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戒大师
“哦。”朱雄英颇受打击的点点头。
“哦什么哦。你们不明白我的意思。”朱桢看到他俩都有点发蔫儿,这才沉声道:
“就算如你们想的那样轻装简行、微服私访,其实也一样看不到想看的东西。你们不会天真的以为,老头子能放心让大孙子在外头乱窜吧?”
第一一六五章 六老师传道受业
说着朱桢指了指周遭南来北往的大小船只,还有岸上的车马行人道:“这里头不知道藏了多少锦衣卫和禁军呢。”
“他们这么厉害?”雄英吃惊道:“完全看不出来。”
“对吧,能做到这一步,自身的能力是一方面,更离不开当地官府的配合。”朱桢搁下瓜皮,擦擦手道:“我们来之前,他们就已经先通报当地官府和驻军,要求配合做好安保事宜了。”
“真的假的,六叔让他们别这么干了。”朱雄英郁闷道:“不然我们看到的跟演戏有什么区别?”
“说也没用的。我堂堂亲王都对你的安全如此紧张,更别说下面这些人了。人家的身家性命可都系在你身上,所以宁肯被你骂,也不愿出任何差池。”朱桢拍了拍朱雄英的肩膀道:
“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是。”朱雄英点点头。他还算是个明事理的好孩子。
“为上者很重要的一条,就是不强人所难。”朱桢接着教导起三个学生道:“尽量在下面人给你提供的选项中做选择,这样对大家都好。”
老十一又赶忙掏出小本本,快速记录起来。
“这么说,我们就没法真正了解民情了吗?”朱雄英反问道。
“哈哈哈,怎么会呢?”朱桢摇头笑笑,指着岸边繁华的景象道:“你看这千帆竞渡,商旅不绝,店铺林立,车马辐辏的景象,可不是演出来的。”
“是啊六哥。”老十二点点头,深以为然道:“我刚才就想问,这繁华的扬州,跟大哥说的那个只有二十户人家的扬州,真的是一个地儿吗?”
“这不废话吗?”老六笑道:“天下能有几个扬州?二十年前大哥也是在这里看到的那番情形。十年前我跟着父皇还来过一次扬州,那时这里就已经有万户人烟了,瓜洲渡口也开始有商户集中,当然跟眼下情形还是没法比。”
“这变化也太快了,十年一个大变样,再过十年就能彻底恢复成当年‘一扬二益’的盛况了吧?”朱柏悠然神往道。
“难啊。”朱桢摇摇头道:“扬州之所以能恢复的这么快,除了父皇和大哥轻徭薄赋、与民休息之外,就是它位于长江和大运河交叉口,是南北水运之枢纽,条件本来就极为优越,所以恢复的就比别处快。”
“但问题是成也运河,败也运河。现在是丰水期,你们看不大出来,等到咱们回来的时候,或者北上一段时间就会发现,这条大运河已经年久失修,淤塞严重了。”朱桢接着道:
“虽然父皇一直下令沿途官府进行疏浚,但问题已经积重难返,不是哪一个府县,甚至不是哪一个省能单独解决的,必须由朝廷主持统筹,重新规划设计,举数省之力,百万之众,方可扭转。”
“在那之前,扬州差不多也就这样了。”朱桢最后轻声道。
在另一个时空中,扬州能有明清之际的繁华,一是靠朱棣迁都北京带来的漕粮北运,逼着朝廷不得不持续维护大运河的畅通。二是靠开中法破坏之后,扬州盐商的崛起。这些都是还没发生的事情,也就没法跟他们讲了。
“那皇爷爷为什么不重修大运河?”朱雄英问道:“因为朝廷太穷修不起吗?”
“我知道为什么,因为现在漕粮海运已经很成熟了!”老十二便抢着道:“据说运一石粮食的费用是漕运的十分之一,父皇怎么可能有动力重修大运河呢?”
“有道理,不过有条件的话,大运河还是有必要重修的吧。”老十一却有不同的看法,他停下记录,抬起头道:“海运再好,也是点对点,没法惠及沿岸百姓,漕运则不然,运河沿岸的州县都能被惠及。如今南北差距颇大,隔阂颇深。正需要这条运河来沟通南北,带动北方的发展。”
“哈哈,不错。老十一有见识。”朱桢没有因为自己是海运的大老板,就否定朱椿的看法,反而大加鼓励道:“但这只是你的一个点子,要想跟父皇建议此事,你还需要好好观察沿途的情况,掌握最真实的数据,询问有经验的漕工,才能拿出一份有理有据,有说服力的奏章来。”
“是,六哥!”老十一眼前一亮,登时就有了努力的方向。说完却又有些气馁道:“可是不下船怎么了解这些情况?”
