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戒大师
太子安静的坐在一旁,他知道父皇现在面临一场艰巨的挑战。凶险程度,只有以寡敌众与陈友谅决战时可以相比。
痛苦程度,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外敌再强,上下一心,同仇敌忾,可以少胜多,战而胜之。
而这次,父皇要与自己一手建立的强大体系作战。这一部高效运转的行政系统,帮他一跃成为最强义军,助他战胜了所有的敌人,使他统一了天下,实现了四百年来无人达成的伟业!
如今,天下已定,开国成功,这套无往不利的强大体系,却成为了父皇必须要战胜的对手……
这种自戕似的战斗,是最让人痛苦的。因为你要面对的,是昔日的生死兄弟,曾经最信任的心腹爪牙!
朱标很难想象,父皇现在心里是何滋味。他只知道,父皇丝毫没有被情绪左右,一直在冷静的应对这一艰巨挑战。
旁人可能对朱老板这阵子的举动摸不着头脑,但朱标能看明白,父皇的出招很有目的性,一切都是为了赢得这场决战。
譬如明明是要跟李善长代表的行政体系掰掰手腕,父皇却一直在军队身上发力。
他先是把都卫改制都司,将军队从行中书省剥离开来。
然后与卫国公、魏国公联姻,保证军队不会跟着乱。
虽然卫国公的大女儿‘暴毙’,但这难不住朱老板,他居然让秦王妃认卫国公为父,改名邓敏。这样邓愈就还是秦王的岳父,联姻依然有效……
可见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
……
御辇中。
沉默了好一阵,朱元璋缓缓开口道:“魏国公,可信。”
“徐叔叔当然绝对可信。”朱标苦笑一下道:“父亲,没必要试探他。”
“你怕咱弄巧成拙?”朱元璋看着他问道。
“嗯。”朱标点点头。
“这就是你太过厚道了。”朱元璋却摇摇头道:
“天德心思极细,有时候难免会想太多。他这样的人,不会完全信任一个人,哪怕对为父也一样。
“人往往总是会以己度人,他觉得咱不可能完全信任他。咱要是不演这一出,有什么风吹草动他都会猜,是不是咱的试探。
“咱演了这一出,他觉着咱试探完了,心里的石头才会落地,才会踏踏实实给咱卖命。关键时刻,才不会束手束脚。”
“这样啊……”朱标露出恍然的表情,却难免暗暗腹诽,还不是因为徐叔叔太了解你了。知道你貌似粗豪大度,实则诡谲多疑,这才小心过了头?
“咱还是那句话,你不要把人想太好。”朱元璋淡淡教训太子道:“你堂兄的教训还不够惨痛?就是你保儿表哥,也不敢说绝对忠诚啊。”
“表哥的忠诚不需要怀疑,不然没有可信的人了。”太子深感震惊,父皇这话肯定是有来由的。
“当然。咱只是说,既然当了皇帝,就不能绝对信任任何人,对谁都得防一手。”朱元璋也没有要挑明的意思,轻咳一声,跳过李文忠的话题道:
“无论如何,这次徐达、邓愈还有你表哥,他们仨都会站在咱们这边的。”
“军队应该能稳住了。”朱标点头道。
“是。不过保险起见,也得跟冯胜结个亲。”朱元璋道:“不然他会觉得不被咱重视。”
“这……”朱标不禁暗叹,父皇还真是物尽其用,弟弟们全都要联姻。
“咱前天忽然想起,你还有个五弟也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年纪吧?”朱元璋又道。
“老五还小了点儿。”朱标道。
“那就先订婚,过两年再成亲。”朱元璋又问道:“哦对了,冯胜还有闺女吧?”
“他家二丫头今年十三。”朱标不假思索的答道。
因为冯胜的大女儿,嫁给了他小舅子常茂,所以太子很了解冯家的情况。
“过两年十五,正好成亲。”朱元璋露出一丝笑容道:“赶明儿咱就找老冯敲定这事儿,那帮人就不会再打他的主意了。”
这样国公中还剩一个年轻的常茂,就更不用担心了,那是太子小舅子,铁杆太子党……
第二三二章 小胡,你站哪边?
御辇上。
“你说搞掂军队之后,接下来该朝谁下手了?”朱元璋考校朱标道:“是中书省,各行省,还是直接干掉李善长?”
“儿臣会跟韩国公好好谈谈。”太子轻声道。
“没用的,乱世里打拼出来的赢家,只信奉实力。”朱元璋却摇头道:“他敢跟咱叫板,就是认定自己手里的牌面大过咱,至少比咱能出的牌大。那么在咱把他的牌压住之前,他怎么可能认输呢?”
朱老板说的牌,是叶子牌。
“而且你这位李伯伯还有个好处,他没有上位的野心,所以讲的是斗而不破,点到为止。他非但不会脑袋一热、铤而走险,还能压着那帮武夫,不让他们铤而走险,这一点很重要。”朱元璋又接着道:
“所以咱会留他到最后,让他帮咱管着你那帮无法无天的叔叔伯伯。当然,咱要是寿限到头了,临死也会拉着他下去作伴的。”
“明白了。”太子缓缓点头,论起帝王心术,自己还是嫩了点儿。
“那是动中书省,还是动行中书省呢?”朱元璋又问道。
“儿臣说不好。”太子摇摇头,不猜了。
“是行省。”朱元璋沉声道:“因为中书省有胡惟庸这个一心往上爬的聪明人,咱可以想法子把他笼络住。这样咱动行省时,就能让中书省作壁上观。
“但要是反过来,先动中书省的话,行中书省则必然与中书省里应外合,让咱两头忙活,应付不过来。”朱老板最后沉声道:
“所以还是先集中力量把地方上彻底清洗一遍,断掉中书省的爪牙再说吧。”
……
武英殿。
朱老板第二天便召见了胡惟庸,黑着脸问道:
“胡惟庸,你知道大将军回来了?”
