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戒大师
“动作这么快的吗?”朱桢吃了一惊。
镇远州素有‘滇楚锁钥,黔东门户’之称,所谓欲通云贵,先据镇远。大军到了镇远,下一步就该进入贵州了。
从老贼下旨出兵到现在,也就一个月时间。十几万大军便能从四面八方,迅速集结到位,简直强的离谱。
“八月份本来就是地方部队进京秋操冬演的日子,各地轮训的卫所军队全都在南京集结,皇上一声令下他们就上船,自长江入湘江再到沅江,最后在沅州才下船开赴镇远。”沐英解释道:“自然比单纯的陆上行军要快很多,将士们的消耗也小。”
“看来老……父皇从川黔进兵确实蓄谋已久。”朱桢摸着下巴的胡茬道。
“……”沐英选择忽略他的措辞,点点头道:“皇上确实早有打算,粮草军械舟船皆以备齐,至少是年初就开始准备了。”
“他信里可不是这么说的。”老六便愤愤道:“说都怨我多事,害他不得不杀了朱亮祖,结果大军只能仓促换个方向进攻了。”
“哦哈哈……”沐英便只是笑,坚决不予置评。“不过皇上也没骗殿下,咱们现在确实遇到了大麻烦……”
说着他指了指远处的贵州城,介绍道:“贵州宣慰使霭翠,还有同知宋钦……他们俩也是水西水东两土司的头领……被普定路女总管适尔毒死了,现在贵州城里乱成一套,谁也顾不上为我们开路供粮。”
“大军没有当地人的帮助,一头扎进乌蒙山是很危险的。”沐英叹了口气道:“这八百里山路要走一个月,到时候多少人能走出来都是问题。”
他想起了那年,跟着宁河王追进昆仑山的经历。七成以上的减员都是在艰苦的行军途中造成的,宁河王也落下了重病,撑到班师途中便去世了。
虽然乌蒙山不像昆仑山那么严寒,但有瘴气毒虫,凶险程度不亚于后者。大军要想安然通过这八百里乌蒙,特别需要当地土司的全力协助。
“嗯。”朱桢了解的点点头。“不然父皇也不会让我从广州赶过来给这两个土官吊唁。”
“现在贵州城内什么情况?”他又问道。
“乱成一锅粥了。”沐英苦笑道:“按他们的风俗,停灵三天就该火葬,那两位土官都没了十多天了,棺材还摆在灵堂上呢。”
“咋,舍不得他俩?”朱桢问道。
“不是,”沐英摇头道:“按照他们的习俗,上任土司的火葬,要由下任土司主持。两人走得急,都没有指定继承人,他们的儿子又都在襁褓,也没法给他俩主持。”
“所以得先选出下任土司,才能给他俩下葬?”老六问道。
“对。”沐英点点头道:“殿下可能不太了解,这水东水西两土司权势大的惊人,尤其是水西土司,已经传承了六十六代君长,占地四千里,部族十数万。是整个黔地建制最早,世袭最长,占地最广,影响最大的部族,号为罗甸鬼国。”
“好家伙。”朱桢不禁笑道:“都建国了。”
“是,什么玩意传了六七十代都有些名堂了。”沐英点头笑道:“土司首领对内自称‘苴穆’,其妻称‘乃叶’,全境分为十三则溪,由苴穆及宗亲分别管理。管理则溪的宗亲称为‘慕魁’。则溪之下分设四十八部,又称四十八目。均为庶族支派。各目之长称为‘穆濯’,其下又设一百二十‘骂衣’,骂衣之下又设一千二百‘夜所’,犹如汉代之封国。但苴穆在各则溪均设官庄,耕者为官户,下级官职人员均授以土地,也有监视地方的意思,所以土司首领的权力还是很大的。”
“哟,还真是有一套。”朱桢真的有些惊讶了。
这套兼顾了分封和集权相结合的体制,真的有点东西。日后兄弟们就藩海外,似乎可以借鉴一番。
“上千年来,他们旁观我们的朝代更替,总结出点东西来很正常。”沐英沉声道:“末将说这些,是为了提醒殿下,不能轻视这些夷人。他们传承这么久,复杂程度怕是不亚于我们汉人。”
“他们有文字吗?”朱桢点点头,问了个他意想不到的问题。
“没有。”沐英摇摇头道:“但是土司高层大都认识汉字,也会说汉话。”
“那他们的思维跟我们就不会差太多。”朱桢松了口气道:“应该有办法沟通。不然那霭翠和宋钦也不会率先向大明称臣。”
“殿下何出此言?”沐英虚心求教道。
“每个人的想法不同,但归根结底,这些想法都产生于自己民族和历史。而民族历史的载体是文字,只要用我们的文字,在思想上就不可避免受到我们的影响和支配,成为我们文明的附属。所以就怕那种有自己文字的,简直没法沟通。”
“……”沐英闻言先是一愣,旋即越想越觉得有道理道:“还真是,在西北就是殿下说的那种情况。看来征服一片土地之后,第一件事就得毁其文字,焚其书籍……”
“没错,不然就算占领几十年,早晚也会吐出来的。”朱桢点头笑道。不愧是将云南融入大明版图的文英哥,这方面的悟性就是强。
第九一三章 迎接
“让殿下这么一分析,末将心里也有底了。”沐英不好意思道:“原本是来给殿下打前战的,没想到还得殿下给末将指点迷津。”
“哈哈哈,文英哥少来,我也就是纸上谈兵,跟你没法比。”老六笑着摆摆手,又问道:“城中现在都有哪些势力?”
