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戒大师
老乡亲们可不像勋贵那样,早被朱元璋吼成滚刀肉了。他们还从没见过总是笑容可掬的洪武爷,还有这副吓人的面孔呢!
“你们还为虎作伥,帮着那些权贵一起骗咱!在金殿上歌功颂德也就罢了,咱私下请你们吃饭,问你们老家的情形,你们怎么说的?一句实话都没有!全都在替勋贵打马虎眼!你们对得起咱的信任吗?对的起自己的良心吗?
“别忘了,你们也是老百姓,也是苦水里泡大的人!咱是看你们可怜,才允许你们不当差、不纳粮的!人都说仓廪实而知礼仪,到了你们这儿,怎么日子一好,就摇身一变,也成了面目狰狞的土豪劣绅了?”
好多老乡亲们抽泣起来,也不知是惭愧,还是吓得。
但朱元璋这个人,心一旦硬起来,那就是铁石心肠,绝不会再心软了。只听他冷声道:
“咱错了,咱真的错了。咱以为免税免役是在帮你们,现在看来却是害了你们!让你们变得面目可憎,失去了老百姓最宝贵的纯良。所以咱得纠正这个错误!”
说着他提高声调,一字一顿道:
“传旨,取消原籍凤阳、临淮两县百姓的一切优待。自明年起,两县所有百姓,无论新来还是原住,一律按例纳粮、按例服役!一视同仁,再无区别!”
第一七零章 魇镇案
血红的圆月升到奉天殿顶上,给这场可怕的宴会,又平添了几分恐怖色彩。
金殿前,听到皇帝宣布取消他们的特权,原本也不知真哭假哭的老乡亲们,登时如丧考妣,齐刷刷跪地放声大哭起来。
“皇上啊,我们错了,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吧……”
“皇上,求求你了,别这么绝情啊,咱二舅三叔的七大爷,可是你六叔爷的三表舅啊……”
“都住口吧。”朱元璋偏过头去,不看他们。“你们太让咱失望了,咱不想再见到你们!往后,你们也不用再去京城拜年了,回去当你们的普通百姓吧!”
“皇上啊!你不能那么绝情啊……”老乡亲们还想哭天抢地。却听朱元璋冷酷道:
“谁再废话一句,咱割了他的舌头!”
哭求声戛然而止……
“要不是看在老乡亲的份上,咱早就砍了你们的狗头,滚!”朱元璋猛地一挥袖子。
“滚!”带刀舍人也跟着齐声低喝。
老乡亲们只好屁滚尿流出去……
……
训斥完了勋贵功臣和老乡亲,接着还有更棘手的问题要处理。
“斟上酒,再喝一杯。”朱元璋吩咐一声。
宫人赶紧给剩下的人倒酒。
“现在在座的,没有普通百姓了。”朱元璋端着酒杯,神情阴沉道:“可以来点更刺激的了。”
说着他沉声下令道:“把丁斌带上来!”
大内侍卫便押着身穿囚服的丁斌上了丹陛。
“丁斌,拦截并私自处置告御状之人,这罪状你可承认?”朱元璋沉声问道。
“咱认。”丁斌点点头道。
李祐被烤了之后,他就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了。
李祐不过是个恶少,自己的罪过可比他多多了,也大多了。皇上怎么可能饶过自己呢?
既然如此,他也没必要再苦苦求饶,纯丢人罢了。
同样也没必要再把李祺扯出来。这样舅舅肯定会领情,照顾好自己的儿女的……
一旁的韩国公松了口气。虽然知道丁斌不会把李祺供出来,但得亲自确认了才放心。
“滥杀无辜,强抓民夫的罪名呢?”朱元璋又问道。
“臣没有滥杀无辜,臣杀的都是故意拖延进度、施工达不到标准的有罪之人。就像打仗一样,不严肃军纪,杀伐果断,如何能又快又好的修好中都城,建好这富丽堂皇的紫禁城?”这条丁斌却不认了,他反而满脸骄傲道:
“臣是性子急。但臣只不过是为了快点给皇上修起中都城来。臣有罪,罪在愚忠,罪在太想为皇上分忧了!”
“你放屁!”听他还要狡辩,朱元璋不禁大怒,詈骂道:“还口口声声为了咱?为了咱,你们就盖一座建在尸体和冤魂上的中都城吗?这就是你们的忠心吗?!”
