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可敌国 第653章

作者:三戒大师

  到处都能看到有人在大声抱怨遭遇的不公,引得群情激奋。

  到处都涌动着躁动不安的情绪,百姓与官府严重对立。

  到处都在摩拳擦掌,企图挑战官府的权威……

  种种迹象显示,一场规模超乎想象的民变即将在鲁东、鲁西、鲁西南等地爆发!

  朱桢赶忙将自己的判断,以及搜集到的证据转发给山东三司,提醒他们务必提早做好准备,防范可能发生的民变。

  兖州府这边则由他亲自操盘,除了常规的加强坐探,召集保甲开会,派军队在各乡拉练来,还紧急调运物资,准备了杀手锏……

  老百姓自然也能切身感受到,官府的紧张反应。尤其是那些负责联系官府和百姓,维持地方治安的保长甲生,感受的就更清晰了。

  三天两头被叫去县里开会,傻子也知道上头的焦虑……

  这不,滕县沙沟集的许甲生今天一大早又被叫到县里去,傍晚时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镇上。

  一进家门,就看到自己侄子许山,蹲在伙房里,帮自家婆娘烧火。

  看到这个侄子,许甲生眉头皱了皱,也没打招呼,便径直走到水缸旁,拿起瓢来舀水喝。

  许山一直注意着门口,见状便把柴火往炉膛里一捅,拍拍屁股起身出来,笑道:“二叔回来了?”

  “嗯。”许甲生微微点头,甲生是他的职务,不是名字。山东还没有推行里甲制,乡间依然延续宋元的保甲制度,十户一保,设保长;二十户一甲,设甲生。功能与里甲制相仿,但远不如其公平合理。

  “又去县里开会了?”许山围着他打转。

  “嗯。”许甲生又点了点头,拿起水盆准备擦擦身子。

  许山赶紧殷勤的帮他舀水,赔笑道:“县太爷咋整天叫你们开会,又不给发工钱。”

  “还不是你们这些人害的吗?”许甲生白他一眼:“要不是我亲侄子,早把你撵出去了。”

  “二叔,话不能这么说,我们闻香教也是为了穷苦老百姓。”许山好生委屈道:“当初鲁王满世界抓小孩,还不多亏了我们帮着把孩子往外运?”

  “倒是干了些人事。”许甲生神色稍霁。他这个侄子从小游手好闲,长大偷鸡摸狗,成了镇上的二流子。后来不知怎么入了教,就开始招摇撞骗。好多得了病的人把救命钱都捐给他们,结果钱没了,病也给耽误了。

  不过有一说一,在鲁王这件事上,他表现的还像个样子。要是没有他们这些旁门左道帮忙,没有几家能保住自己的孩子。

  当然趁机敛财,趁机拉人入教是免不了的,所以许甲生这种基层秩序维护者,对他的印象很难改观。

  “二叔,你们这一天天的开会,到底说了个啥呀?”许山见二叔脸色稍好,马上顺杆爬道。

  “还能说什么?就那些东西。”许甲生一边擦脸,一边含混道:“眼下形势如何如何严峻,我们这些保长甲生必须如何如何呗。”

  “那到底是如何严峻?又该如何呢?”许山急的抓耳挠腮道。

  “上头说有人可能要借着鲁王的事情,趁机闹事。”许甲生拧着手巾,神情有些狰狞的看着侄子。

  “还挺有自知之明。”许山嘿嘿一笑。

  “你听清楚了,这回一人闹事,不是全家连坐,而是全甲连坐!”许甲生沉声道:“不想把父老乡亲都害死,就消停一点!”

  “他们吓唬人的,到时候全县全府的老百姓一起闹事儿,官府还能把老百姓都抓起来不成?”许山却满不在乎道:“官府就是那么回事儿,对付单个老百姓凶的很。可闹事儿的老百姓一多,立马就软趴了。”

  “我不管别人怎样,总之你不许带头闹事儿!”许甲生严厉道:“告诉你,你的名字已经在县里挂了号了,要不是我给你好话说尽,这会儿已经枷去牢里呆着了!”

  “嘿嘿,就知道二叔疼我。”许山满脸堆笑道:“再说侄儿也不是为了我自个儿,我是为了咱们全兖州的百姓啊!”

  说着他挥舞手臂,一脸愤慨道:“自打鲁王来了兖州,咱们就像掉进了十八层地狱。被剥皮吸髓不说,连自己的孩子都要被抓去阉割!这样的日子一天也没法过了,必须要齐心协力把鲁王赶出兖州去!”

  “这是公义啊,二叔!”他正义凛然道:“这时候必须要团结,不能打退堂鼓!”

  “……”许甲生沉默片刻,方缓缓道:“仙尊说皇上已经下旨,将鲁王夫妇捉拿回京师严惩不贷了。”

  “哦,是吗?”许山吃了一惊,显然没想到朱老板会对自己的儿子儿媳也这么狠。

  “差不多这两天就启程了。”许甲生点点头道:“所以,没必要闹了吧?”

