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可敌国 第439章

作者:三戒大师

  “哈哈哈,你这和尚,对本王还挺有信心。”老六不禁笑道。道衍说的没错,且不说科学乃自己所创,就是为了鼓励更多的人投身科学,他也会尽量给科学进士一个好的前程的。

  当然前提是他能一直说了算,到时不会靠边站。

  尤其是眼下这个节骨眼上,一场针对他的风暴已经形成,道衍还这么看好他,确实让人窝心。

  “呵呵,本来贫僧还有些替殿下担心,想要献计献策的。”道衍便笑道:“但跟殿下聊完之后,贫僧就知道自己多虑了。那些迂阔的儒生,怎么会是殿下的对手呢?”

  “哈哈,承你吉言吧。”老六笑笑,没有再跟他细聊国内的事。“还有别的要求么?”

  “贫僧没有别的要求了。”道衍摇摇头,有些兴奋难耐道:“多谢殿下给贫僧这个尽情施展的机会。

  “这只是第一站,往后还有更大的舞台,在等着大师呢。”朱桢笑着把他送出北极阁。

  “阿弥陀佛,殿下保重。”道衍宣一声佛号,便大步流星走下了鸡笼山。

  四十多年来,他的头从没昂的这么高过,他的脚步从没这么沉稳过,他的心,从未这样燃烧过。

  “原来,这就是干大事的感觉啊……”他陶醉的深吸一口气,高兴离开了国子大学,朝着崭新的命运大步而去……

  ……

  那厢间,楚王一直看着那颗光头在护卫的带领下,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才轻吁一口气。

  其实道衍一开始就猜着了,自己派他去安南,就是有流放的意思。好让这个危险的和尚远离中国,不给他和四哥搅在一起的机会,以免两人产生什么不可预测的化学反应。

  按说杀了他更保险些,但老六又实在舍不得这个百年一遇的奇才,所以思来想去,决定把他丢到安南,祸害猴子去。

  总之,无论如何,道衍都不可能变成四哥的人了。

  再想到被自己拯救的大嫂,种了牛痘的雄英,朱桢终于有一种,自己改变了历史的感觉。

  但心中并没有什么得意,反而对未来开始感到畏惧。

  因为历史的改变,意味着他不再拥有先知,从此以后,要跟别人一样,面对莫测的未知了。

  他仰头望着满天的繁星,忽然又笑了。

  知道答案的未来有什么意思?面对未知才是真正的人生啊……

  “既然本王已经选择了这条路,”满天星光下,楚王殿下中二气十足的高声宣布道:“那就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

第七五八章 大的要来了

  清晨的南京城寒意料峭,昨夜打过今春的第一场雷,冰冷的雨丝便不停的落下,一直到五更时还没有停歇的意思。

  这个时候,倒夜香的已经收工,早起劳作的百姓还没出门,大街上只有可怜的文臣武将们,骑马坐车赶往宫门候朝。

  但跟往常从四面八方、分头赶路不同,今天文官们四更天时,先聚集到了夫子庙前,汇合了昨晚在庙里斋戒一宿的那些儒士,一起给孔孟牌位上香磕头,然后四个身强力壮的年轻官员,毕恭毕敬的上前,缓缓抬起了那两尺七寸高、九龙蟠绕、黑漆金字的‘大成至圣文宣王’牌位。

  然后又有四人上前,抬起一旁四配中的‘亚圣孟子神位’,陪孔圣人一起上访,以振声势。

  于是,前头近百名官员为先导,中间八人抬着两位圣人的牌位,后面上百名官员殿后,再后头还有吴状元这样没资格上朝的儒士跟随,浩浩荡荡,一片肃穆的来到长安右门外。

  这一折腾就来晚了,曹国公、宋国公等勋贵武臣,还有胡惟庸等一干中书大佬,这会儿已经先到了。

  宋国公等一众勋贵自然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搁那儿指指点点,幸灾乐祸。

  “呦,把祖宗牌位抬出来了。”

  “好家伙,要拼命啊这是。”

  “二位公爷,咱不得高低不得帮帮场子?”这帮勋贵都对朱老板怀着怨气,不少人趁机起哄架秧子。

  “少在这儿瞎起哄,”曹国公双手拢在袖中,面无表情道:“你们不想去打云南了?”

