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东鸭西楼
“大哥你也是求功名之人,也知道士农工商,读书人的社会地位最高……
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会如此?
凭什么不事生产的士大夫阶层,可以凌驾于工商农之上?
还不是因为他们垄断了文化的传播权!
而垄断这种权力,皇帝就不得不依靠他们去治理天下,他们成为皇帝的手足,与皇帝共分权力!
也正是因为对文化的垄断,所以哪怕像是蒙古人来到中原,他们再看不上儒家,
也要好好利用这些人!”
“所以,关于文化垄断本身,就是士大夫阶层的根!
而文化的垄断,又分成什么?
一个是对教化的垄断,以儒家为国学,官学,统一所有人的思想,让这个国家的道德标准,都要按他们的想法去执行!。
教化是显学,但教化到极致,人们潜意识里也遵循了他们他们规定行为规范去行事!
他们定义什么是善恶,什么是礼法,什么是道德,就连皇帝,也无法摆脱这些!
这一切都是在以孔子为至圣先师的名义下进行,但却未必是孔圣人的真意,反正当儒教形成之后,世间善恶的解释权,也落在儒家人手里,
这世间方方面面都被他们安排死了,拥有这样的权柄,如何不强?”
张异的话说得直白,朱元璋和朱标听得却不自在。
他们二人就是张异口中一样反抗不得的皇帝和未来的皇帝。
尤其是朱标,他从小受到的教育,也是最为正统的儒家思想,同时他也是未来的帝王。
当张异将儒家和帝王对立起来之后,他最难接受。
“圣人教诲,高于一切……君王遵守礼,也是自然而然之事!”
张异等的就是朱标这句话,他反问朱标:
“黄叔叔,如果未来黄大哥告诉您,他要给您找个寡妇当媳妇,您同不同意?”
朱元璋还没说话,朱标先受不住,直接开口:
“张家弟弟,我与你无怨,你这么说我是什么意思?”
“寡妇好,贴心,识趣……”
朱标跳起来,面红耳赤:
“我岂会娶那等不贞的女人?”
张异诧异:“孔夫子什么时候说过寡妇就是不贞洁?”
“是朱子……”
朱标话音刚落,张异追问:“是朱子,还是孔子?”
他登时瞠目结舌,半天说不上话。
张异又问:
“景帝之妻,武帝之母,可是不贞之人……?
为何人家景帝娶得,你就娶不得?”
在张异刁钻的问题之下,朱标登时手足无措,跟张异吵架,他还差得远呢。
“你坐下吧,其实你张家弟弟并不针对贞洁本身,而是想告诉你一件事,你的善恶观念是别人定义的……”
朱元璋经历世事沧桑,比起朱标他更能抓住张异话语中的重点。
他帮张异解释:
“张异想说的,是关于贞洁这件事,并非圣人教导,但如果可以圣人的名义,儒家的大儒却可以通过解释经义衍生出许多东西!
这些人可以给天下人框定各种规则,就连皇帝也要在规制之内行动,不得动弹!
譬如,同样是尊奉儒家,为什么汉时没有贞洁之说,或者对这种事看得不严重!
而到此时,却已经成为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观念?”
张异用贞洁之说来做比喻,老朱心中并不喜欢。
不过,他依然耐着性子,将张异想要表达的意思说出来。
“强调贞洁,乃是程朱理学之后出现的理论,如果你奉程朱为圣人,就要遵守他们制定的善恶之观!
但程朱之学,是否是圣学,可跟至圣先师相提并论?”
张异这些话,对于朱标本人,乃至于朱元璋本人都是极大的冲击。
朱元璋再叛经离道,他也是生活在这个时代之下,土生土长的人。
距离程朱理学大兴,早就过去百年。
这百年时间,程朱理学对天下人的影响,是渗透骨髓的。
张异这话光是提出来,就让人觉得他大逆不道,活该打死。
人皆有立场,二人所站的立场还是和相权有冲突的君王的立场,都如此难受。
可张异就生怕他们还不够难受,继续说:
“其实所谓的强调贞洁,无非是靖康之难后,大宋的男人无能狂怒,将气洒在女人身上而已!”