  “……”这下轮到许山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摇头道:“皇帝只说把鲁王两口子抓回去,没说永远不许他们回兖州。万一要是再把他们放回来,他们肯定会变本加厉的。”

  “怎么可能?”许甲生断然摇头道:“没听说吗,六王爷已经在鲁王府门口给孩子们建了坟,立了碑,把鲁王的恶行原原本本记述下来。鲁王两口子就算回来了,他们也永远抬不起头来了,得夹着尾巴做人了!”

  “一块碑没那么大的作用,还是得让朝廷保证,永远不准那两口子回来才保险!”许山却坚持己见。

第一一八八章 山东多教主

  “人家六王爷来了兖州之后,又是道歉又是赔偿,又是立碑,还把鲁王抓起来送回南京。”许甲生苦口婆心的劝道:“古往今来,从来只听说老百姓给王爷磕头赔偿,哪有向老百姓道歉赔偿的王爷呀?咱们再给他添乱是不是就过分了?”

  “他又没把钱赔给你,二叔你就被收买了?”许山忍不住讥讽道:“不过是怕咱们闹事,故作姿态而已。等他一走,还认识咱们是谁?”

  “你这么说,这世上就没好人了!”许甲生愤然道。

  “好人肯定有,比如你侄子我。”许山哂笑一声道:“但绝对不是堂堂楚海滇王,你当他那些王帽子是怎么来的?都是百万条人命换来的!”

  “越说越没边儿了。”许甲生打断他的胡言乱语,怒视着侄子道:“这么说你们还非闹不可了?”

  “说了多少遍了,不是我们非闹不可,而是不闹不行!”许山也来了火气。

  叔侄俩各执己见,争了个脸红脖子粗,再度不欢而散。

  “山啊,不吃了再走?”听说侄子要走,许甲生老婆在伙房里问道。

  “婶子,不吃了。再不走俺叔就要吃了俺了。”许山朝二婶开个玩笑,便离开了许甲生家,到镇上酒馆打了一角酒,包了两个菜,拎着回家准备慢慢享用。

  一路上好些个教友向他问好,还有人热情的上他家去吃饭。这种感觉真的很不错。放在以前他叔叔虽然是甲首,但他跟臭狗屎一样,根本没人理睬。

  “这都得感谢鲁王啊……”他心里叹了一声,又暗暗郁闷道:“要是那个六王爷不来就好了。”

  老六来之前,那些教友见了他就像见了救星一样,是争着抢着拉他回家吃饭。哪像现在这样,只是客气客气。

  甚至这几天还有好几个人问他,自己不想入会了,能退他们入会钱吗?退一半也行。被他直接给轰出去了……

  这都是那个楚海滇王来兖州一个月,一套组合拳下来的结果。他明显感觉到人心又被官府拉回去了。

  “算了,想那些干啥……”胡思乱想间,许山便到了家门口,推门进去,刚想叫浑家接着酒菜,却看到自己家里也有客人。

  “哎呀,竟然是张教主驾到!”许山赶紧反手关上门,激动的磕头行礼。

  “许香主快快起来,给你说了多少遍,自家兄弟不用磕头。”那教主生的一团和气,笑容可掬的让他起来。

  许山起来之后,赶紧让浑家摆好酒菜,请教主入席,殷勤的倒上酒道:“是什么风把教主吹来了?”

  张教主接过酒杯,微笑道:“听说兖州情况有变,陶师兄他们出了点事情,我过来看一看。”

  “啊?听我二叔说,方仙道的陶真人行刺几位王爷未遂,我们闻香教还跟他们有关系?”许山吓了一跳。

  “都是一个枝上结出来的果,说是一家也可以,说不是一家也没错。”张教主轻叹一声道:“我们的目的都是一样的,只是分工不同。”

  “哎呀,我这阵子可没少骂方仙道。”许山讪讪道。

  “骂就对了,本来就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张教主为他解惑道:“我们原本的计划是,陶教主到鲁王身边助纣为虐……当然,鲁王本身就无恶不作,我们只是放大了他的罪行,这样才能让他早点恶有恶报。”

  “对对,长痛不如短痛嘛。”许山点头附和。

  “没错,同时我们闻香教还有无为教,老母教,梅花道等道门,则趁机把百姓鼓动起来。”张教主神采飞扬道:“八月十五的时候,方仙道会让鲁王在泗水桥上同时阉割三千六百名孩童。届时别说兖州府了,整个山东都得炸了,我们便趁机一起起事,这是何等壮观的场面啊!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该做的事情啊!”

  “是啊,想想就热血沸腾。”许山深以为然道:“而且最牛逼的是,咱们闹事还理直气壮,朝廷他还得安抚咱们!”

  说着郁闷的叹口气道:“可惜让六王爷这么一通安抚,兖州老百姓的气已经消了七七八八,我们的大事怕是要黄吧?”