“臣知道。”胡惟庸点点头,恭声道:“臣还知道,皇上肯定受委屈了,代中书省受过了。”
说着他俯身叩首道:“臣代表中书省,向皇上谢罪了。”
“你倒是明白人,知道大将军是回来兴师问罪的。”朱元璋哼一声,依旧严厉道:
“你知道因为中书省的问题,给前线造成多大的影响吗?”
说着他重重一拍御案,断喝道:“彻底消灭北元的机会,很可能就这么错过了!”
“臣该死,臣无能,请上位重重治罪。”胡惟庸摘下乌纱帽,痛苦的眼泪直流道:“臣辜负了上位的信任,臣是华夏的罪人啊!”
“你先别着急请罪,这时候想撂挑子?门儿都没有!”朱元璋没好气道:“咱问你,朝廷北伐也不会一两回了,为何之前每次军需都能供应到位,这回却拉胯到了姥姥家!”
“因为运河阻塞,因为钞法受到抵制……”胡惟庸便沉声道。
“咱不想听这些借口,哪回困难都不少,怎么都能克服了?偏偏这回不行?!”朱元璋又拍了下御案道:“你给咱说实话!是不是你那位恩相捣的鬼?!”
“臣……”胡惟庸额头见汗,嗫喏着艰于发声。
“咱只给你一次机会,你想好了再说。”却听朱元璋又幽幽说道:
“别忘了,你现在才是咱的丞相。堂堂百官之师,掌丞天子,助理万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
“是。”胡惟庸缓缓点头,又朱元璋沉声道:
“咱是对你寄予厚望的,希望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但你这都独相几年了?为何人们提起咱的丞相,想到的还是韩国公,而不是你胡惟庸?”
“是。”胡惟庸点点头,自嘲的笑笑道:“为臣是韩国公一手提拔起来的,中书省的大小官员,也是韩国公一手提拔起来的。为臣确实一直活在韩国公的阴影下。”
“错,你是咱提拔起来的!还有你那些手下,当的也是咱的官,领的也是朝廷的俸禄,什么时候都成了他李善长的人情?!”朱元璋陡然提高声调,愤怒道:
“你若还是把自己当成他的走狗,那就真的没有宰执天下的气概,咱也不会再对你寄予厚望了!”
说着他一指殿门,不屑道:“从这里滚出去,再也不要回来了。”
胡惟庸被骂得痛哭流涕,却双膝生根,纹丝不动。
“怎么,不想走?”朱元璋神情稍霁。
“臣想清楚了,臣效忠的是上位。”胡惟庸涕泪横流,使劲点头。“臣就算被上位逐出朝堂,也绝对不能是因为,被上位怀疑不忠。”
“这还像句人话!”朱老板目光如炬的盯着胡惟庸,厉声逼问道:“说,你是谁的走狗?!”
“上位的。”胡惟庸泣道。
“大声点,咱听不清!”朱元璋侧头,手扶在耳旁。
“臣是上位的走狗!”胡惟庸大声道:“臣心里只有上位,再无他人!”
“好,记住你说的话,你就永远是咱的丞相。”朱元璋赞许的颔首道:“现在,你可以回答刚才的问题了。”
“是。”胡惟庸长舒口气,调整下情绪道:“这次的问题,确实出在韩国公身上。但上位又没法指责他……”
“为何?”
“往年但凡朝廷有大的开支,比如大工或者北伐,都是他亲自写信给各省分派任务,给他们设定期限,从来没人敢逾期,更不用说完不成任务了。
“今年他一封信没写,各省没有收到任务,自然乐得轻松了。”胡惟庸看看朱元璋道:
“皇上总不能因为韩国公,什么都没干,就惩罚他吧?他可是已经荣休数载了……”
“既然他荣休了,怎么各省还要听他的?”朱元璋黑着脸问道。
“韩国公虽然早不在中书了,但朝廷的钱袋子和官帽子依然被他牢牢握在手中。那些封疆大吏自然要听他的。”
“官帽子咱明白,无非就是重要官员的升迁任免,都要他点头。”朱元璋道。
“英明无过皇上。”胡惟庸趁机狠狠告一状道:“历任吏部尚书都是韩国公的旧部,重要任免素来都直接请示韩国公,为臣这个丞相也不得与闻。”
“你是白痴吗?”朱元璋骂道:“就任他们这么架空你?”
“臣要是跟他们合作,还能做些事情;臣要是不合作,整个中书省都会瘫痪,臣个人荣辱无足轻重,可朝廷不能成了无头苍蝇啊。”胡惟庸悲痛道。
“……”朱元璋不好意思骂了,因为他自己也深受其害。
“那,你这个丞相岂不摆设?”
第二三三章 谜语人真该死
“那钱袋子呢?为什么也在他手里?”朱元璋沉声追问道。
“因为每年各地的赋税,也都是先跟韩国公讲好数,然后再解送朝廷的。”胡惟庸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