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牛奶糖糖糖
挣扎着……挣扎着,他不自禁的就来到了此间,来到了父亲的驿馆处。
他想要单独与父亲畅谈一番,也聊聊他的心境……一如他小时候那一次次的父子闲谈纵论一般。
但他没有敲门,琴声……仿佛带着某种特殊的含义,让诸葛恪的步子突然停了下来。
就这么静静的站在了驿馆门外。
仿佛……父亲弹奏的曲子,让他又回忆起小时候父亲诸葛瑾对他一次次的谆谆教导。
那是一个画面……
是九岁那年,已经读过百卷书籍,且过目不忘的诸葛恪自诩对“四书”、“五经”、“六礼”、“七教”、“八政”有一些了解,于是便与父亲诸葛瑾探讨。
——“呦呦鹿鸣,食草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这一对父子,讨论到了忠义,讨论到了孝道,从《诗经·小雅》中的“鹿鸣”、“四牲”,到“皇皇者华”,再到祭祀……
到祭祀的缘由……
诸葛恪对此很是好奇,也是这一次,他了解了……祭祀是大有学问。
家庭祭祀对祖辈的缅怀与纪念;
国家祭祀是灌输于臣子对皇帝与天地的敬畏与忠诚;
学生的祭祀,则是表达对先哲的怀念,对师长的尊重,以及对“天地之道”的遵守!
父子二人的教授与探究,让两人都对对方的才学啧啧称奇,但……为了不让这个儿子骄傲,诸葛瑾抛给诸葛恪一个问题:
——“人为什么要活着?”
诸葛恪当即回答,是光宗耀祖,是孝敬父母,是报效朝廷,是当官为民……
可这些回答,诸葛瑾都摇着头,并不满意。
诸葛恪洗耳恭听……
诸葛瑾却没有回答,只说让他细细的思考。
后来,一连几天,诸葛恪都在思考这个问题——人?为什么要活着?可……年仅九岁的他,根本无法理解与解释这等深刻的哲学问题。
最终,诸葛瑾告诉了他答案,准确的说,那不是答案,而是他自己的感悟。
——“人生其实就是一场偶然的开始,我们总以为自己是父母的期望,是家族的荣耀,是国家的未来,但……我们唯独忽略了自己……或者说是自我!”
是啊!
在这样的年代,自我意识觉醒是被淡化的,人一生下来就会头顶着天地、神灵、君亲、师长……从而让“自我”被忽略,被淡化!
诸葛氏一族家学太过磅礴、太过渊源了……
正因为读的书太多了,接受的传承太多了,再加上诸葛瑾与诸葛亮的探讨,让他们对许多问题的理解,超脱了这个时代。
比如,诸葛亮那超前的治国理念与建立一个理想中安乐邦的愿景。
比如,诸葛瑾对自我觉醒的意识,以及对儿子的引导。
诸葛恪至今都忘不了父亲诸葛瑾在这个话题上,对他的谆谆教导。
“人来到世上,有出生就有死亡,这个过程从有意义,到最终因为生命的消亡而变得无意义。死亡是人生的一部分,人既要活的精彩,又要在死后为世人传颂……所以,按照为父的理解,人为什么要活着,八个字——生为体验,死为留芳!”
那一日父亲语重心长的画面,深深的烙印在了诸葛恪的脑海中,特别是他着重强调的那八个字。
“生为体验,死为流芳……”诸葛恪口中喃喃。
仿佛,只这一曲琴声间,只这旦夕的回忆间,他便一下子明悟了,彻底看透了现在所处的逆境。
呵呵……其实这本不是一个逆境!
唯是他诸葛恪心头的无病呻吟罢了!
想想那生为体验,死为流芳,想想那超脱出忠义,超脱出孝道的东西,刹那间,诸葛恪仿佛就清楚了,他该如何去抉择。
“爹……”
月色下,诸葛恪的背影在驿馆前火把的映照下,被拉的狭长。
他抬起头,眺望向驿馆二楼的方向,琴声就是从这里传出,诸葛恪的心境也是从这里开始变化。
终于,他退了一步,他朝着那二楼琴声传出的阁屋,深深的躬身行了一礼,诸葛恪淡淡的说:“爹,你又教了孩儿一次……生为体验,死为流芳……还有,爹……你勾起了孩儿与你更多的回忆,孩儿突然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说罢,诸葛恪再三行礼,然后一个帅气的转身,他一步三回头的上了自己的马车,伴随的“得得得”的一声马儿的嘶鸣。
来时还忧心忡忡的他,去时已然是心头笃定。
还有他的眼神……处处透漏着坚决与坚定。
……
另一边。
琴声的末尾,诸葛恪弹奏的速度骤然加快。
原本一首和缓的琴曲,突变得激越铿锵,就好像是水流原本在小河中安逸的流淌,可最终,它不可避免的流入江海。
然后……与江海中那些奔涌的潮汐一道,汹涌起来……也愈发的激越铿锵起来!
