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可敌国 第371章

作者:三戒大师

  “我为什么帮忙出谋划策?一来,我跟王司业是棋友,下棋的时候多嘴给他支个招,结果就让他赖上我了。二来,宋祭酒做得也确实太过分了,师生们都撑不下去了。我同情他们是有的,愿意帮帮忙也是有的。

  “但说我在党同伐异,阴谋做掉祭酒那就太扯了。我年近古稀,无儿无女,做这些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什么,我推动祭酒致仕?我也不是谦虚,我一个小小的八品博士,说的话连膳夫都不听,我还能让祭酒致仕?那干嘛不让自己当祭酒呢?”

  “因为吏部尚书是我的学生?余部堂只是年轻时跟我学过几天《公羊传》,这算什么学生?恁们好意思说,我都不好意思认……再说就算我厚着脸皮求上门,人家也不会理我啊。”

  总之是说得汤水不漏,要不是老六来前,看过监听记录,说不定还真信了他的鬼话。

  但因为已经知道了他跟余尚书聊天的内容,潜夫公的表演也就没了卵用,止增笑耳了。

  朱桢笑眯眯的等他说完,然后云淡风轻的笑道:“那你那天还去他府上干啥,纯下棋?”

  潜夫公平静的面容微微凝滞,旋即恢复自然道:“对,下棋。老夫和余部堂都酷爱下棋,但我这么大年纪了,还是知道分寸的,从不在下棋时,跟他说公事。人家听着心烦,心里还不知怎么膈应咱。”

  “这话有道理。”朱桢点点头道:“那你为啥明知如此,还要膈应人家——人家明明就是不想掺合,你非要人家给宋讷下文干啥?”

  “我,我没有啊……”陈潜夫瞠目结舌,脑海中如惊雷炸响。怎么听老六这话,当时他好像在场一样。

  “你不是说,国子学联署还不够的话,还要发动御史台的人弹劾么?”朱桢又幽幽道:“潜夫哥真是太自谦了。恁是区区博士不假,可能量之大,超乎想象啊。居然朝廷的风宪官也听你的。”

  “恁,恁说什么呢?”陈潜夫后背一阵冷汗津津,兀自强撑道:“老朽怎么一句也听不懂啊?”

  “好,那我把原话念给你——”朱桢便从桌上拿起张纸,念道:

  “熂问:;那谁来接任呢,老师可有人选?’

  “陈曰:‘就王司业吧。’

  “熂曰:‘这个人不太行吧,他能力平平不说,还特别喜欢乱来,到哪里都搅得一团糟。真不知道他是怎么越混越好的。”

  “陈曰:‘因为他是我们浙西人啊。当初我们这帮老家伙,一起举荐你入朝为官时,老夫就对你讲过,只有同乡是自己人。’”

  陈潜夫目瞪狗呆,面如死灰……

第六三七章 潜夫

  陈潜夫才知道,皇帝早就掌握自己的罪证了。

  怪不得老六一来就抓人,而且稳准狠呢,原来早就盯上自己了。

  这时候再装下去,就纯属让人看猴戏了。

  于是他抬起头来,目光幽深的望着老六,气场全开道:“既然如此,殿下何必多此一举呢?直接派官差来抓人不就好了?”

  朱桢对他道破自己的身份,一点都不意外。潜夫哥要是没这点道行,也掀不起这么大风浪。

  他淡淡道:“一来、我们要将对国子学的影响降到最低;二来,只有这样才能看到国子学真实的众生相,知道哪些是该呵护的庄稼,哪些是该铲除的毒草。”

  “怎么样,这个回答你满意么?”老六笑问道。

  “还行吧。”陈潜夫道:“老朽还是不太理解,这么点小事儿,需要出动一位堂堂双亲王么?”

  “你真认为这是件小事吗?”朱桢淡淡道:“要真这样的话,堂堂潜夫公会放弃闲云野鹤的神仙生活,来为这五斗米折腰?”

  “……”陈潜夫缓缓摇头,轻叹道:“没想到,皇上已经盯上我们了。”

  “呵呵。”朱桢心说,其实不是,我当初就是来搞调研的。面上却老神在在道:“一切尽在掌握。我们已经有了个名单,但还是希望听你亲口说一说,这样就没必要胡子眉毛一把抓,不至于让江南文脉伤筋动骨。”

  “江南文脉早就被拦腰砍断了!”陈潜夫情绪忽然激动的咆哮道:“你父皇腰斩高启那天,就断了,明白吗?!”

