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牛奶糖糖糖
在极致的为难之下,他将一桶水当头浇下,顿时,他浑身一个激灵,这种透彻心扉的感觉,让骤然惊醒。
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月上眉梢,看到了乌鸦嘎嘎而鸣……
他打了个冷战,踉踉跄跄的起身。
隔着窗子,他眺望向黑色的夜幕,可接下来……仿佛在夜幕中,透过层层黑幕,他看到了八年前……是在吴郡时,“父亲”对年仅七岁的他进行的那一番关乎“忠贞、孝道”的谆谆教导。
那时候的诸葛恪第一次在儒家学术中学到了有关“忠”与“孝”的故事。
于是,他好奇问,“父亲?为何说大汉以孝治天下?为何说‘忠’、‘孝’是大汉举荐人才时的最重要考量呢?”
诸葛恪很喜欢问问题,诸葛瑾对儿子这个习惯很是欣赏。
同时,博学的他也总是能解答儿子提出的各种各样的问题。
包括这忠孝……诸葛瑾直接从源头上讲述。
“其实在出现人类的最早期,夏、商、周之前,传说中的三皇五帝之时,人们并不懂什么是忠?什么是孝?那时人类推崇的是崇拜,人类崇拜雷,崇拜火,还崇拜虎、崇拜象……这些都源自于无法战胜……”
“那时候人们以部落生存,年迈体弱的长者甚至会在部落迁移时被留在原地,哪怕是曾经为部落做过贡献的族长之类也不例外……但,那时候无论是抛弃者还是被抛弃者,都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毕竟……那是个食物匮乏的时代,实在没有多余的粮食去让这个已经老弱病残者去浪费!”
诸葛恪越听越是入迷,连带着问:“那……什么时候,才改变了这种情况呢?”
“孔子!”哪怕诸葛瑾是推崇道家学说的,但这丝毫不妨碍他在提及‘孔子’时,言语间露出的那种崇拜。“在绝大多数人都在为生存而发愁的时候,谈论忠诚和孝道无疑是一件可笑的事!因此直到春秋战国时期,孔子才第一次提出了忠君、孝悌的理念!但……因为时局的混乱,忠君、孝悌只能存在于一些修养极高者的身上,并没有推广开来!”
“终于……忠君与孝悌迎来了它们高光的时刻,自高祖建立大汉以来,哪怕最初,高祖以黄老之学为治国之本,却依旧并不妨碍他对忠孝之礼的推崇……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更是让重忠孝的儒家学派有了巨大的发展空间,也就顺理成章的发起了一场自上而下的忠孝理念推行!”
听到这儿,诸葛恪仿佛懂了几许,他举一反三的说,“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汉朝一统……高祖时期以‘黄老学说’为治国之本,百姓们得以休养生息,期间又历经文景之治,无论是百姓还是贵族都已经做到了吃饱穿暖……这也是忠孝理念得以发展的重要原因。”
对儿子诸葛恪的举一反三,诸葛瑾露出了满满的赞许。
同时他又提出了质疑,“恪儿?你说了这么多?可你知晓?为何汉代自高祖起,就对儒术如此热衷,对忠孝如此推崇么?”
这……
诸葛恪虎头虎脑的摇着他的脑袋,很显然,那时……年仅七岁的他,纵是天生聪慧,也并不能理解这中间蕴含的大道理。
诸葛瑾很有耐心,细细的向儿子解释,“因为高祖发现,他的臣子与春秋、战国,乃至于秦、楚汉相争之时并没有什么不同,这些臣子有一个共性,那便是对君主并没有太多的忠诚度,所谓‘忠君’的意识,在其脑中也极其淡薄,那时就算有人背叛,惩罚也只是‘废赵王敖为宣平侯……前有罪殊死以下,皆赦之’如此这般……不痛不痒!”
“这也造成了,从大汉开国到汉武帝即位前的六十余年间,竟有多达十七次的诸侯叛乱发生……就是为了杜绝这种人人都想‘挟天子以令诸侯’,甚至‘取天子而代之’的事情发生,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就开始深思,开始寻求解决之法,接下来的故事便是书籍中记载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此来彰显汉王朝极度重视忠孝之道,并通过儒学来加以实施,从上而下的推广,甚至将人才的推举称之为‘举孝廉’!”
