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戒大师
“之前,他们能从景德镇进到货还好,不会自己跟自己抢市场,但是自从那年殿下达禁令之后,他们就进不到景德镇瓷器了,也就彻底撕破脸了,用自己生产的瓷器冒充我们景德镇的,但以半价销售,不但败坏了我们的口碑,也极大影响了我们的利润。”
“没错。”沈荣也附和道:“那帮闽粤海商真是无法无天。他们不光走私假冒瓷器,他们还什么都卖,尤其朝廷禁售的火药、盔甲、火器、药品……他们卖的最欢。”
“而且可能预料到殿下早晚会收拾他们,这个月份进了台风季,我们的船都不敢出航了,他们还敢照出不误。”
“这么牛逼的吗?”朱桢目瞪口呆道。
“是,他们造那种一次性的船,沉了就沉了,到了南洋就赚到了。到时连船带货一起卖掉,疯狂得很。我们还真疯不过他们。”
“这确实是个问题。”李亨叹口气道:“海政衙门已经知会过当地官府了,但是用处不大,那边官府弱得很,都是土豪和海商说了算。”
“看来本王非得亲自去一趟了。”朱桢点点头,看来福建广东的问题,到了不解决不行的地步了。
……
不过朱桢对平江海瓷的质量还是非常满意的,甚至超乎他的想象。于是欣然同意为‘平江海窑厂’题写匾额,还为‘平江海瓷’写了题款。
这些年,他的书法水平还是有进步的,至少外国人是看不出孬好来。
又勉励了平江海窑厂的工匠一番,他便准备上船返程了。
谁知刚到码头,便见一骑飞奔而至,看装束,是市舶司的‘骑手’。
海政衙门已经在全国十多个沿海城市设立了市舶司,市舶司还在主要城市都设立了办事处,备有各种通讯手段,以便及时传递信息。
当初徐达发现胡惟庸要谋反时,居然更相信市舶司的通信速度,而不是朝廷的八百里加急,可见市舶司的通信能力已经遥遥领先朝廷了。
其实也没啥稀奇的,无非是远距离通信用信鸽,近距离送信靠骑手。两者相结合,速度自然比单纯靠骑马快多了。
那骑手在警戒线外翻身下马,道明来意,便被领着快步走到楚王面前,跪地高高举起一个信封道:“启禀殿下,广州市舶司转呈番禺知县来信。”
“番禺知县?”老六愣了一下,接过信封看到上头的落款,才恍然道:“原来是那道同。”
说起来还是去年过年时,老贼设宴款待进京接受考察的天下知县,那道同因为仅评了个合格,没捞着坐下吃饭,又被朱老板不留情面的批了一通。
结果他忍不住当场叫屈,还告了炙手可热的永嘉侯朱亮祖一状。
不过朱老板当时要对付胡惟庸,提防淮西勋贵,对朱亮祖委以重任,所以没有理会道同的告状。只是训诫了前者一番,并给了后者直奏御前的权力。
朱桢当时在场,想到道同未来的悲壮命运,便跟着他出来,告诉他有急事可以通过市舶司在广州的办事处向自己求助。
楚王便当场拆开信封,快速看完后,叹气道:“刚说要去广州,这下非去不可了。”
第八六五章 宴无好宴
在信里,道同先开篇明义说,朱亮祖要杀他,而且已经请旨了,自己走投无路,只能向他求救。
然后告诉楚王,朱亮祖为什么要杀他。
简单说,自打去年过年在皇帝面前告了朱亮祖一状后,道同这个小小的番禺知县就成了永嘉侯的眼中钉、肉中刺。
回到广州后,朱亮祖让他儿子朱暹开始专找道同的麻烦,他手下人也频繁以‘征滇协饷’为由,到番禺敲诈大户,打砸店铺,强拉民夫,令百姓苦不堪言。
道同亲自带人阻拦朱亮祖的部下作恶,手下官差却惨遭殴打。道同一怒之下,派弓手将那些官兵抓回大牢。
本来打算关他们几天,维护了官府的尊严,就把他们送回都司衙门,谁知第二天,朱暹便带着军队冲进县衙,劫了大牢。非但救走了那些官兵,还放跑了其他的囚犯。
朱暹还顺便在县衙大堂,往江海水牙的屏风上撒了泡尿,又把他的官帽带走,丢到河里去。
道同简直要气疯了,他愤而向上级提控,但广州府也好,按察司也罢,从前尚不敢得罪永嘉侯。现在朱亮祖又当上征南府将军,成了收复云南的方面统帅,就更没有人愿意蹚这浑水了。
道同又用皇帝给他的越级上奏之权,上本弹劾永嘉侯,结果也是泥牛入海。
但这道同也是个极执拗的人,他认为是自己搜集的罪证,入不了皇帝的法眼。
于是之后他便消停了好一段时间,任由永嘉侯公子和部下羞辱,一副无计可施,心灰意冷的架势,让永嘉侯一伙放松警惕,行事愈发肆无忌惮。
过了一段时间,他便继续暗中调查永嘉侯一伙,结果还真发现了要命的罪行——他调查发现,朱亮祖收取海商巨额贿赂,非但充当走私保护伞,还高价向他们倒卖朝廷用于攻打云南的火枪火炮!
