一步来。
如今也只是在旧有社会制度下,艰难厮杀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掌握更多的权力,拿到更多的社会资源,从而提升自己的话语权。
但伟大导师曾经说过,要造就一大批人,这些人是革命的先锋队。这些人具有政治远见。这些人充满着斗争精神和牺牲精神。这些人是胸怀坦白的,忠诚的,积极的,与正直的。
这些人不谋私利,唯一的为着民族与社会的解放。这些人不怕困难,在困难面前总是坚定的,勇敢向前的。
这些人不是狂妄分子,也不是风头主义者,而是脚踏实地富于实际精神的人们。中国要有一大群这样的先锋分子,中国革命的任务就能够顺利的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