  “你激动个屁!”朱桢重重一拍桌子,呵斥道:“要是真被拦腰砍断了,你们这些人怎么还在上蹿下跳,没有躺板板?”

  “躺板板……”陈潜夫神情一滞,问道:“那是何物?”

  “你就当是躺平吧。”朱桢咳嗽一声。

  “这个词不错,老朽这个年纪了,也想躺平。”陈潜夫叹息道:“可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朝廷现在不光把我江南文脉拦腰斩断,还要连根拔起,老朽责无旁贷,只能来京里,为读书人谋一线生机。”

  “你是说科举?”朱桢淡淡问道。

  “嗯。”陈潜夫点点头道:“虽说读书人应当勘破名利,但从唐朝以降,科举就是读书人的动力之源。所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虽然略有些庸俗,却吸引着一代代的读书人发奋苦读,悬梁刺股,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说着他动情道:“这才是我江南文脉源源不绝的根源啊。”

  “荒谬。”朱桢冷哼一声道:“难道国子学的生员,就不发奋苦读,没有悬梁刺股了?”

  “这里如此森严的规矩,对学生无处不在的控制,能培养出有气节、有风骨的文人吗?”陈潜夫哂笑道:“不过是培养了一群循规蹈矩的奴才罢了,对你老朱家统治或许有益,但对文坛却是毁灭性的。”

  “呵呵呵,真是不要脸啊,”朱桢叹为观止道:“就凭你这些人也配谈风骨?你们这些文人,整天抹黑北方人被元朝人统治过。但你们不也争相以登元朝科举为荣挤破头的想做元朝的官么?北方人当时是没得选,还情有可原,你们也没得选么?”

  “要真是再有异族入侵,你们依然会跪的。”说着他哂笑一声道:“至于说国子学的问题,确实存在。但你们这些所谓的经学大家、科举名师就没问题了么?以往,你们仗着掌握了科举的密码,垄断了进士的名额。这也是你们超然地位的来源。

  “现在你们处心积虑反对官办学校,无非就是停科举,断了你们的名利的来源,让天下英才不再需要你们罢了。”

  “老夫没那么庸俗,我说过,科举是文脉昌盛的根源!”陈潜夫提高声调道:“我们力图恢复科举,只有公心,不为私利!”

  “真他么的无耻。”老六也是被气笑了:“还是你们自己把自己洗脑了,真信这一套啊?”

  “老夫坚信不疑。”陈潜夫露出决绝之色道:“如果恢复科举需要流血,老夫不惮于牺牲。”

  “是牺牲别人的性命吧?”朱桢冷笑道:“比方说周步吉,还有那些被你们教唆自尽的生员……”

  “他们都是些被淘汰的残次品,能废物利用,为重开科举而死,应该感到荣幸才是。”陈潜夫一脸理所当然道:

  “当然该老夫牺牲的时候,我也不会含糊的。”

  “那你就该昨晚吃了逍遥丸,现在躺板板才对。”朱桢揶揄道:“而不是在这里接受审讯。”

  “那恁就拭目以待吧。”陈潜夫冷笑一声,不再跟他对线。

  “好,那咱就看看,谁的意志强大。”朱桢也冷哼一声,让人接替自己,继续跟他玩车轮大战。

  他则起身离开了红事房。

  外间,罗贯中刚狼吞虎咽吃完了晚饭。见他出来,忙擦擦嘴问道:“怎样,是不是很顽强?”

  “是,他算是信念坚定的那一挂了,”朱桢点点头道:“不过无所谓了,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

  “是么?”罗贯中欣喜道。

  “嗯。”老六点点头,这次审讯,陈潜夫看似还在大方面上负隅顽抗,但架不住老六从小处偷袭——让他亲口承认了他们教唆自杀的罪行,还有企图更换国子学祭酒、阴谋恢复科举等罪行。

  在老六看来,这就差不多足够了。

  其实要是想问出他的同党名单,也根本不用这么费事,贴加官一上,保准他吐个一干二净。

  但问题是,那样后果太严重了——如果他把整个江南文坛都供出来怎么办?也要把江南文坛连根拔起么?

