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戒大师
“无妨。”朱元璋一撩衣袍,在刘英搬来的金漆交椅上坐定。
君臣四目而对,气氛有些尴尬。
朱元璋都不记得上一次,有人敢这样跟自己对视,是什么时候了。
“小廖,你可知罪?”最终还是朱元璋先开了口。
廖永忠点点头说:“臣已经知罪了。”
“你知道你犯了什么罪?”
廖永忠便语调平淡的答道:“天下已经平定,所以臣有罪。”
“这是什么话?”朱元璋瞳孔一缩,冷声道:“你是觉得,咱准备过河拆桥,兔死狗烹了?”
“臣觉得像。”廖永忠也是条耿直的汉子。
“你放屁!”朱元璋切齿道:“咱跟你们反复的说,咱不想学刘邦,对老兄弟来个鸟尽弓藏。咱不想落个杀功臣的恶名,咱想学汉光武、唐太宗,跟打天下的功臣们善始善终!”
“尤其是你小廖,咱已经对不起你哥了,所以咱得想方设法保全你。”朱元璋指着廖永忠道:
“洪武三年,杨宪案发,无论是人证,还是从他家里搜出的物证,都能证明你跟他过从甚密,很多事情上都有牵连,说是朋比为奸也不为过!”
“结果咱诛杀了杨宪,你却以功大得免!”朱元璋气愤道:“就是瞎子也能看到,咱是在包庇你呀!”
“那是皇上指望咱的水军收复川蜀吧?”廖永忠是怎么作死怎么说,显然对朱老板的为人,有深刻的认识。
求饶,在朱元璋这里,从来只有反作用。
这个反问让朱元璋很生气,便冷声道:“你既然这么不怕死,那你承不承认,你是巢湖帮在各省贩运私盐的后台?”
“咱不清楚,可皇上要觉得是,那就是吧。反正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比起皇上那帮凤阳老乡干的那些事儿,差远了!”廖永忠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淡淡道。
虽然都在淮西,但巢湖离着凤阳两百多里呢。所以他从来不属于淮西勋贵的核心层。
“他们干什么了?”朱元璋一愣。
“皇上竟不知道?”廖永忠也愣了一下,就像这事儿早该尽人皆知一般。
朱老板面无表情的摇摇头,他最讨厌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
“哈哈哈!”廖永忠放声大笑起来,放肆嘲笑道:“原来他们把你瞒得这么死啊!哈哈上位,他们整天口口声声叫你上位,可没想到你早不在人家桌上了!真是有趣啊,哈哈哈!”
“你笑个屁!”见皇帝脸色难看,刘英一脚踹在廖永忠肚子上。
他的皮靴可是钉了铁掌的,廖永忠闷哼一声,不笑了。
“他们都干了什么?”朱元璋目光有些涣散,仿佛受到很大的打击。
“自打皇上立了铁榜后,他们是收敛了一些,不敢在京里瞎搞,却在淮西老家大搞兼并!”
“尤其是凤阳那些个公侯之家,争先恐后的霸占老百姓的耕地、山场、湖泊、茶园、芦苇荡……就没有他们不要的!”
“就连朝廷的军屯,官营的金银铜场,他们也照吞不误!老百姓敢反抗,轻则抓到官府里暴打一顿,然后充军流放;重则直接杀人灭口,甚至杀其全家来震慑乡里!”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朱元璋断然摇头道:“咱设了登闻鼓,还严禁官府阻止百姓进京告状!他们要是这么倒行逆施,咱怎么没听到一声鼓响呢?”
“三年前那回让苦主敲登闻鼓,结果引出皇上的铁榜,他们怎么会犯同样的错误呢?沿途的官府驿站都是他们的人,进京告状的百姓都被截杀了。”廖永忠继续大爆猛料道。
“一派胡言!”朱元璋怒目而视道:“昨天你也听了凤阳花鼓,咱的老乡亲每年都来给咱拜年,咱特意问了凤阳的情形,怎么都说一切安好呢?”
“因为皇上的老乡亲,早就被他们收买住了,威逼利诱之下,谁敢乱说话?”廖永忠冷笑道。
“你既然知道这么多事,为什么之前不说?”朱元璋黑着脸问道。
“之前井水不犯河水,他们走他们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廖永忠道:“现在他们连桥都不让俺走了,那咱也没必要替他们瞒着了!”
“这事儿,咱自会查明。但不管是真是假,都跟你的罪名无关。”朱元璋站起身来,身子微微前倾,右手朝后摆了摆。
刘英马上出去,守住门口。
逼仄的牢房中,只剩下皇帝和廖永忠两个人。
“看在你过往功劳的份上,更是看在你哥的份上,”朱元璋这才轻声道:“只要你告诉咱一件事,这回咱还可以放过你。”
“什么事?”廖永忠问道。
“瓜步沉舟,到底是谁指使你干的?”朱元璋低声问完,紧紧盯着他。
“咱跟皇上交代过,是杨宪跟我说,皇上叫咱去接小明王,就是在暗示不想看到他的身影,出现在应天城。”廖永忠道。
“杨宪没说,是谁指使他的?”朱元璋追问道。
“他说是刘伯温指使的。”廖永忠沉声答道。
朱元璋刚要满意的直起身子,廖永忠却突然怪笑一声道:“还说是李善长指使的,是徐达指使的,是李文忠指使的……皇上去把他们通通抓起来吧!”
