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可敌国 第355章

作者:三戒大师

  “现在舆论已经铺垫好了,茂本你这下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吧?”

  茂本是余熂的字,他生得剑眉星目,俊爽丰姿,看上去不到四十岁。

  他也确实很年轻。

  余熂乃昆山一个镊工之子,但少有隽才,从殷奎、陈潜夫游,精于《春秋》之学。洪武五年被有司举荐入朝,皇帝亲试后大善,授承勅郎,通政司设立后为参议,去年便拜为吏部尚书……

  虽然因为大明官场频频格式化,这年代的官员常态超擢,但像他这样飞速拜为大冢宰的还是凤毛麟角的。不是在能力与人品上有口皆碑,就算朱老板再偏爱,也不能把他一下提到这么重要的位子上。

  余熂也知道自己根基浅薄,所以姿态摆得很低,平日里清廉自守、谨言慎行。所以哪怕是授业恩师的要求,他依然十分谨慎,没有一口答应下来。

  但这时陈潜夫二度登门,还带来了国子学众学官联名弹劾宋讷的消息,他再不答应,就实在说不过去了。

  沉吟片刻,余熂落子道:

  “老师放心,七十致仕是朝廷的规定,吏部正常也要下文移给宋祭酒的。”

  说着他笑笑,解释道:“只是宋祭酒这个级别的官员,按例是要上表陛辞的,只怕皇上想要挽留他,到时候吏部也无能为力。所以需要先把舆论造起来,这样皇上就不大可能挽留他了。”

  “嗯,我会继续发动御史台的言官,群起而攻之的。”陈潜夫点头道。

  “好,过两天我就安排考功部给他下文,命他如期致仕。”余熂颔首道:“那谁来接任呢,老师可有人选?”

  “就王司业吧。”陈潜夫又落一子。

  “这个人不太行吧,他能力平平不说,还特别喜欢乱来,到哪里都搅得一团糟。”余熂苦笑道:“真不知道他是怎么越混越好的。”

  “因为他是我们浙西人啊。”陈潜夫淡淡一笑,看一眼余熂道:“当初我们这帮老家伙,一起举荐你入朝为官时,老夫就对你讲过,只有同乡是自己人。”

  “是。师父教导过,在朝廷里谁也靠不住,只能靠同乡。”余熂无奈的点点头,他虽然为官清正,但家里父兄穷了一辈子,哪能抵挡得住诱惑?早就在同乡大户的安排下,过起了花天酒地的生活。

  所以无论是从道义上,还是现实中,他根本没法拒绝对方的要求。余熂轻叹一声:“老师没有别的人选吗?非要这种人当祭酒。”

  “就是要用这种人,才能把国子学彻底搞烂。只有国子学烂了,我们的大计才能实现啊。”陈潜夫却不为所动道。

  “国子学烂了,科举就能恢复么?”余熂苦笑一声,落子。

  “一定能。”陈潜夫重重点头,信心十足的落子道:“我朝选才为官主要有三途——荐举、科举和学校。”

  “现在荐举已经烂了。再也推举不出刘伯温、宋潜溪那样的大才了,就连茂本你这样的人才也没了。

  “这些年推荐上来的那些所谓乡贤遗珠,到了金殿上冷汗津津、口不能言,就像秦舞阳见秦王一般。而且见识极短,皇上给他们官做,他们也当不好。”

  “那倒是。这几年考核,最差的就是这些荐举官。”余熂点点头道:“也不知什么原因。”

  “还能有什么原因……”陈潜夫哂笑一声道:“皇上坏了规矩呗。当年他杀了不肯为官的高启,天下有名望的士人怎么肯再为他效力。所以才有了江西夏伯启叔侄,为了拒绝朝廷征召,人各截去左手大指,以自残来避免为官。”

  “嗯……”余熂点点头,当年闹得沸沸扬扬的夏伯启叔侄剁指案,他焉能不知。

  虽然后来朱元璋砍了两人另外九根指头和脑袋,但对大明士人的冲击极大。也让本就相看两相厌的双方关系,愈加恶化了。

第六零九章 朱老板怒批严子陵

  朱元璋之所以杀夏启伯叔侄,就是担心放过他们,会让天下士人纷纷效仿。

  但他对文人的操性还是缺少了解,夏启伯叔侄这一死,便成了所谓‘杀身成仁’者,反而名声愈显,引发了天下士人的效仿。

  后来又有苏州名士姚润、王谟等,相继拒绝朝廷的征召,宁死也不给大明当官。

  朱元璋当然不惯着他们,统统送他们去九泉下跟高启、夏启伯叔侄作伴去了,以儆效尤。

  然而有一天听讲官讲书,讲到东汉隐士严光拒绝刘秀亲自邀请,不愿入朝为官的故事时,讲官不无深意的借严子陵之口说:

  “昔唐尧著德,巢父洗耳。士故有志,何至相迫乎?”