  如果其中牵扯到宋濂,还有大哥身边那些东宫讲官怎么办?难道也要把他们统统抓起来?那对太子的权威,将是沉重的打击。

  朱桢希望,将打击面控制在小范围内,所以他不能将一份长长的名单交给老贼。

  “差不多追究到余部堂就够了。”朱桢轻叹一声,看着门外苍茫的夜色,陷入了沉思。

第六三八章 大事件

  朱桢出来外间,让从早干到晚的杨士奇哥几个,停下啪啪啪,赶紧回去休息。

  他自己也洗洗睡了,只留下可怜的罗老师,跟王班头几个,在那里继续轮番煎熬那两个货。

  夜里,老六正做梦娶媳妇,忽然被表哥叫了起来。

  “啥么情况?”他恼火的看一眼窗外,天还黑着呢,不由更恼火的问道:“有事儿不能明天说吗?”

  “出事儿了,殿下。”胡显将一卷纸张递到他面前,沉声道:“有人帖匿名揭帖。”

  “哦?”朱桢来了兴趣,让他把灯点上,接过那好大的一张揭帖,就着灯光一看。

  只见上头一条条,历数了宋讷的罪状,跟那份弹章的内容大差不差,似乎是出自同一批人之手,只是多了两条,一条是:

  ‘宋讷父子两代在元朝为官,实乃前朝余孽,虽称明臣,实属汉奸,此獠蒙骗圣听、谋掌国子学,实施禁锢、逼死诸生,阴断我华夏文脉!’

  另一条是‘报复讲官为诸生发声,指使绳愆厅殴打虐待、非法逮捕陈博士、金、侯二位助教。’

  朱桢从头到尾看一遍,见没有自己的名字,不禁笑道:“对我还挺客气的嘛。”

  “那是,托殿下的福,诸生才吃上几顿好饭?要是指名道姓的骂你,说不定会起反作用。”胡显笑道。

  “哎呦,可以嘛。”朱桢打量着表哥,给他点赞道:“长进不小啊,都会分析问题了。”

  “近朱者赤嘛。”胡显笑笑道。

  “不过你火候还不到家啊,否则就不该来烦我。”朱桢打个哈欠,随手把那揭帖丢一边道:“明早给我看也一样。”

  “是。可还不知道他们贴了多少张呢。要是不赶紧处理,天亮让诸生看到,后果不堪设想。”

  “哦……”朱桢却满不在乎道:“人抓到了吗?”

  “抓到了。”胡显无语道:“是个修道堂的生员,他想在绳愆厅门口贴一张,被咱们暗处的人逮了个正着。”

  “行,跟那俩一起慢慢审吧。”朱桢点点头,躺下准备睡个回笼觉。

  “殿下,咱们不管吗?”胡显忍不住又问一遍。他终究还是年青了,心不像老六这么黑。

  “这是针对宋祭酒的,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朱桢淡淡道:“像这种一根筋的犟种,就得给他个终身难忘的教训,不然他根本不知道认错。”

  “是。”胡显忧心忡忡的应下。

  朱桢却毫无负担的翻身睡去,不一会儿就打起鼾来。

  ……

  翌日一早,国子学校园没有了往常的琅琅晨读声,就像休沐日的早晨一样安静。

  宋讷很快就发现了不妥,立刻将王司业等一干学官叫到彝伦堂中。

  “这是你们干的好事吧?”他挥舞着手中的揭帖,咆哮道:“简直是丧心病狂,居然敢煽动诸生罢课,你们还配为人师表么?!”

  “祭酒,无凭无据,恁怎好妄下结论?”王司业一脸无辜道:“恁哪只眼睛看到我们煽动诸生了?我们也是懵的好么?”

  “就是,我们啥都不知道。”何操等人也纷纷点头。

  “这揭帖,跟你们联名弹劾老夫的,几乎大差不差,当老夫瞎的么?”宋讷额头青筋爆起道:“你们摸摸自己的裆下,还有两颗卵子就直接冲我来,拿自己的学生当替死鬼,算什么男人?!”

  “祭酒要我们说多少遍?我们真不知情啊。”王司业一脸无奈道:“不能因为恁是上官,就随意给我们扣帽子!这罪过,我们可担当不起啊。”

  “祭酒,诸生都是寒窗十载、知情达理的成年人,都有自己的判断,谁能煽动的了他们?!”田子真冷冰冰道:“要是祭酒辛辛苦苦培养的未来官员,这么容易被煽动,国子学的教育,也太失败了吧?”

  “你……”宋讷神情一滞,竟无言以对。

  “公道自在人心,祭酒还是反省一下,为啥一个支持恁的生员都没有吧!”何操也阴阳怪气道。

  “……”宋讷的脸色更难看了,手都在微微发抖。

上一篇:爆红从报警开始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