“真是冥顽不灵!”朱元璋知道,现在廖永忠的话,已经没法信了。
“让你的人去德庆侯府上搜查,把所有带字的都仔细过一遍!”他阴着脸吩咐刘英道。
“是。”刘英沉声应下。
第四十八章 亲军都尉府
亲军都尉府的前身是拱卫司,成立于吴元年,原本隶属于大都督府,是负责保卫、仪仗圣驾之用的禁卫官署。
洪武三年,朱元璋将其独立出来,改为亲军都尉府,负责皇宫大内的宿卫和皇家出行时的仪仗。
通俗讲就是大内侍卫的干活。
所以其官兵非但都得身高腿长、浓眉大眼、武艺高强,而且最重要的,还得绝对忠诚。
其兵员大致有二,一是为朱元璋打江山过程中,牺牲将士的子弟。这些遗孤被朱元璋从小抚养起来,忠诚绝对不用怀疑。
二是那些勋贵、高级武将的子弟。由功臣子弟担任勋卫,是自古以来的传统,好处良多,不必赘述。
但其实也有坏处,那就是不像前者那么单纯可靠……
……
尖锐的铜哨声中,身高马大的侍卫亲军们从四面八方涌到了校场上。
不到二十息时间,四百名在衙的侍卫亲军,已经披挂整齐,挎刀持弩,在校场上整齐列队了。
“奉上谕,着亲军都尉府立即前往查抄德庆侯府,不得骚扰家属、不得私藏、损坏财物、不得泄露任何查抄内情,违者立斩,如敕奉行!”右都尉曹秀高声宣布道。
“遵旨!”侍卫亲军齐声应道。
曹秀便点将道:“梅义、朱暹,你们两个带队,到洪武门跟户部的人汇合后,前往德庆侯府抄家!”
“喏!”
说完,他看一眼另一个指挥使道:“胡德,你留守。”
“是。”胡德有些不高兴,但还是沉声应下。
“记住,这次不是抄家,重点是查!要把一切有字的东西都带回来,至于府上财产之类,由户部登记查封,你们不可起贪念!”曹秀再三叮嘱道:
“大过年的,满朝公卿都看着呢,不要给皇上惹事!”
“明白!”众手下轰然应声。
“出发吧。”曹秀一挥手。
将士便在前卫指挥使梅义的号令下,齐刷刷向后转。
看着将士们分作两路纵队,步伐整齐的出了都尉府衙门,曹秀神情十分凝重。
按说这种事,他应该亲自带队才妥当,但他实在是不想掺和啊。
这可是大明开国后,第一个被抄家的勋贵啊!而且还是功劳极大,不在国公之下的德庆侯。
曹秀觉得廖永忠的遭遇,一定会引起满朝公卿兔死狐悲的。他们不敢朝上位甩脸子,保不齐就会把气撒到自己头上。
“皇上都不让自己的儿子插手,咱们也还是能避,就避一避吧。”曹秀低声说道。这话既是对自己说,也是对一旁的胡德说的。
“多谢曹都尉回护。”胡德点点头。心里却知道,不让自己参与的真正原因,是因为自己是胡惟庸的侄子。
皇上不放心,怕自己从中作梗罢了……
‘皇上圣明,还真猜着了。’胡德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
大年初二的南京城,还是年味正浓的时候。
家家户户门口贴着门神、春联,挂着桃符,街上满地花花绿绿的爆仗皮。穿着新衣的老百姓正拎着礼物走家串户的去拜年。
忽然,街口响起急促的锣声和吆喝声:
“回避回避!”
老百姓赶紧闪到道旁,便见一支头戴红缨铁盔帽、身穿青绿锦绣服,脚踏长筒牛皮靴的精锐部队,小跑着迎面而来,步伐整齐划一,肃杀之气透彻长街。
“咦,这好像是皇上身边的亲卫啊……”京里的百姓是有见识的。
“是啊。没见过他们单独出动呢,还这么多人……”有人感觉到了事情不一般。
“是不是有什么大事?”
“大过年的,能有什么事?衙门里还不审犯人呢。”
都尉府左卫指挥使朱暹骑马跟在队伍旁,心不在焉听着老百姓的闲话,脑海中却全是昨晚的情形……
……
昨晚长辈们在宫里喝酒,他们这些小辈也聚在宋国公府上喝过年酒。
他出来小便的时候,胡德也出来了。
两人并排站在茅房,一起亮家伙。
哗啦啦声中,他便听胡德道:
“听说了吗?廖永忠被抓了。”
“什么时候的事?”朱暹一愣,断流了。
“就在半个时辰前,”胡德轻声道:“叔父让人来告诉我的。”
“哦。”朱暹脑袋灵光的很,忙小声问道:“胡相有何吩咐?”
“叔父说,以皇上的性子,肯定很快就会查抄德庆侯府,到时候我八成要被排除在外,只能指望你或者邓镇了。”
“嗯。”朱暹点点头,显然知道不少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