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花非花月夜
江东一众士族暗地里有气急败坏者,有踌躇满志者,有一言不发者,有担忧前路者,熙熙攘攘,北上者极众,俱出于氏族志百二十家,有锐卒三万,梁国舟船千百,大军十万,过淮河往北行,渡黄河时,望着那滚滚波涛泛起黄泥,江东士族皆裹衣撇嘴道:“黄河之水浊兮,不可濯吾足,长江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
长江水清澈的可以用来洗濯冠带,黄河水浑浊的就算是洗濯脚也不行,充分表达了江东士族对北方的不屑。
萧衍却从中听出了另外的味道,那是属于江东本土士族,和后来从中原迁徙过去的士族之间的一些矛盾,以及对未来的一些迷茫。
萧衍略一沉吟道:“黄河水浊,两岸却有千里沃野,百万生民,是我大梁不得不取的土地啊,自豫章郡公时,这便是我江东大愿,诸位爱卿觉得呢?”
江东士便不再多言,梁国和楚国终究不同,多说无益,且看日后风云。
梁国徐州大军北上过汉国境时,汉国亦征诸州诸郡,拣选良人,俱为青壮,汉国人口极多,发军二十万,浩浩汤汤,旌旗四溢,自黄河跨河而过,穿过冀州辽阔的平原和无数的城池,跨过数十年未曾越过的太行山,从太行井陉中穿过,一座座在并州盆地间矗立的城池,登上太行山后,望着冀州平坦而一望无际的平原,汉国将士只觉胆寒心颤,那居高临下、一马平川,将来燕国东出,该要如何阻挡?
此刻却不是思此之时,汉国将军遥遥望着那一座座矗立在要隘中的大城,而后是那无数黑甲披身的骑兵,燕国铁骑呼啸着从一座座城池中奔出,一辆辆大车紧随其后,上万并州骑兵齐齐聚合,为首将军奔上前来,高声吼道:“来将请通文书!”
汉国大将关辉将手中文书高高扬起大声道:“汉军调令于此,过太行陉,经盆地,如今过太原,皆在贵国皇帝所指路线,未曾偏离丝毫!”
经过别国国境,是位于诸夏腹心的楚汉二国所不能避免的,那自然不能乱走,早在之前,就已经设计规划好了行军路线,不能偏差,燕国大将检查后不再多言,放汉国大军过境,不多时,燕国大军同样出发,前往集合。
自天俯视而下,万里夏土上,处处皆是人影,正卒、辅兵,以及超过百万被征发的民夫,无数的粮草在江河上、直道上被转运,这是前所未有的大战,有洛水之誓的约束,诸国君主都尽可能的出力,以防违反誓言。
中原诸国皆发大军,凛冬城中,此地虽极北,却非是终年冰雪之境,春日之时,亦有漫山遍野之芳华,亦有苍翠漫天之林。
凛冬城,险要夺尽山势,城墙光滑似碧玉,上有青苔,建城不过数十年,却颇有旧作之感。
城中洛宫,亦有往昔之意,宫中堂前,执掌洛氏军务的洛呈之与洛氏家主洛羲之对席而坐,兄弟二人间烧着一壶水,面前置着茶,有清香弥漫。
二人间气氛略有些凝滞,洛羲之一封封读着手中的文书,过了许久,洛呈之将手中茶水放下,洛羲之亦全部读罢,洛呈之便说道:“梁国发十万江东锐卒、汉国发二十万冀州青州锐士、燕国发十万胡汉铁骑、魏国发十五万步骑,五十余万大军,其余民夫无算。
自后汉末年以来,未曾有如此军势,几乎整座九州天下都被动员起来,这等战力,清扫胡人,定能功成。”
洛羲之不太懂军事,但他是家主,能感受到别样的东西,皱眉轻声问道:“草原之大,五十万于其间,不过沧海一粟,若胡人远遁又何如?”