  “我们想有什么用?头道汤都让沐英跟朱亮祖喝了。”勋贵们不爽的嘟囔起来,不过还是乖乖闭上嘴。

  朱老板只是为了方便备战,先确定了主帅和副帅。但大军不可能早早开拔到位的,所以到现在还没宣布,都派谁的军队参战呢。

  勋贵们可不想跟费聚、陆仲亨那帮人似的,早早就靠边站,连口汤都喝不着。那样手下兄弟会怨死他们的。

  他们是没啥进步空间了,可下面兄弟还需要建功立业,为子孙谋个尽可能高的世袭官职呢。

  “你们这是干什么?!”这时胡惟庸高声呵斥起来。“要逼宫么?!”

  文官们将那两块巨大的牌位,抬到了宫门口,为首的礼部尚书郑九成对胡惟庸肃容道:

  “既然胡相不愿意为士林做主,我等只好请二位圣人出马了!”

  “胡闹!”胡惟庸怒道:“牌位是摆在庙里供着的,抬到外头来多危险知道么?”

  文官们明白他什么意思,无非就是这会给皇帝借口,来收拾二圣的。

  但他们还是不相信,朱老板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给圣人把牌位撅了。

  “唉,胡相,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如此。”郑九成长长叹口气道:“放心,我们会与圣人之位共存亡的。”

  “你们……”胡惟庸还待劝阻,却有那暴躁的官员怒喝道:“请让开!”

  说着,一干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官员,抬着牌位就怼到胡惟庸脸前头。

  胡惟庸眼看就要孔夫子亲上了,只好赶紧闪到一旁……

  ……

  长安右门城楼上,朱老板披着一条黑色的大氅,将城楼下这一幕尽收眼底。

  “衍圣公,你亲眼看到了吧?”他对侍立一旁,身穿儒袍的中年人冷笑道:“到底是谁在害你祖宗?”

  “是,臣看明白了。”那一脸疲惫之色的中年人,正是孔子的五十六代孙,本朝第一位衍圣公孔希学。

  他每年都要进京入觐,代表孔家向皇帝贺岁,年后再回曲阜给孔夫子守庙。

  今年他也依照旧例,一出正月就陛辞,乘船过江沿大运河回山东。谁知道,才刚到淮安,就被皇上的八百里加急追回来了。

  而且回来也是八百里加急。这一路在马背上,可把养尊处优的衍圣公给颠坏了。大腿内侧都磨得没了好皮……

  此时,他鸭立在皇帝身后,闻言一边擦汗,一边一脸气愤道:“他们怎么能这样呢?谁给他们的权力,敢动我先祖的牌位?!”

  其实那些读书人至少名义上是在维护他祖先的地位,按说他就算不掺合,也不该急着跟他们划清界限的。

  但孔希学自家人知自家事,他知道自家虽然在本朝,也继续承袭了衍圣公的爵位,但并不讨皇帝喜欢。自己要是再不老实配合,肯定要挨削的。

  ……

  前番就说过,朱老板为什么不喜欢孔子,是受刘伯温的影响。

  建国前有一次卧谈会上,君臣谈起赵普‘半部《论语》治天下’的典故来。

  没什么文化的朱老板自然很神往,表示日后要重点学习《论语》。

  刘伯温却大不以为然,在他看来,孔子就没有好好做过官,怎么就能洞悉‘为官之道’呢?更不可能真正了解‘治国之道’了。

  所以《论语》上那些话,不过就是老师和学生们的‘论道’罢了,用来提高个人修养没问题,但照着治国就纯属缘木求鱼、问道于盲了。

  而且刘伯温但凡开口,必定证据确凿,无可争辩。他告诉朱元璋,所谓‘半部《论语》治天下’一说,翻遍北宋的官方记载,稗官野史,以及文人笔记,都不见记载。

  其原型最早出现在南宋林駧的《古今源流至论·儒史》中。

  博闻强记的刘伯温,给朱老板现场背诵道:

  “赵普,一代勋臣也,东征西讨,无不如意,求其所学,自《论语》之外无余业。”顿一下他又道:“下面小注,;赵普曰:《论语》二十篇,吾以一半佐太祖定天下’。”

  “之后的南宋笔记中,才开始见到这种说法。”刘伯温接着道:“而北宋人是怎么记载他们的开国宰相的呢。他们说他‘少习吏事,寡学术,及为相,太祖常劝以读书。晚年手不释卷,好读《论语》二十篇。’也就是说,他是靠文法吏的功底,辅佐宋太祖夺江山、坐江山的,直到晚年才开始接触《论语》。而不是读了《论语》才成相材的。”