  “为什么要黄?怎么可以黄?”张教主呷一口兑了水的土酒,微微皱眉道:“你想过没有,陶教主他们已经被抓了,虽然都是好样的,一时没有供出我们来,但朝廷早晚会查到我们头上的。那时还会管你造没造过反?肯定都算做同党,一起抓起来砍头咯。”

  “那倒是。”许山点点头。哪次谋反案不是成千上万个人头落地,绝大部分人其实啥也没干,只是被牵连的而已。

  所以听说他们闻香教跟方仙道是一伙的,他才会那么怕。

  “按说这种情况下,应该提前起事的。”张教主苦笑一声道:“可是咱们这么大规模的起义,涉及十帮六派,五百多个香堂,全省六个府八十多个县,一个一个的通知到位,差不多也就八月十五了。所以我们这些教主一合计,提前起事八成会乱套,所以还是如期吧。”

  他这话可不是夸大其词,自古这种大规模起事,最难的就是各部分之间的联系,所以才会早早约定一个时间,到日子大家就开搞。

  张教主这回下来,就是为了通知所有人计划不变,到处都转了二十多天了,还有好几个县没跑到呢……

  “如期起事的话,我们这边怕是达不到效果啊。”许山寻思半天,为难道:“老百姓太记吃不记打了,这才消停了几天,就有人想找我退入会钱。不知道我们的宗旨就是不退钱吗?”

  “这就要求你们这些香主全力发动教徒了,至于怎么发动,方法早就传授给你们了。”张教主看许山一眼道:“不用我再多说了吧?”

  “不用了。”许山摇摇头,无非就是造谣、栽赃、苦肉计三件套嘛。

  “只要咱们一发力,闹还是能闹起来的。就是怕规模不够,达不到效果,误了教中的大事。”

  “放心,你们只要尽力而为就好,至于效果吗。”张教主淡淡一笑道:“兖州之外的老百姓,能知道什么?还不是我们怎么说,他们怎么信?”说着他把酒盅重重一搁道:“所以,该怎么干还怎么干,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许山咬牙点头。

第一一八九章 青州有齐王

  青州,与兖州同属上古九州之一,自古就是齐鲁重镇,自两汉到国初一直都是山东的政治经济中心。

  所以朱元璋将齐王封在这里,是对他寄予厚望的。

  在朱元璋的设计中,齐王应该是跟鲁王一起为朝廷镇守山东,同时作为燕王的后盾,在其出塞作战时,出镇开平,保卫幽燕。以防被辽东的蒙古人偷家。

  齐王几次出阵开平,表现的还很不错。而且在军中还有吴家这样的拥趸,帮他鼓与呼,但他的名声一直不好。

  因为他是出了名的残暴变态。

  齐王有多残暴呢?之前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各种杀人折磨人的花样,也说得够多了。单说一件事情,就知道他的恐怖到了什么程度——

  山东都指挥使司的衙门设在青州,与齐王府同城而治。山东都司平保儿,是当今皇帝朱老板的义子,从一品的一省最高军事长官,竟被他的暴行吓的申请把衙门搬到济南去,不敢跟他在一块待。

  但齐王比鲁王老练多了,那些敢进京告状的苦主,都被他在半道上拦了下来,然后全家去地府团圆。敢于管闲事的官员,总会莫名其妙遭遇各种意外,横死任上。

  而且他要求山东都司、布政司、按察司并各卫所府衙,必须严格按照朝廷要求按时前来拜见,并听候他的差遣。

  要知道山东布政司和按察司衙门可是设在济南,要是严格按照朝廷规定,每月朝见两次齐王,再朝见两次鲁王,那这一个月不用干别的了,全在路上了。可碰上老七这种蛮霸的主,他们有什么办法?

  只能老老实实的按时从济南赶来青州,然后再去兖州,最后从兖州再坐船回济南。每个月在衙门的时间不超过五天,公务都得在路上处理……

  其实这倒还勉强能忍,毕竟是朝廷的规定,齐王要求严格执行,也说得过去。可是他还擅自规定,各文武衙门但凡有传送朝廷的公文,必须经过齐藩典仪所验过,方可上呈。

  这明显是怕他们向朱老板告状。而且也明显不符合规矩。因为藩王严格讲,并不是地方官员的直属上级,他们只是作为皇权在各省的象征,对地方文武有监督和指导的权力。

  如无特殊情况,藩王是不能直接插手地方事务的。也就是说,偶尔要看一次可以,但你不能形成规定,无一例外都要检查,那是明显的越权了。

  唯一的例外就是老六,但那是因为云南初开,情况及其复杂,又地处边远,朱元璋才会特命他总管一切军政事务,节制全省并贵州文武的。

  齐王身在山东腹地,却非要攀老六的伴儿,这显然是逾越了。可所有敢有异议的官员,不是忽然自杀就是身遭横祸,剩下的人战战兢兢,只能按他的要求来。

  结果就更加助涨了齐王的气焰,他肆无忌惮的控制了山东的驿传系统,整个青州府的防务也都被他捏在手中,俨然将青州变成了自己的独立王国。

  但这阵子,这位国王每天都在焦虑中,每天都要发火,每天都要杀人……

  齐王府上上下下,全都提心吊胆,走路都踮着脚尖,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唯恐被他注意到,成了他的出气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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