说着他一挥手,四个侍卫猛地的掀起地上的红毯,露出下面的累累白骨,还有几十具腐烂的尸体……
左右来宾悚然变色,不由自主纷纷起身,好些二代转头就吐。
本来就喝了一肚子苦酒,吃了一肚子苦菜,吐出来的都是苦水……
“这些尸骸,就是从方丘湖收殓回来的,不足万一。咱已经让仵作验过了,都是山南海北来的民夫和工匠!他们被咱征发来,为咱盖宫殿,被你们当牛做马虐待,最后不明不白死在异乡,而且死无葬身之地!”朱元璋手指颤抖的指着那些遗体道:
“他们熬过了前元,却死在了朕的大明!他们熬过了给前元修黄河,却死在了给咱修中都上!咱总以为,自个再差也比元朝那些皇帝强多了;咱的大明再不济,也远强于前元!可现在看来,难说啊。弄不好咱还不如人家啊……”
说到后半段,朱元璋声音嘶哑,眼圈通红,竟是哭了。
“我大明的万世之都,就建在无数的白骨和冤魂之上吗?这样的大明朝也配传之万世?不配!只会一世而亡!我看咱这个开国之君,要史无前例的再当一回亡国之君了!”
皇帝吼出最后一句,身子都摇晃开了。臣子们再也坐不住,赶紧纷纷跪地俯身请罪。
“皇上息怒,臣等罪该万死,请皇上保重龙体……”
“不,咱们君臣都有罪,朕是头一份!”朱元璋痛心疾首的扶着御案道:
“是咱太膨胀了,太一厢情愿了,不顾天下初定、民生艰难,不听劝阻,非要无中生有建起一座中都城!咱要对这些死难的百姓请罪,咱要向老天爷请罪,老天爷降下雷殛了咱,咱也毫无怨言!”
“皇上啊……”韩国公带头哭泣道:“不要再说了。听皇上罪己,臣等五内俱焚啊!千错万错,都是臣等的错,与皇上无关,也跟这中都城无关。为了建这中都城,已经耗费了亿万民财——迁都国策,禁不起任何闪失啊。”
“先不说这个。”朱元璋摆摆手,又指着那些死尸道:“仵作还说,其中那几十具新鲜的,都死在半个月之前。”
说着他定定看向李善长道:“半个月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是因为咱要回乡了,得赶紧处理一批隐患?”
“上位,此事另有隐情,请容老臣晚些时候,单独禀报。”李善长忙拱手道。
“不需要,你在这里禀报就行!”朱元璋断然道。
“是……”李善长只好叹口气,缓缓讲述道:
“六月底,金殿落成。然而不久,臣便从守卫士兵那里得知,他们晚上值夜时,经常听到殿顶有乒乒乓乓的铁器交击声,还有喝骂声、惨叫声。就像有人持械打斗一般。
“臣便夜里亲自守在殿中,真的听到了这些怪异的声音,命人拘传工匠,严刑审讯得知,他们受了明教的蛊惑,在修建金殿时,下了各种符咒、镇物,来诅咒上位和未来的皇上,还有咱们的大明朝。
“臣大惊,连忙派人仔细搜查,果然发现了许多镇物和符咒,都封存在行工部的库房内,陛下可随时查验。当然现在已经全部处理完了,也请龙虎山张天师施了天雷正法,百邪不侵,陛下可以安心入住。
“但这些恶贼居心叵测,居然敢诅咒皇上、后世帝君和大明朝,按律应当满门抄斩!”李善长抬起头来,一脸赤忱道:
“可臣考虑到,此事一旦传扬开来,可能有损上位圣誉,更给迁都盛典蒙上一层阴影。这可是我大明开国以来的头等盛世啊!臣绝不容许出现一丝瑕疵!所以臣动用便宜行事之权,秘密处死了涉事的民夫和工匠。
“这千古骂名我来担,与上位无关!”
第一七一章 韩国公破大防
“你来担,你担得起吗?”朱元璋冷哼一声,他面无表情的看着李善长,目光前所未有的冰冷,就像在看着人间之屑。
“臣担不起也要担,为了迁都大计,臣纵死无悔,身败名裂也在所不惜!”白发苍苍的李善长一脸决绝的说出这话,真有披肝沥胆那味儿。
然而朱元璋却已经不再信他的邪了,丝毫不为所动的背着手,哂笑一声道:
“韩国公一口一个迁都,看来是笃定了要靠这件事吃死咱啊。”
“臣不敢……”李善长忙俯身,其实君臣现在是明牌了。
当然,单一个李善长是没资格上桌的。
但他代表的是整个淮西功臣集团,那就有跟朱老板叫板的本钱了。
“可是,咱好像没决定要迁都吧?”朱元璋下一句话平淡无奇,却比之前一万句加起来,都更能让李善长破防。
“上位说气话呢……”李善长咽口唾沫道:“不迁都,耗费朝廷几年的收入,修这么宏伟的中都城作甚?”