“这其中……忠君是一方面,是确保贵族、百姓对天子绝对的忠诚,孝悌又是另外一方面,是给人加以深刻的羁绊,让那些有叛逆之心者因为‘孝道’,因为‘家人’而畏手畏脚!说到底……这是君主对整个帝国的统治啊!”
经过诸葛瑾这么一番事无巨细、详略得当的讲解,诸葛恪连连颔首。
他懂了……全都懂了!
这便是……忠孝的由来,这便是忠孝的发展……还有儒家,原来这些学说并不是单一的学说,而是帮助“帝王”统御下属的思想。
也得亏他诸葛恪是出生在博学、强识的琅琊诸葛氏。
诸葛氏一族的家学,足够他们透过现象看到这些事物发展的本质,只是……
那时的诸葛恪在明悟了“忠、孝”之后,他立时又提出了一个全新的问题。
“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将忠诚、孝悌的理念深入人心,这很好……但却同样会产生一种问题,爹……若是有朝一日,有人面临忠孝不能两全的局面时?那……又该如何抉择?是选忠?还是选孝?”
唔……这个!
诸葛恪的问题让诸葛瑾惊喜与意外,惊喜的是儿子的才思如此敏捷,这何止是举一反三哪,这意外的则是,这个问题……就是他诸葛瑾也回答不出。
忠孝自古不分家,可若是忠、孝难以两全时,又要如何抉择呢?似乎无论选哪一条,都是错误的呀!
事实上……
此时此刻的诸葛恪,他正在面临的就是这样的抉择,就是他七岁时提出的这个难题。
一边是,心向往之的忠义;
一边是,难以割舍的孝道;
——是向左?
——还是向右?
另一边。
诸葛瑾所在的驿馆,尽管回来时在马车内,诸葛瑾已经表达了他不想再与吾粲议论这件事儿。
但在这静谧的夜里,吾粲还是忍不住来寻他……
月上眉梢,诸葛瑾屋外的擂门声格外的响彻。
等到诸葛瑾披着衣服从房间内走出来,他的样子有些烦躁,“别敲了,担心把魂儿敲来!”
可开门时看到是吾粲,他不由得叹息一声,沉吟道。
“何必呢?”
吾粲却像是格外的亢奋,“诸葛子瑜……你说,你说……你说你这儿子,到底会不会帮我们?”
“若是帮我们,那便是背叛荆州……那是不忠!”
诸葛瑾像是下意识的回到这么一句。
吾粲却毫不在意的一挥手,“若是他不救你?那就是不孝……诸葛氏一门,当不会教出如此不孝的后辈吧?”
这……
面对吾粲的话,诸葛瑾的喉咙滚动了一下,像是有话要说,但最终……这话还是悉数吞进了肚子里。
倒是吾粲愈发的急不可耐:“诸葛子瑜,你倒是说句话呀,主公……主公等着你回信呢?你也是知道的,主公不会用你的家人去要挟,但这种时候,我们除了这样去骗你那儿子,还能如何?还能如何?”
面对吾粲的质问,诸葛瑾也无奈的、彷徨的把眼睛望向了黑暗里。
仿佛这一刻,那无穷无尽的黑暗正在将他吞噬。
对儿子诸葛恪,是艰难的抉择,对他诸葛瑾,又何曾不是呢?
一边是“君臣不相负,来世复君臣”的君;
另一边,却是他最喜爱的、最器重的,有着“蓝天美玉”之称的“儿子”啊……
左边?
还是右边?亦或者是……另外一条路?
……
……
襄阳城,官署之中遥遥就传来嘹亮的口角之声,惊起了几只正在枝上筑巢的雀。
“云旗啊,这次是东吴做的过了,偷袭荆南,背刺荆州,这事儿……吴侯做的委实是不厚道,也不地道……但……”
说话的是鲁肃,他马不停蹄从江夏赶来,等不及休整,第一时间就赶到这官署,面对面的向关麟解释。
倒是关麟……看到鲁肃时,感到很意外。
倒不是意外他来,而是意外……这位东吴的大都督竟是“后知后觉”到这种地步。
如果说孙权偷袭、背刺荆州的消息,刻意隐瞒给鲁肃,让他提前并不知晓,故而大惊失色,这还情有可原。
可如今……局势早就翻转过来了,可这鲁肃……
一时间,关麟都懵了。
他不由得心头暗道:『子敬啊子敬,你竟然什么都不知道,东吴……不,是你主公孙权都快被我爹给回手掏了,你还搁这儿……给我道歉呢?』
越是这么想,关麟再看向鲁肃的表情愈发的耐人寻味。
鲁肃一个人说话,不见关麟回应,他以为关麟还在激怒之中。
于是,他的语气更添迫切,“云旗啊,我这次来这儿……不为别的,就是想到了一条解决方法,我是来与你商议的呀!”