洛呈之轻抿茶水一口斩钉截铁道:“胡人强势,不会远遁,阴山下,草根尖,精华膏腴在其间,胡人只会与我决战,且有我洛氏在,我们有无数的方法能够寻找到胡人迁徙藏身之所,这场仗唯有正面硬碰硬。”
洛羲之起身推开屋门,望着院中那颗高高的碧绿的阔叶树,低声问道:“此番诸国四路出击,曹魏一路从关中,汉国、梁国由并州出直取河套,燕国一面从并州出发,以骑兵为二国掩护,一面从幽州出击,断绝草原东归之路,看来我洛氏亦要出击了,兄长亲自领兵,此番要带多少族人?”
洛呈之站在洛羲之身侧,沉默了一下,而后缓缓道:“剩余的敢战士,我要全部带走,城中十二岁以上青壮以及战马,都要随我出发,洛氏嫡系子弟亦如此,除十二岁以下者,无论男女,全部要随军,大概三万人。”
自祖宗保佑消失后,洛氏女失去了天生八十的武力,但依旧有卓绝的才情,可以作为随军的参谋。
最重要的是,她们体内流着洛氏的血,她们眉心依旧篆刻着圣痕,正如持千里道剑的洛玉,受神临而持五雷正法的大祭司,崩摧胡人天命,催动神器,不弱于男子。
在牺牲这方面,洛氏女不会让洛氏子专美于前,青天洒血,仅此而已。
嗯?
洛羲之闻言后,瞬间转头望向洛呈之,眼中是满满的疑问,他没说话,洛呈之却知道他要说什么。
整个凛冬城男女老幼不过十万人,十人抽一都无法长久坚持,基本上是你死我活的打法,其余四国都是百人口抽一。
当然,凛冬城现在不是国家形势,从实际上来说就是部落,不需要大量脱产的官吏,可以全民皆兵,可以女子从事生产,渔猎、种地。
但三人抽一,这依旧太过于过分了,几乎会将凛冬城抽空,这一战打完,凛冬城可以宣布直接毁灭,甚至就连延续都难以做到,寒冷之地,本就子嗣艰难,生育低下。
洛羲之是个优秀的医者,自然是个优秀的人口学家,他只略微盘算,便沉声道:“兄长,绝对不行。
如今凛冬城中,将老幼排除掉,即便日后渔猎种地都由女子来做,但还是不够,必须要有男子在,十二岁太过了。”
洛呈之拢在袖筒中的手一抖,眼中闪过一丝痛苦,却未曾松口,而是咬着牙轻声道:“出征草原,人太少担心不够用,诸国五十万大军,能与草原交战者,有三十万人,就算是行军者有能,我洛氏出征,责任重大,要破胡人天命,若是付出无数的代价后,没能破碎胡人天命,那该怎么办?
十二岁以下的男子都留在凛冬城,最多六到十年,凛冬城年轻一代就能恢复,过上几十年,等如今这一批人都去世,也就好了。”
洛羲之摩挲着手掌,过了许久还是坚决摇头道:“不行,绝对不行,十五岁,这是家族以及所有人所能够承受的极限。”
见到洛羲之再一次否定了自己,洛呈之用力抓住洛羲之的手臂道:“羲之,你不要妇人之仁,生死存亡的关头,要有舍弃一切的念头,我才是军务主管,你要配合我!”