“是,咱一开始确实有迁都之意,但现在不一样了!”朱元璋走到那满地尸骸中,指着天上的血月道:“你看,这尸骸累累构建的中都城,连天上月亮都被血染红了,你叫咱咱住在这种地方?就不怕咱被厉鬼索命?就不怕国有大凶,累世不祥吗?!”
“上位啊,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明晚的月亮就会重新皎洁如玉的。”李善长慌忙劝道:“再说历朝历代,修建哪座皇宫不得死上成千上万的民夫,难道历朝历代皇帝都不住了?”
“咱的南京皇宫就没死几个人!”朱元璋陡然提高声调道:
“修南京皇宫时,用的都是应天府百姓。人家刘伯温以工代赈,体恤民夫!一年就完工,老百姓还都念他好!不然人家门口的军师桥是怎么来的?”
李善长又被重击到了,涨红了脸争辩道:“南京皇宫那是应急之作,跟中都能一样吗?再说刘基为了自己的声誉,故意糊弄上位,上位也不是不知道。不然又怎么会生出迁都之心?”
“咱要迁都,从来不是因为皇宫不行,而是因为南京本身的缺陷!”朱元璋说完摆摆手道:“迁都之议,素来各执一词,争上三天三夜也不见分晓。咱们先说点儿别的,比方说老李你自己的问题。”
“上位请讲。”李善长道。
“你方才说,那些工匠在金殿设魇镇,是因为受了明教蛊惑?”朱元璋问道。
“是,还是皇上下旨切责老臣,从速从重扑灭明教的。”李善长点头道。
“咱也不能只听你一面之词。”朱元璋又拍一拍手道:“把最后一位带上来。”
带刀舍人便押着明王上了丹陛。
“跪下!”带刀舍人用刀背敲击明王膝弯,明王噗通跪在朱元璋面前。
朱元璋端详此人,外貌是那样的普通,眼神却桀骜不驯。
“怎么,还不服啊?”朱元璋不禁笑道。
“不是不服,是不忿!”明王愤然道:“要不是被自己人摆了一道,我早就猜到那几个小子是你儿子了。怎么会给他们跟你报信的机会?”
“输了就是输了,不要找借口,不是英雄所为。”朱元璋淡淡道:“就算没人报信,咱也不会败在你这路蹩脚货的手里。咱早就调闽粤水师北上,就跟在你指望的援军的后头,他们敢动手,就会被从身后干爆。
“光凭你手下那些料,想要咱的命,那就是癞蛤蟆要娶天鹅——长得丑,想得美了!”
“嘿嘿……”明王闻言释然笑道:“输给你朱重八,咱不丢人。可万一赢了呢,对吧?”
“呵呵,这心态才对嘛。”朱元璋点点头,对他道:“问你件事,这位韩国公说,工匠在金殿布下魇镇,是受了你明教的蛊惑,有这回事儿吗?”
“哈哈哈,皇帝你也干过明教高层,岂会不知我教胜在教义简单,不服就是干?!哪会搞那些鬼鬼祟祟的名堂?”明王说着看一眼李善长道:
“我教十戒,韩国公也背过吧?第八戒是什么来着?”
“不行巫术……”李善长有些尴尬道:“但明教早就不遵守戒律了。”
“那些被你虐待的工匠,已经没有指望了。如果他们是教徒,宗教就是他们唯一的指望,你觉得他们会违反十诫,永坠黑暗炼狱吗?”明王淡淡道。
“谁知道你们怎么蛊惑他们!”李善长哼一声,有些恼羞成怒。
“你说他们被明教蛊惑,那他们为何被明教蛊惑?”明王却依然云淡风轻。“大家曾经都是教友,都应该很清楚吧?明教的力量来自被压迫百姓的怒气。你们越虐待百姓,百姓就越容易被我们‘蛊惑’。
“我们越强大,就说明这世道越黑暗!”明王指着李善长笑道:“多亏了你李太师,这中都城成了全天下最黑暗的地方,所以我们在这里轻易就发展了十几万教徒,能发动六万人攻打紫禁城!
“皇帝,你知道起义的口号是什么吗?是‘杀进皇宫去,活剐李善长’!”明王一阵大笑道:“韩国公不搞到天怒人怨,我们怎么会喊出这种口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