“铮——”
随着最后一个拉长、拉重的尾音,诸葛瑾的琴声戛然而止。
这时,站在门前的吾粲方才张口,“元逊方才来了。”
“我知道……”诸葛瑾站起,眉头微微跳动,像是意料之中,“他早晚会来,他是我的亲生儿子,他的性子,他会做的事儿……我最是清楚。”
“他没有进门,甚至没有擂门。”
“是我的琴声阻止了他进门……”诸葛瑾的声音低沉的很,“这种时候,还是不要见了吧……这种时候,我与元逊都不该因为彼此而徒增烦恼。”
“子瑜啊……”看着诸葛瑾这副模样,吾粲无奈的摇了摇头,“都说你这儿子蓝田美玉、添字得驴、天纵奇才……可谁曾想,你竟会将他过继出去,可谁曾想……这过继出去的儿子,如今……他却手握着你诸葛子瑜全家老小的性命……世事无常,还真是世事无常啊!”
“呵……”诸葛瑾浅笑一声,他缓缓走到窗子前,夜里的街道上静悄悄的,唯独方才那琴声,还有琴声中穿插出的一声马儿的嘶鸣。
在琴曲中,诸葛恪陷入回忆的同时,诸葛瑾又何曾没有陷入这份回忆中呢?
诸葛恪回忆的是九岁时,关于“自我”这个话题的画面。
诸葛瑾回忆的则是儿子五岁时……那时的诸葛恪正值开蒙,那副对世间万物都无比好奇的模样,让他终生难忘。
“爹?礼也是六艺中的一项么?”
“礼自然是,但吾儿要知道,礼并非专指礼节,还包括吉礼、凶礼、军礼、宾礼、嘉礼……吾儿要成为大丈夫,唯有当先掌握礼节、礼数,才能在各种场合从容有度!”
“那……爹?乐呢?”
“乐是音乐,吹、拉、弹、唱、赋……把写好的辞赋谱成曲子,一起唱和,它可以直抒胸臆,还能偷情喻兴,不至于让人类的生活显得太过闷沉、悲苦,有时候……一些不能说的话,隐晦的话,也可以借‘乐’抒情,婉转的表达给想要表达的人。”
“那……爹?射?就是投壶么?御……就是养马么?”
“哈哈,射可不是投壶,御也不是养马,射是射箭,要讲究稳、准、狠,御则是驾驭马车的技术,讲究平衡……这些都是士大夫必备的生活技能,可不是你眼中那玩乐之物!”
“还有两项……是书和……和……和……什么来着?”
“书和数!书是书法,它是人的第二张脸,字如其人,往往字中是可以体现书写着的修养与身份……至于数,不光是算法,还有阴阳之数,星象之数、立法之数等等,简单的说……数,可以指代一个人的涵养度,数字越大容量越大,只有在平时积累了足够的‘数’,在遇到大事时,才能做到心中有数……”
诸葛瑾对诸葛恪的启蒙,就如同中风的病人被打通了所有的血脉……从而流畅自如。
如同牙牙学语的婴儿,掌握了说话、吐字、发音的方法。
诸葛瑾还告诉诸葛恪,“不听鸟叫和自然的声音,就不可能学好音乐,不学习韵律,就学不会辞赋,不做好洒扫,应对日常事物,就不可能学好礼仪……这些都是相辅相成的。”
回忆到这里。
诸葛瑾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容。
他对儿子是倾囊相授,而诸葛恪回馈给他的是,天纵奇才下,那最卓越的“雕刻”……
念及此处,诸葛瑾的面颊上涌出一抹泪痕。
——『去吧,去吧……该教你的,爹已经倾囊相授了!』
——『现在的你,不再是蓝田璞玉,不再因为‘添字得驴’而在东吴声名大噪,现在的你是注定要超过你生父,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也会超过你继父孔明的人!你是为父的骄傲啊!』
心想到这里。
诸葛恪眼中的泪痕越涌越是剧烈。
他的头缓缓的抬起,眺望向天穹,眺望向那些繁星。
他注视着的是最闪耀的那一颗!
他带这哭腔,喃喃张口……
——“琅琊诸葛氏一族,家学渊源,元逊……到你这一代,该发扬光大了!”
……
……
这是诸葛恪第二次来到魏王的宫殿。
上一次,他是在这里舌战群臣,将一个有胆气,有见识,擅诡辩的荆州使者形象淋漓尽致的展现出来。
说是大国使者有些夸张,但无疑,诸葛恪的表现,折服了这里的每一个人,让每一个曹魏的文武都意识到,这个年纪轻轻的使者不好对付,如果想去羞辱他,那最后的结果一定是——自取其辱!
可这一次……硕大的宫殿内,唯独许褚一人,他虎视眈眈的望着眼前的这个他并不喜欢的年轻人。
“踏……踏!”
随着诸葛恪坚实的步子迈入这宫殿之中。
左右环顾,没有发现曹操,诸葛恪疑惑的问:“魏王呢?”
许褚尽量的压制住他对诸葛恪的讨厌,用平静的语气提醒道,“跟我来,魏王已经等你许久了——”
说话间,许褚将诸葛恪引入一处后殿,走出大殿,无数火把将此间照的犹如白昼,而一道宛若通向“天穹”的阶梯出现在了诸葛恪的面前。
“魏王在上面,请——”
依旧是许褚那狠狠的声音。
诸葛恪深吸一口气,他先迈出左脚,这似乎也预示着,在左边与右边这样的抉择中,他果断选择了后者!
……
望田台!
这座十丈高,占地五十多亩的呈鬼背地形的高台,站在高台之上,极目远眺,方圆数十里良田美景可尽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