  说完他揶揄道:“至于变成后来的说法,倒也不稀奇。因为宋朝的儒士,一直在不遗余力的提高孔教的地位,把文法吏彻底踩到尘埃里啊。”

第七五九章 衍圣公的作用

  这就不得不简单提一下,文法吏和儒生的漫长斗争了。

  后人都以为,科举取士始于隋唐,但其实用文化考试选拔官僚的方法,早在战国时期就已经开始了。选出来人才,就是文法吏。

  这些人一般出身小地主或没落士人,通文墨但不读经史,而是专修法条、律令之类。通过考试之后,他们可以马上执行具体行政事务,所以在压力拉满的战国时期,深受各国君主的喜爱。

  李斯、李悝、申不害等一批战国名臣就是其中杰出代表。

  最重用文法吏的,便是接受了法家思想的秦国,而秦王也在这帮高效严酷、崇尚严刑峻法、赏罚分明的文法吏的辅佐下,奋六世余烈,一统六合。

  当然,秦朝的灭亡,也跟文法吏过于严酷有关。别的不说,陈胜吴广刘邦,都是因为耽误了朝廷的期限,按律当死,才造反的。

  所以到了西汉,皇帝一面继续重用文法吏治理国家,另一方面也开始将儒生引入官僚体系,来教化百姓,柔化统治,以避免重蹈暴秦的覆辙。

  因此汉朝的官僚队伍,便分为对立鲜明的两大群体,文吏和儒生。文吏依旧掌握着国家机器,儒生却在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垄断了话语权和释经权,渐渐占据了上风。

  及至东汉后期,名士集团崛起,士林舆论渐能操纵选官,施行几百年的‘以能取人’的选官制度,变成了‘以孝行品德取人’。

  这下儒生便彻底压倒了文法吏,垄断了清流高官,只将那些事务繁巨、吃力不讨好的浊官,留给文法吏。

  到了隋唐,皇帝设六学一馆、分科取士,其实都是想扭转这一局面,给文法吏一个出口。无奈已经转化为文化贵族的世家大族,竟能将政策扭曲为只重进士科,让儒士依然保持着对朝廷和官府的统治地位。

  儒家也随着儒士的崛起,地位不断的上升,最终在宋朝成为国教——儒教,到达了巅峰。

  宋朝的儒士非但彻底垄断了官位,彻底将文法吏驱逐出官员队伍,变成沉沦下僚、永无出头之日的吏员。还要竭力抹去文法吏在历史上存在的印记。

  好让后人提起读书人,就跟儒生划等号,以为历朝历代都是靠他们治理的,历史都是他们的缔造的一般……

  ……

  朱元璋起先也这么认为,好在他身边有人间清醒的刘伯温。

  加上儒士在元朝的影响力降至低谷,他才没有陷入儒教缔造的谎言。

  而且他自己在跟随宋濂等人学习四书五经之后,也确实没找到什么治国的方子,知道光靠儒生是治理不好国家的。

  再说自己都当皇帝了,凭什么还让个死了快两千年的孔老二骑在头上?到时候,那些儒教门徒肯定要像宋朝那样,把他关进圣人之言编成的条条框框里。

  这是朱元璋这样白手起家的皇帝,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的。于是他开始动起了‘贬儒’的心思。

  洪武元年三月,徐达攻克济宁,天下大势已定,元朝灭亡只是时间问题。早就修炼的嗅觉灵敏、身姿柔软的孔家,马上向朱老板称臣。

  但彼时的衍圣公孔克坚,是元朝册封的,还当过元朝的山东廉访使、礼部尚书、国子祭酒等高官,担心会被朱老板清算,所以只派儿子孔希学去拜会徐达。

  之后徐达将孔希学送往南京朝见朱元璋。孔希学还特意向朱老板解释了,父亲因病卧床不起,才不能亲来朝贺天子的。

  可朱老板不吃这套,他给孔克坚下了一道手谕,明确说明‘称疾则不可’,不可以装病不来哦……吓得孔克坚‘惶恐兼程进京’。

  之后朱元璋虽然处于统战目的,原谅了他。但没给孔克坚一官半职,还将大明的首任衍圣公直接封给了他儿子孔希学。

  并于洪武二年下诏:‘孔庙春秋释奠,止行于曲阜,天下不必通祀。’

  就是说以后留曲阜一个孔庙祭祀孔子就够了,别处就不要再一起祭祀了,当然也就没必要建什么孔庙了。

  所以老六为啥敢在国子大学不设孔庙,是因为他爹当年就想这么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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