张异语气中的讽刺之意,让朱元璋和朱标都想给这家伙脸上一拳。
“算了,不提这个……
回到原来的问题,就是士大夫的权力!
掌握教化的权力,他们就对这世间的善恶拥有了定义的权力,这个权力是基于对至圣先师神化之后,获得的教权!
所以他们将孔家供养起来,世代享受香火,
就是为这种权力背书!
定义了善恶观,世界就以他们的规则在运行,所以自然而然,获得与君王共享天下的权力,然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冉冉皆为利往。
既然共享天下,那君王和士大夫之间也存在争斗……
可这场斗争,一般而言君王肯定是斗不过士大夫的……
这又牵扯到读书人能掌控的另外一种权力,就是文化的传播权的垄断!
掌握了教化的权力,将天下人变成自己的信徒,那传教的渠道,自然而然就掌握在他们手中。
但凡识字之人,大半是儒家信徒,君王虽然高坐王位之上,他的声音却需要士大夫阶层传播出去。
就如那些人可以扭曲和解释圣人言一样,他们同样可以曲解和随意解释皇帝的旨意!
言是传递,其实很大程度上,还是由他们说的算!
若君王强势,能压下士大夫集团,利用他们之间的内斗,也许可以平衡彼此之间!
若是君王弱势,这些士大夫完全可以跟对待孔家一样,将他们当成吉祥物,放在宫里供着!”
“你看当今圣上算是强势,还是弱势?”
“当然是强势!”
张异回答老朱的问题:“虽然洪武皇帝刚登基,连新手期都没过,但他现在已经展现出一个强势帝王的手段,朝堂中也隐约被他分成两派……
利用平衡之道,分化士大夫阶层,让君王坐收渔翁之利,同时也能将士大夫集团压得死死的!
只可惜,这位皇帝未来的风评肯定不会好!
他不遵守君王和士大夫之间的潜规则,自然会有很多人利用我说的第二种权力,去污蔑他,去派编他……
这种权力,就算帝王也干涉不到,无可奈何!
就如我刚才用小说举例一样,这是读书人去给一个人造谣的常规操作!
你们说,如果有人将这些操作写出来,变成《传播学》,他会不会被那些士大夫们摁死?”
朱标此时方才恍然大悟。
传播学,从某种程度上就是将流传数百年的潜规则一下子曝光出来。
对于帝王来说,这不仅仅是要命的禁忌之术。
对于士大夫阶层来说,这同样是能动他们利益的东西。
掌握着知识的传播,然后教化那些没有文化的百姓。
这个利益链条,不容任何人染指。
“其实都说帝王之真龙,小子我觉得,这华夏从董仲舒独尊儒术开始,儒教才是真正掌握华夏气运的真龙……
这条大龙盘旋于华夏天空之上,是真正的天!
流水的皇帝,铁打的儒家!
所谓天子,非天道之子,而是……”
他说者无意,可大明朝两代皇帝听着可不是滋味。
朱元璋的胸口仿佛堵着一块石头,他对儒家,或者说儒家代表的相权本身就非常忌惮。
张异这张臭嘴一说,就更加坐立难安了。
可他也明白,张异的说法是有道理的,就算他知道又能如何。
这个世界的善恶观,道德是非,乃是方方面面,其实早就被人设定好框架。
就算他这个逆反的皇帝,也不得顺从。
若不然,他不会压着自己的本心留下孔克坚……
朱元璋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压下他心中的意难平。
他忍不住讽刺:
“如果说儒家这条大龙,就是盘旋在华夏上方的天,那所谓的传播学,是屠龙术不成?”
“屠龙哪有那么容易?”
张异笑笑:“不过要说它是屠龙术本身也不能说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