“你这一路上不就是在实地考察吗?”朱桢笑道:“再说我们高层人士都是通过文牍、档案来了解情况。你需要找谁问话,让人叫到船上来就是了,能耽误什么事?”
“明白了,六哥。”老十一点点头,高兴的笑了。有老师指点迷津,真好。
老十二却又抬杠似的问道:“可是六哥,我们看到的景象都能作假,文牍档案就更容易作假了吧?”
“你说的没错,所以我们要学习审计之法。”朱桢笑道:“国子大学的户学一科中,就有这门课程。掌握了这门学问,非但能审计出报表中谬误作假的地方,还能透过数字看清被审计对象的真实状况。”
“这么厉害吗?我要学我要学!”太孙一听就激动了:“学会审计就不怕被下面人蒙骗了。”
“我也要学。”老十二也踊跃道:“这学问一听就很有用。只有不被蒙蔽,才不会失去权力!”
“哈哈,好。有长进!”朱桢高兴的给老十二点了个赞,相处这段时间虽然不长。
但他真的很喜欢这两个弟弟。尤其是老十二,简直就跟自己当年一模一样。
……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朱桢终于正经开始教授他们系统的知识。
学审计之前要先学会计,所以得先从会计知识教起。国子大学的课程都是朱桢亲自编的,教教他们自然不在话下。
三人每天上午听讲,下午做题,学的十分认真。便也不嚷嚷着要下船了。
学须静也。古人诚不欺吾。
但朱桢也没有让他们两耳不闻窗外事,每到一地,都会就着沿岸的景象,向他们讲述当地的风土人情,区位优劣,民生状况,以及存在的问题。
不管到哪,他都了若指掌,如数家珍,各种数字信手拈来,把三人佩服的不要不要。
这要是靠他们自己,在当地待上一个月,也了解不了这么详细。怪不得六哥不让他们下船,确实没必要浪费那个时间。
第一一六六章 微山湖是个好地方
四人沿着运河走了半个月,虽然周遭的运河风光变化不大,但渐渐凉爽的天气,还是证明他们已经来到了北方。
这天早晨,朱桢正在舱中高卧,忽听到外头响起三人大呼小叫的声音。
他揉着惺忪的睡眼出来一看,只见眼前水面豁然开阔,在朝阳的映照下金光万顷,确实十分壮观。
“这是到哪了六叔?”朱雄英兴奋的问道。别看到现在还没下过船,但这一路上看到的大好河山,就已经让他觉得不虚此行了。
“这么大的湖,应该是微山湖吧。”朱桢打着哈欠道:“它北与昭阳湖、独山湖和南阳湖首尾相连、水路沟通,合称南四湖、当年大运河纵贯其中,这里曾商旅云集,市肆繁华,堪称北方江南。可惜会通河现在淤堵的厉害,北平也没了元大都,这里自然盛况不再了。”
“六哥真厉害啊!”老十一由衷的佩服六哥。
“那是,我师父无所不知!”朱雄英就很得意。
“哈哈,好多事情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知道微山湖可是个好地方,这个季节能吃到四鼻鲤鱼大闸蟹,还有麻鸭和它的蛋。”朱桢摸了摸雄英的脸蛋,笑道:
“咱们找个人烟稠密的地方下船尝尝鲜。”
“什么,下船?”雄英三人这下高兴坏了,这半个来月一直捞不着下船,可把三个半大小子憋坏了。
“过了南四湖,就离兖州不远了。”朱桢笑道:“难道咱们还真的,直接坐船上门找老十?”
“就是就是。那样咱们的一举一动,都让十哥安排的明明白白,实在太被动!”老十二深表赞同道。
“正好可以借着南四湖这么辽阔的水面,甩掉盯梢的眼线,让他们找不到咱们!”朱雄英也高兴的直拍手。
“其实最多一天时间,肯定能找到咱们。”朱桢接过侍卫奉上的牙具,含混道:“这点时间也不够咱们搜集多少情报的,但能……”
“哦,明白了……”这一路上下来,老十二已经彻底迪化,马上抢着道:“但能让十哥不知道,我们已经知道了什么,这一点很重要。对吧,六哥?”