洛氏此番出击,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攻破胡人天命,天命不落,一切虚妄,洛呈之永远谨记着这一点。
洛羲之一指点出,洛呈之就感应到一件神器出现在了自己的手中——四时之神。
洛羲之肃容道:“兄长,有些事的结果是不能预料的,那就不要去做,尤其是人口之事。
这件神器,名曰四时之神,这是家族目前所存留最强大的一件,能呼风唤雨、驱驰霜雪,是能够改变天象的神器,当年昭圣王用之于草原上召唤天灾,推迟了匈奴的国运和天命。
但兄长要谨记,我们不是代素王意志行走人间的昭圣王,这件神器过于霸道,但凡发动就要洛氏之血,且耗费家族底蕴极多极快。
昭圣王用之能让整个河套降下大雪,同样的底蕴消耗我们是做不到的,每一次使用都是家族所不能承受之痛,定要谨慎。
我会在凛冬城,时刻关注家族底蕴的变化,必要时刻会回收这件神器,人命珍贵,用神器和底蕴来消磨胡人天命,或许是更合适的。”
洛呈之手中握着四时之神欲言又止,他紧紧握住,而后踌躇道:“如今家族神器已不算多,底蕴亦不深厚,这个时候使用,是否不妥。”在千里符和五雷正法使用后,洛氏已经基本上没有能够震慑的神器,唯有四时之神还比较有震慑力,但如果现在使用,一旦底蕴不足,四时之神的威慑将大打折扣。
武力衰微,神器无踪,洛氏还拿什么来抵抗未来的灾难。
洛羲之强行笑道:“先祖高瞻远瞩,迁徙辽东,家族如今待在这远离中原的辽东,没有人能威胁到凛冬城,至于些许胡族,此番诸国灭胡后,不值一提,大不了就是一百年、两百年后再出世,等现在所有的王朝国家全部落幕,我洛氏再临天下。”
一百年、两百年。
在遥远的三代时期,还不算是什么,但自秦朝开始,这是一个王朝存在的时间。
强如先汉,也不过是两百年,后汉甚至不过一百多年,若洛氏真的在辽东封城百年,两百年,出来的时候,如今的这些王朝,恐怕都已经化作尘土。
洛呈之闻言略微放下心来,洛羲之说的到也不算是有错,凛冬城很是安全,远远比曾经的昭城安全,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感慨道:“羲之,我这便走了,若是素王垂怜,我们就在九天之上再见,若是素王依旧无踪,我们就在黄泉下相见,为兄将于彼岸,等着所有人。”
洛羲之把住洛呈之的手臂,他想说些什么,但却完全说不出话来,眼中聚满了泪水,洛呈之明白,没再说话拍了拍他的手臂。
他走出院门的那一刹那,屋中传来了洛羲之悲痛至极的恸哭声,洛呈之眼中满是坚定的望了望湛蓝的晴空。
屋中,洛羲之直接瘫靠在桌前,滚烫的茶水被撞得有水流出,他的妻子和女儿从里屋急匆匆走出,一人连忙找抹布擦拭,一人见将他揽在怀中急声问道:“夫君,这是如何了?”
洛羲之颤抖着说道:“兄长去赴死了,好多族人都要去了。”
他女儿擦拭水迹的手停下,张张嘴轻声道:“伯父……”
“那本该是我的命数啊。
兄长本是伯父之子,当留于凛冬,坐镇家族,而我本该随军而行,去面对家族劫难,伯父将家主之位传于我,予我以大任,这是我之幸也,这是兄长之大不幸也。
及至此时,阖族而出,兄长奋先,再无回转之日,他的死,岂不是我的过错,这难道是命数若此,这……”
他的妻子这才知晓为何自己的夫君会恸哭,原来是认为洛呈之代自己而死,她连忙慰声道:“夫君,人生于世上,各有其所任也,伯父使夫君为公,足可见夫君之能,于族中有大用。
兄长有征战之能,于是伯父使他为将,夫君有医者之能,于是伯父使夫君为家主,若是相换,于家族反而不利。”
这番话于洛羲之无用,因为身为家主,他是最清楚的,这次可不仅仅是兄长一人,打仗这种事,没有人知道结局,但此番所有人都知道结局,
洛呈之离开洛宫后,很快就开始召集整个凛冬城的儿郎,洛氏的,其他氏族的,望着那一张张或青涩,或成熟的面庞,刚刚还很坚强的洛呈之,只觉得手有些抖。
他自己是不怕死的,或者说,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但这些人……
洛呈之突然想到了一句老话,君以此兴,必以此亡。
因素王而兴盛的、因素王而得到的一切欢欣、喜悦,都在此刻化作锋锐的箭矢。
不知道有多少人围着他,大多数人的皮肤都有些粗粝,不是黝黑,而是风霜所致,带着粗糙的坚韧,洛呈之站在众人之间,想了许久,迎着一道道熠熠的目光高声道:“凛冬城的儿郎们,洛氏在这里向你们发出召唤,不再是敢战士,而是每个人。
我们现在要去迎战一个前所未有强大的敌人。
这个敌人有多强大呢?