“水东水西的乃叶,慕魁。”沐英答道:“说白了就是霭翠宋钦两人的老婆和叔伯兄弟,加起来二三十号,谁也不听谁的,那叫一个群龙无首。”
“那谁最有希望继承苴穆之位呢?”朱桢又问道。
“他们跟咱们汉人一样,也是父死子继,兄终弟及。”沐英道:“正常来说应该由两人的儿子继位,但他们的儿子都太小了,所以大概由兄弟辈来接位吧。”
“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像那霭翠就是接他哥哥的班。”沐英又补充一句道。
“这帮人对大明是什么态度?”朱桢沉声问道。
“表面上肯定很恭敬的。”沐英答道:“不管谁当了苴穆,都还指望着朝廷册封他们宣慰使呢。”
顿一下,他又不太确定道:“但以末将推测,他们内部怕是存在严重的分歧,不然不应该是现在这样子。”
“是啊。”朱桢赞同的点点头道:“正常来讲,他们应该争相向大明表忠心,以争取我们的支持。现在却把正事都搁下了,很明显内部对要不要继续帮我们攻打梁王,是存在不同意见的。”
“殿下所言极是。”沐英深以为然道:“不过这时候,应该也没什么人敢提投靠梁王吧。”
“那当然,霭翠宋钦之死已经堵上了亲元派重新投奔梁王的路。”朱桢颔首道:“不过他们可以转而支持中立派,来压制亲明派的声音。”
“是极。”沐英拊掌赞道:“末将跟几个慕魁交谈过,他们都说自己是极力支持朝廷的。但别的慕魁大都主张置身事外,说现在贵州城很多人都在说,两位土司就是因为掺合进两国争端中才送了命,所以不该再继续掺合下去了。”
“这种说法就是扯淡!”朱桢啐一口道:“自己的头领被人毒杀,难道不应该一门心思想着去报仇吗?水西水东都这么怂的吗?”
“末将也问过他们,他们说不是不打算报仇,只是普定土司实力不弱,又有元军做后盾,他们谁也没法靠自己的实力报仇,非得先选出苴穆之后,才能带着大家一起去报仇。”沐英苦笑道。
“好家伙,感情选不出苴穆,他们就啥也干不成。”朱桢笑骂道:“都是一根筋的吗?”
“可能这些夷人就是一根筋。”沐英也无语道。
“看来咱们得头等大事,就是帮他们把那个什么……巨木定下来。”朱桢这下知道去了该干啥了。
“确实如此。”沐英赞同道。
“你有心仪的人选吗?”朱桢问道。
“我也就比殿下早到了几天。”沐英苦笑道:“名字还没认全呢。”
“那咱们就到了再说。”朱桢喝光杯中酒,拍了拍屁股起身道:“走,去贵州。”
……
贵州在唐朝叫矩州,宋朝才改了这个名,是夹在水西安氏、水东宋氏、思州田氏、播州杨氏四大土司势力中间的一片平原地带,土地肥沃,气候适宜,还是几条茶马古道的交汇点。毫无疑问是整个黔中最有价值的一块土地。
因而各大土司均有意争夺贵州城,元朝时,在这里设置了八番顺元宣慰司,并修筑了顺元城,以管辖水西、水东和黔南等土司。虽然只是一座不起眼的土城,但贵州从此有了城市,也正式成为整个地区的中心。
洪武五年,水西宣慰使霭翠、水东宣慰使宋钦归附大明,朱老板便将二土司合为贵州宣慰司,设司署于顺元城。又因为顺元这个名字是元朝起的,故而改称‘贵州宣慰司城’。
此时的贵州城头,挂满了黑色和白色的灵幡,到处是各种纸人纸马,好像一个巨大的灵堂。
水东水西两家的高层,全都穿着黑色的袍子,裹着蓝布包头,在城外恭候楚王殿下的大驾。
不管怎么说,大明皇帝派自己儿子,而且据说是大明唯一的双亲王来吊唁,都是给足了他们两族面子。
两家经历了多少朝代,什么时候也没有一位王爷,亲自到过他们这种穷乡僻壤。所以虽然是在丧事中,两家还是用最隆重的礼仪迎接楚王殿下的到来。