“呃……”老六满嘴的白沫瞠目结舌,其实他想说‘能尝尝当地的特色美食也不错’来着。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道:“嗯。”
……
说是马上下船,但南四湖之大还是远超想象。而且从船上看去,岸边的村落虽然不少,像样的城镇却没见到几个。
结果一直到当天黄昏时分,他们才换穿布衣,改乘小船,在个叫南阳镇的地方上岸。
“元朝修了会通河,南北大运河通航后,这南阳古镇就成了运河岸边的重要商埠。”朱桢指着眼前水乡小镇,依旧跟个导游似的,给三人讲解道:
“后来元至顺二年,在这里重建了南阳闸,从此南阳就更有名了,一度与扬州、镇江、夏镇,并称运河四镇。”
“是吗?”三人看着眼前也就是住了几百户人家的小镇,有些难以置信,别说镇江了,这里比扬州都差远了。
“是的!这位公子说的一点都没错!”岸边的老渔夫高声插话道:“五十年前,南阳镇就有万户人家,千家店铺,码头比现在大了十倍不止。”
“那怎么会成了这样子呢?”三人问道。
“打仗毁了呗,后来会通河也废了,哪还有做生意的肯来?”白发苍苍的老渔夫,叹息道:“现在漕粮都改海运了,估计是彻底回不去了……”
“瞧我这老糊涂,说这些干啥?”说着他笑问道:“三位公子和这位小公子,来南阳是寻亲还是访友啊?”
“都不是,我们是跟着哥哥出来游学的。”老十二抢着答道。
“那你们可来错地方了。”老渔夫看看朱雄英,压低声音道:“赶紧回去吧,不然这位小公子,会遇到危险的。”
“……”四人闻言面面相觑,老十二小声道:“锦衣卫这么牛逼的吗?咱们都换了船也没甩开?”
他们身后的邓铎也死死盯着老头,他感觉这人不像锦衣卫的密探,身上完全不带官气。这种看不透的感觉,更让人汗毛直竖。
“老丈何出此言?”朱桢将朱雄英拉到身后,淡淡问道。
“公子别误会,小老儿纯属好意。”老渔夫看看左右,见码头上有个熟悉的人影过来,便不复多言道:“总之,像小公子这样的男娃子,不该来这济宁府……哦不,兖州府的。”
说完他便扛着橹下船去了,只留哥几个面面相觑。
“这老倌能把地名都说错了,”老十二小声道:“不会是个骗子吧?”
这下不用老六,十一哥便解释道:“今年之前这里就是济宁府,后来十哥封在兖州后,父皇便将兖州升为府,把济宁降为散州,反隶属于兖州了。这才几个月的事情,当地人叫错也很正常。”
老六点点头刚要说话,便见吓走老者的人影到了近前。他本以为是个地痞流氓之类,孰料却是个青衣小帽,肩搭白毛巾,做伙计打扮的男子。
“几位客官万福,是打尖儿还是住店?”一开口果然是个店伙计。
“既打尖儿也住店。”朱桢笑道:“听说南阳湖的大闸蟹很有名,特地带着弟弟们远来尝尝鲜。你家店里能吃得到吗?”
“那客官可真问对地方了。”店伙计便得意洋洋道:“我们店是全镇做湖鲜最好的。用的毛蟹个个青壳白肚、金爪黄毛、体壮膏肥、香味浓郁,号称‘湖上皇’!”
哥几个一听就皱眉头,心说这有点犯忌讳吧?老六却浑不在意,对那伙计笑道:“这么好?那远不远?”
“近着嘞,前头挂着红灯笼的那个就是。”店伙计指着不远处笑道:“抬抬腿就到。”
“那就去你家住了!”
“好嘞,这边请。”店伙计点头哈腰,殷勤的引着一行人前行。
朱桢问道:“听人说你们兖州府小孩来不得?”
“没有没有,哪有这说法?”伙计脑袋摇成拨浪鼓道:“你们是听那打渔的老头说的吧?他这里有问题。”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笑道:“谁不是从小孩长起来的,要真像他说的那样,南阳镇上早没人了。”
“这样啊。”朱桢点点头,不复多言。
第一一六七章 冯公公
说话间,一行人到了那家店门口。哥几个才看到红灯笼上,写的是‘湖上黄’三个字,而不是什么‘糊上皇’,这才觉得他家螃蟹可以吃。
跟大部分客店类似,这家‘湖上黄’也是前头吃饭,后头住店。正是饭点儿,店里却还没有客人吃饭,掌柜百无聊赖地趴在柜台上拨着算盘。
“贵客四位!随从八位!”这时,门口响起伙计的高唱声,掌柜的登时来了精神,赶紧出来柜台亲自招呼。
“四位贵客里边请。”掌柜的满脸堆笑,吩咐伙计道:“快,擦一擦临湖雅座!”
“好嘞!”伙计赶紧将靠着湖的桌椅抹了抹,又张罗着上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