这可是任何皇帝也无法容忍的大忌,就不信永嘉侯还能过关。
他甚至拿到了永嘉侯倒卖武器、军需的确凿证据。正准备上本弹劾的时候,却被朱亮祖发现了……
……
时间回到数日前,广州城,极尽豪奢的永嘉侯府。
朱亮祖一回府,就接到了儿子的禀报,说有吃里扒外的军器官,将他们倒卖火器的证据给了道同。
朱亮祖闻言也顾不上寻欢作乐了,马上斥退了莺莺燕燕,阴着脸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佛山卫发现丢了账册,朱虎便严刑拷打能接触到的官员书吏,很快就查出来是谁偷的。”朱暹恨声道:
“朱虎又抓了那个军器官,用他全家的性命威胁,那军器官就招了。”
“这个该死的道同,以为他这阵子消停了,没想到改为暗中使坏了!”朱暹说着咬牙切齿道:
“我这就带人去抄了番禺县衙,把他抓回来好好招待一番!”
“不要蛮干。”朱亮祖却摇摇头道:“那厮也算是在皇上那里挂了号的,把他往死里整的话,还是有些风险的。”
“那也不能由着他,”朱暹焦急道:“要是让他把倒卖火器的事情捅上去,皇上不会饶了咱们的。”
“早跟你说了,有的钱不能赚,给再多也不行。”朱亮祖责怪儿子道:“你就是不听!”
“是,儿子错了。儿子以为只消在账目上,以不合格为由记为销毁,就可以定期转卖一批火铳火炮出去,上头根本没法查证。”朱暹郁闷道:
“按说只要朱虎管好手下的兄弟,不让他们乱讲,就什么事都不会有。可谁承想这个王八蛋管不住自己的裤腰带,居然睡了军器官的老婆。这下人家能干吗,一气之下就把他卖了。”
说着狠狠啐一口道:“结果把我们也牵连进去了。”
“唉,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朱亮祖叹口气道:“跟你说了多少遍,到了我们这个身份,做事情要安全第一,可你全当成耳旁风。”
“是是是,儿子知道错了。只是眼下这关怎么过?”朱暹战术性认错道。
“先礼后兵。”朱亮祖想一想,闷声道:“下个帖子,今晚请道同吃个饭。”
“你再趁他不在衙门,安排几个梁上君子去找一找,看看能不能把证据什么的找回来,实在不行……”顿一下,他压低声音道:“就给他放把火,烧个精光。”
“哎。”朱暹应一声,赶忙下去安排了。
……
那厢间,番禺县衙。
道同还不知道自己的线人已经暴露,犹在签押房中,跟自己的幕僚神情严肃的推敲弹章。
这次证据确凿,而且还是视同谋反的罪证,他一定要扳倒朱亮祖,为国家除了这一害,所以奏章写的极为慎重,务求切中要害,一锤定音,不要像之前那样连个浪花都没掀起来。
两人正在字斟句酌,门外响起门子的敲门声:“老爷,永嘉侯派人送请帖来了。”
“哦?”道同神情一沉,起身道:“来了。”
说完他便到前厅见客,不一会儿拿了个请帖返回签押房,递给幕僚道:“永嘉侯不会收到什么风声了吧?”