说话间,鲁肃伸手,骆统与孙登连忙将一份舆图展开,鲁肃指着舆图道。
“昔日……赤壁之战后,刘皇叔无家可归,是东吴将南郡让给了刘皇叔,这让才他有了栖身之所,让他逐渐的站稳脚跟,乃至于图取巴蜀……如今,东吴是不厚道,夺了江陵与长沙,这样吧……你给我个面子,就当是拿荆南暂时借给东吴……至于江陵,我会致信给吴侯,让他还给云旗你……”
这……
关麟目瞪口呆的望着鲁肃,他很想告诉鲁肃真相,但却又忍不住饶有兴致的反问一句,“若是吴侯不还我江陵呢?”
“那东吴的大都督就只能以身赴死,以死明志……用我鲁子敬的人头去向云旗,也向你父亲解释了……”
鲁肃的话无比的悲壮。
关麟正想开口,鲁肃却一把拉来了孙登,语气更添悲壮,“还有……这是东吴的世子,若江陵不还,不止是我鲁肃,就是世子孙登也任凭你处置,同样的……你与你爹将荆南借给东吴,若东吴一日不还,我与世子就一日在云旗手中为质?云旗觉得……我这番提议如何?”
霍……
关麟想到了鲁肃会来,却绝然想不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悲凉、悲壮、妥协……却又异乎寻常坚决的话语。
这一刻的关麟……像是看到了一个为了“孙刘联盟”的存续殚精竭虑……不惜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将自己的名节、名誉都掏出来,哪怕是掏心掏肺也在所不惜。
关麟抬起眼,目光复杂的看着鲁肃。
他想说点儿什么,可突然间,喉咙哽咽住了一般,突然就无法开口了。
偏偏,他这副模样,鲁肃更愧疚,更担忧:“云旗,你听我说,孙刘联盟不可废弃,因为无论是东吴还是荆州、巴蜀……都不是大魏的对手,大魏太大了,九个州……如今我们面对的只是逆魏的一隅,可他背后……还有庞大的资源、补给!”
“就算曹操不主动出击,单单耗……也会耗死咱们任意一家……就算联盟嫌隙丛生,也……也不能废弃,就算……我鲁肃自问,比不上周郎那样的军事才华,可就算死,我也要让这联盟继续存续……这非我之执念,只是我不想……不想眼睁睁的看着三分天下瓦解,看着逆魏一统,看着你、我输给那曹操啊!”
呼……
在鲁肃这一番真知灼见下……
终于,关麟再也坐不住了。
他“唉”的一声叹出口气,一丝不苟的望着鲁肃,眼眸中是赞誉、是敬佩,同时也是可惜。
“子敬先生啊子敬先生,你是老实人哪,若不是你的这一番话,或许……我就真误会你,误会你也是孙权背刺荆州的参与者,最终……把你的脑袋与孙权的脑袋摆在一起了,告罪于天下……现在看来,老天爷总是该善待老实人的!你还是好好活着吧!用那孙权一人的头颅……足够告慰因为他而无辜枉死的江东父老,还有那些浴血奋战、却再也无法归来的荆州军民!”
啊……这……
关麟的话让鲁肃懵了。
鲁肃不可思议的望着关麟,仿佛在问。
——『你再说什么?什么孙权的头颅?你疯了不成?』
关麟直视着鲁肃,仿佛已经猜想到他会是如此表情,当即笑了笑,“倒是也并不奇怪,如今东吴的情形,多半也顾不上派人告诉子敬先生了……”
说到这儿,关麟指了指孙登与骆统展开的那封舆图,他的手指指向的位置是江陵,“这里,周泰死了,徐盛将军将近十日的攻城没有半点进展……对了,还有一个消息,就是他即将断粮了……”
啊……
鲁肃怔了一下,不等他仔细去想,关麟的手一抖,又指向了长沙城方向,他的声音再度吟出,“别看我长沙城就两千多兵,但军报传回,你们东吴五万大军已经被烧死一半儿了,除此之外,丁奉也死了,你的那位右都督吕蒙……因为吸入大量浓烟,如今奄奄一息……保不齐现在已经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