  朱元璋一听,火气腾地就上来了。干嘛干嘛呢,什么‘士故有志,何至相迫乎’?以为咱听不出来么?

  咱给你官职俸禄,是让你搁这儿讽刺咱的么?

  什么叫‘士故有志’?是不是孔子说的‘天下有道则现,无道则隐’啊,合着你们把咱当成无道君王了么?!

  盛怒之下,他又提笔写了一篇《严光论》,命刊行天下,令国子学以降各级学校都需全文背诵。

  其大意是说,‘奸邪之徒有各种各样,不只为非作歹者是奸邪,那些做事不诚心的、有机会作为却不作为的,也都是奸邪。

  当时国家中兴之初,民生凋敝,可用之才稀少。光武帝诚心诚意请严光出来做官,他却百般推脱,这是对皇帝恩典的蔑视与侮辱,是让人以为皇帝无道!

  他以为自己有隐居的自由。实则不然,不是光武帝平定天下,到处兵荒马乱,他能有条件悠游山水么?享受到国家带来的好处,就应该为皇帝效力,好让国家早日恢复。

  其实严光这些退隐山林者,不过是沽名钓誉,钓的还是皇帝的恩典,他们不入仕,无非是皇帝的恩典不够大罢了。

  但假如皇帝自身德薄才疏,没有能力治理天下,而严光这些有能力的人仍拒绝入仕,导致民不聊生,国家又重新陷入战乱,这些人隐居真的心安理得吗?

  所以严光这种人,受君之恩、罔知所报。身怀大才,却在国家最急需人才的时候不出来济民利国,就是最大的罪人!’

  ……

  朱老板本以为自己这篇雄文一出,那些名士大儒就不敢再宅家了,都得乖乖出来做官。

  不料却激起了读书人更大的反感。

  因为严光一直以淡泊名利、拒绝皇帝亲自邀请而名扬千古,代表着读书人的风骨。是历代读书人的偶像。被士人反复歌颂、反复称赞。

  到了你朱老板上台,竟直接把我们的偶像批倒批臭,我们读书人连说‘不’的权力都没了?

  他越是这样逼迫,读书人就越是逆反。变着花样的躲避地方官府的举荐不说,还故意一起吹捧一些乳臭未干的小子,或者狗屁不通的冬烘,让他们名噪一时,然后堂而皇之推荐给朝廷。

  结果这些年荐举上来的人才水平,自然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

  甚至有人连字都认不全,在朱元璋当朝考察时闹出了大笑话。

  ……

  余府书房。

  “现在荐举已经成了笑话,咱们再把学校这条路掐死,皇上就只能指望科举了。”陈潜夫沉声对余熂道:“不然谁来替他治理天下?”

  “唉,真是荒谬,科举乃为天子求贤计,光明正大的事情,为何到了本朝,却如此艰难?”余熂叹息道。

  “没办法,当今天子对读书人和儒教的成见,比山还高。但凡有法子,他就会改走法家的路子。所以这不只是天下读书人的前途问题,更关系到我儒教香火存续啊!”陈潜夫长叹一声道:

  “若非现状如此,为何太史公都致仕了,还要大老远的每年来京城给皇上拜寿?不就是放心不下此事?他老人家常对我等说,要是儒教的根基,毁在我们这些人手里,那我们都是千古罪人,死后如何见孔孟?!”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说着他重重落子道:“所以我们别无选择,只能以此血肉之躯,堵上皇帝面前所有的岔路,让他别无选择,只能走我们的孔孟大道!我等责无旁贷啊,茂本!”

  “是,老师。”余熂赶忙欠身抱拳,然后开始盘算援兵道:“但这么大的事情,应该尽可能的争取支持。太子是太史公教出来的,应该也算我儒教的护法吧?”

  “太子爷当然是支持儒教的,可别看皇上让他监国,但大政方针还攥在皇上手里呢。”陈潜夫叹气道。

  “楚王呢?我们浙东是他的藩国,那些江南大户也都以他马首是瞻。”余熂又问道:“能不能求他帮我们说说话?”