“不至于吧。”幕僚捻须寻思道:“这种事,就算他能察觉,也不会这么快。”
“那他干嘛忽然请本官吃饭?”道同不解道。
“不好说,但估计宴无好宴。”幕僚建议道:“不如称病不去。”
“不,我要去。”道同却断然道:“一是不能被他看扁,二来也好探探他的口风,看看他是不是知道点什么了。”
“唉,好吧。”幕僚想想也是,便不再反对道:“老爷多加小心。”
“放心吧。”道同笑道:“本官好歹也是朝廷命官,他父子最多也就是折辱于我,不敢动我分毫的。”
说完,两人便继续推敲那奏章,一直到下午才定稿。
“先到这吧,等本官晚上回来誊抄。”道同站起身来,待幕僚告退后,便将那份草稿连同得到的证据,藏到床下的暗格中。又起身看了看,没有丝毫破绽,这才沉声对外间道:
“备轿,本官要去赴宴!”
第八六六章 顽石
“哈哈哈,道同老弟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啊!”
道同来到永嘉侯府,朱亮祖居然亲自出迎,大笑着请他进了正厅。
“侯爷折煞下官了。”道同看着厅中那一人多高的珊瑚树,还有晃瞎人眼的各种金玉装饰、古董珍玩,忍不住讥讽道:“贵府跟寒舍怕是一点都不沾边,皇上的紫禁城都不如你这阔气。”
“你……”见他给脸不要脸,一旁的朱暹就要发作。朱亮祖却不以为意的摆下手,示意朱暹不要说话。
“哈哈,道同老弟不要一副没见识的样子,”然后朱亮祖请道同入座奉茶,笑道:“你以为我这是为了自己享受吗?错了。”
道同在紫檀木官帽椅上坐下,看着端茶倒水的侍女都姿色绝美,服饰华丽,不禁讽刺道:“难道这还是给别人享受的不成?”
“所以说你格局太小啦。”朱亮祖正色道:“你想想,这当兵打仗是为了什么?”
“保家卫国啊。”道同不假思索道。
“所以说书呆子啊,就是喜欢把人都想成圣人。事实上,当兵打仗有几个是为了别人的?”朱亮祖笑道:
“少说十个有九个,是为了自己能吃上饭。但光这样他们只会混日子,谁会为了吃口饭拼命?还得给他们再树立个更高的目标——高官厚禄,荣华富贵!”
说着他一指屋子里的豪奢陈设,高声道:“这些就是干这事用的。本侯就是要让手下将士看看,拼命打仗,立功升官之后会过什么样的日子。”
“这样他们才会有动力拼命。要是我这侯府穷的跟你的县衙似的,下面人看了会怎么想?”朱亮祖理直气壮道:“他们会想——朱亮祖都他么封候拜将了,还他么家徒四壁要啥没啥,那咱们还拼个啥劲?”
“哈哈哈,永嘉侯真是用心良苦。”道同被永嘉侯的歪理逗笑了,捧着手中昂贵的汝窑茶盏,观其釉色,真有‘雨过天晴云破处’,‘千峰碧波翠色来’之美妙。
他将茶盏小心搁在茶几上道:“军中的事情下官也不太懂,只是以永嘉侯的俸禄,怕也撑不起这么阔的场面吧?”
“哼……”放在平时,朱亮祖肯定矢口否认,但今天他要打开天窗说亮话。
“那是自然,你知道一个侯爷,一个将军,有多少人要养,有多少钱必须要花吗?就朝廷那点俸禄够干什么的?”他冷笑反问道:“道知县也是堂堂百里侯,要维持一县衙门的运转,就凭你那一年八十石的俸禄,不吃不喝也不够吧?”
“确实捉襟见肘。”道同点点头,坦然道:“不过省一省也就对付过去了。”
“你敢说自己从来没贪过一分钱,收过一份礼?”朱亮祖质问道。
“没有。”道同毫不犹豫道:“下官不知道为什么做官就一定要贪污受贿,如果真是那样,这官我是不会当的。”
“现在我还当着这个官,说明还没到那份上。”顿一下,他提高声调道:“侯爷光侯爵的年俸就一千五百石,加上左都督的官职,年俸足足三千石!所谓高官厚禄不过如此。却还要贪污受贿,可见皇上发多高的俸禄,都难以填满你们的欲壑!”
“都像你这样当官,朝廷早完了!”朱亮祖也忍不住提高声调道:“老子要打胜仗,就得喂饱弟兄们,不然谁给我卖命?只要能顺顺利利把云南打下来,皇上不会跟我计较这些的,懂吗?!”
“……”道同沉默了,朱老板暧昧的态度让他没有底气反驳。
这时,管家过来禀报可以开席了。
“请入席吧。”朱亮祖压住怒气道。
“不必了,有什么事直接说吧。”道同却纹丝不动道:“山猪吃不了细糠,侯爷的山珍海味,道同消受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