两千名身着黑白两色‘查尔瓦’的夷人武士在大道两旁列队,待到贵客驾临,便吹响长号唢呐以示欢迎。
贵州城的夷族百姓也纷纷涌上街头,出城围观,谁不想亲眼看看大明亲王的威仪?八辈子也就只能看这一回了,错过了还得再等八辈子。
楚王殿下没有让他们失望,夷人们只见上千衣甲鲜明的明军骑兵隆隆而至。
夷人们平素见得最多的就是滇马,跟驴子差不多大,哪见过明军这种威武高大的战马?上千匹战马迈着整齐的步伐,踏在垫了黄土的大道上,把路面都震的直颤悠。
再看骑在马上的明军,穿着银光闪闪的盔甲,头戴红缨凤翅的银盔,个个高大威猛,英气勃勃,真是天兵天将也不过如此。
他们也看到了那位被簇拥在中间的楚王殿下,只见他穿着华贵的龙袍,头戴着竖着角的乌纱帽,骑在一匹通体黑色的巨马上。端得是威风凛凛,令人不敢逼视。
夷族老百姓是开了眼了,心说龙种果然是不一样,能长这么大只。也只有那样的巨马才能驮得住他雄健魁梧的身躯吧?
……
待楚王殿下来到近前,水东水西的高层便齐刷刷单膝跪地,手按胸口行礼,口称恭迎殿下。
朱桢目光在人群中扫视一圈,方略略失望道:“诸位平身吧。”
众人谢恩起身后,便有盛装的夷族姑娘捧上一碗酒。
为首的老者用还算流利的汉话道:“汉人待客用茶,夷人待客用酒。请殿下下马,喝了这碗迎客酒。”
胡显眉头一皱,沉声道:“殿下不用外人的饮食。”
朱桢却摆了摆手,笑着说道:“客随主便。”
说着便翻身下马,从那姑娘手中接过酒碗,一饮而尽。
第九一四章 遗孀
待朱桢喝完迎客酒,那左耳戴着大耳环,头顶发髻粗似螺髻的老者这才恭请他入城。
朱桢便与老者并肩走入城门洞,朝着位于城中央的宣慰府行去。
路上,老者自我介绍,他叫陇赞阿诺,是霭翠的伯父,是水西部族的毕摩。用他自己的话说,毕摩就是‘集参议、史、巫三职集于一体,通天人,司文主簿,行祭礼撰史’的人。
“厉害。”朱桢竖起大拇指赞道:“你老有大学问。”
陇赞阿诺便很高兴,说族里后辈的汉文都是他教的。
“他们的汉文也像老先生这样流利吗?”朱桢笑问道。
“唉,差远了。”陇赞阿诺便郁闷道:“没几个能好好说汉话的。”
“也正常。”朱桢笑道:“这里平时见不着几个汉人,没什么说汉话的机会,学了也都忘了。”
“还是经常有汉人来做生意的,”陇赞阿诺叹气道:“我跟他们说,往后这里的汉人也会越来越多,可他们就是不好好学。”
“老先生何以见得?”朱桢饶有兴趣的问道。
“等打下云南来之后,朝廷肯定会恢复茶马古道的,贵州位于几条商道的交叉口,肯定会变得很热闹的。”陇赞阿诺摸着光溜溜的下巴道。
不光他一个没胡子,所有的夷人都没胡子。
“老先生好见识。”朱桢这回的称赞发自内心,看来哪个族里都有有识之士啊。
“可惜他们都不听我的。”陇赞阿诺惆怅的回头看一眼身后众人,与他们用土语交谈几句。
朱桢有心要多跟他聊两句,不过这时他的目光被别处吸引住了。
只见悬挂着‘贵州宣慰司’匾额的衙门前,俏立着两个穿着黑色拖地长裙,黑巾裹头的美丽女子。
一个身材高挑鹅蛋脸,五官明艳,落落大方。一个娇小玲珑瓜子脸,五官柔媚,温婉可人。二女未施粉黛,神情都有些憔悴,却平添几分楚楚可怜,令人忍不住生出呵护之心。
看到年轻的楚王殿下望过来,二女盈盈一福,行的却是标准的汉家礼。
那个个高的便自报家门,说:“贵州宣慰使遗孀奢香,拜见殿下。”
朱桢听到这个名字,瞳孔忍不住缩了缩,幸亏他已经修炼到家,才没有在众目睽睽下唱出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