  “不能。”陈潜夫摇头道:“这件事上,楚王站在皇帝一边。”

  “这样啊……”余熂心一沉。

  “唉,这件事确实很难,但再难也要勉为其难。”陈潜夫最后为他打气道:“记住,整个士林,还有天下的人心,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儒教必胜!”

  “嗯。儒教必胜!”余熂忙重重点头。

  ……

  乾清殿。

  朱桢看完监听记录,震惊的不要不要。

  虽然记录不可能那么详细,但已经足以勾勒出这帮读书人的所图所谋了……

  “现在,知道咱为什么一直留着胡惟庸了吧?”朱元璋很满意他的表情,悠然问道。

  “知道了。”朱桢点点头道:“因为他不是读书人。”

  “对。”朱元璋点头道:“现在已经是洪武十二年了,不是读书人出身的文官越来越少了。就是有,也无法服众,顶替不了他。”

  “所以,要是再换个丞相,只能用读书人了?”朱桢轻声问道。

  “嗯。”朱元璋点点头,一脸愁眉道:“可你看看他们,全都把咱当成敌人,咱怎么能让个敌人当丞相呢?那这些年的功夫,全都要被他毁掉了。”

  “知道他们为啥这么不爽咱么?因为他们认为,自古都是‘君与士大夫共天下’,咱却偏不跟他们共天下,他们当然不满意了。”朱元璋冷声道:

  “现在你明白咱为什么要力保宋讷了吧?”

  “明白了。”朱桢点点头道:“因为宋讷跟他们不是一路人,他是父皇用来跟读书人对抗的主将。”

  “没错,这大敌当前,咱怎么干临阵换将的那种蠢事儿呢?”朱元璋颔首沉声道。

第六一零章 摇身一变

  “所以……父皇要保宋讷?”朱桢低声问道。

  “那得他先没什么大问题才行……”朱元璋一脸纠结的掸了掸那本弹章,苦笑道:

  “说实在的,原本咱看到这份弹章时,压不住的火气就上了,都准备宰了宋讷了。但你说巧不巧,吏部又下文勒令他致仕。其实这时咱还没起疑心,结果,窃听记录送来了……”

  “主要还是窃听的功劳。”朱桢笑笑道:“四哥没窃听宋讷?”

  “这才多会儿?正四品以上他都没布置完呢,正常轮不到从四品的国子监祭酒。”朱元璋淡淡道:

  “不过宋讷那边,咱已经让你四哥布控了,但时间太短,还没有什么进展。只知道他几乎天天待在国子学,也没什么朋友交际,就是一心扑在学校里。”

  “你说是这种人问题大,还是余熂、金文征、陈潜夫那帮私下串联的人问题大?”朱元璋问老六道。

  “儿臣觉得,问题都不小。”朱桢斟酌道:“余熂、陈潜夫之流肯定有问题。但按理说,兹事体大,为了保密起见,不可能这么多人参与密谋。

  “所以陈潜夫谋划的事情,国子学那些普通学官未必知情。他们愿意联署,也未必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也许就是出于激愤,或者是积怨。”

  “这正是咱担心的地方,这么多人骂他,关键是你也骂他,很难说他到底有没有问题。”朱元璋手指一下下叩着桌面道:

  “还有那帮学官到底只是被利用,还是都参与了密谋?”

  “以及,宋先生到底是不是他们的首领?这一点最重要。”

  “是。”朱桢点点头,宋濂是大哥的老师,大哥的东宫属官基本都是他招揽的贤才名士。

  也不知故意埋汰老朱,还是太子确实有魅力,那些大儒虽然不惜得侍奉老朱,却对教导太子趋之若鹜……

  如果这些人都有问题的话,那就得撤换全体东宫属官,就算太子能理解,可肯定会引起天下震动,大大影响太子的威信啊!

  事关太子,哪怕冲动如朱老板,也不得不按下火气、耐着性子来抽丝剥茧,先试着还原事情的本来面目再说。

  ……

  为了不让老六推脱,朱元璋又加码道:“宋濂,浙江东阳人;陈潜夫,苏州长洲人;余熂,苏州昆山人;金文征,苏州吴县人;王嘉会浙江嘉兴人……”

  “……”朱桢登时一脸便秘状道:“父皇不妨直说,浙东党又死灰复燃了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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