我们每一个人,嫡系的,旁支的,洛氏的,非洛氏的,都可能会全部死在战场上。
十人去,一人回。
十人去,无人回。
我今日把你们带出凛冬城,却没有把握把你们带回来,害怕吗?”
害怕吗?
生死间有大恐怖,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不怕死。
但世上又有无数的人不怕死,当死亡不仅仅是死亡,而仅仅是一种代价的时候,人就会开始权衡,看看自己死的值不值,轻于鸿毛那就不值,重若泰山那就很值。
而现在呢?
没有人问值不值,在所有人的最中央,是洛氏子,加冠的,未加冠的,都在那里,除了那些婴孩和稚童,几乎所有能叫出或者叫不出名字的洛氏子,都在这里。
在洛氏子中间,则是洛氏女,他们还有什么说的呢?
“公子,这些话不必再问,正如当初迁徙来凛冬城时,我等先祖曾言的,受洛氏之恩千百年,此命此血,魂灵俱献,犹不足以还报,洛氏相召,我等欣喜,唯有高举刀剑,道一声,素王在上。”
这番言语使众人皆慨然,齐齐挥舞手中利刃,“素王在上!”
在这震天的呼唤声中,洛呈之缓缓露出笑意朗声道:“既然如此,此番我凛冬儿郎,俱出辽东,虽所为何事,诸儿郎当知晓,但吾再言一遍,今日说尽,未来黄泉路上,不做枉死之人。
前时洛水之誓,诸国齐齐发下大誓,要共同征讨胡人,这是遵从素王的训诫,延续诸夏道统。
此任此责,自古以来便是我洛氏的使命,此番胡人勃然而兴,或许是得到了一些命运的指引,我有一问,我们能容忍胡人的兴盛吗?”
胡人兴盛?
那是做梦!
在洛氏中问出此言,便如冷水落入油锅之中,瞬间喧嚣沸腾,洛呈之话音未落,凛冬城中此起彼伏的大吼声,便响彻云霄,无数宛如山崩般的吼声中,唯有一个答案,那就是——“不能!”
“是啊,不能。
纵然是胡人所谓的长生天钟爱,纵然是胡人所谓的神灵真的在世,我洛氏亦要挥舞锋刃,将之斩落。
我洛氏在此,一千四百年来,所防止的便是此事,今日胡人想要兴盛,那是做梦。
拼尽全力,流干血液,遵从祖训,让胡人再衰落下去,正如那曾经无数次所发生的,正如那曾经无数次遵从素王训诫所做下的大功,正如那曾经在尊王攘夷之路上的道道身影。
这世上唯有素王垂眸之地,这世上唯有诸夏,方为唯一乐土!”
听着无尽的欢呼声,就连洛氏子和洛氏女也沉浸于其中,他们的目光落在洛呈之身上,洛呈之的目光则高高的望着青冥,“至高至圣的素王啊,先祖,您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回应子孙的祈祷,家族现在所做的,我们现在所做的,是正确的吗?”
姬昭没有回应。
天界中,姬灵均坐在桃树下的玉石阶上,片片桃花落下,她手臂支在膝盖上扶着脸颊,百无聊赖的数着落下的花瓣,她也在等姬昭回来,她是唯一一个知道老祖宗没事的人,神。
万里桃花林深处,恢宏的英灵殿中,又是一片石质化开,化作光点消散,洛苏的雕像,已经有一整条手臂化开,甚至就连半个肩膀上的衣物都已经栩栩如生。
咔哒。
英灵殿中,每时每刻都在响着这个声音,片片玉石落下。
————
这是一次奇迹的联合,数个庞大的军事帝国,发下庄重的誓言,然后团结在一起应对可预知的灾难,在西方的历史上,我们不曾见到,这种莫名的向心力,或许就是我们的文明在面对草原后进入黑暗,而东方如同太阳般愈发闪耀的原因。——《全球通史》
第800章 古来征战几人回?
敕勒川,阴山下。
上一篇:长生蛊道:从炼出痴情蛊开始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