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戒大师
皇帝父子已经带着他们收的粮食,还有洪家院里几乎所有物件搬走了,不出意外,便不会再回来了。
所以张虎没必要再保密,反而要大声宣扬这段事迹,好让它成为朱老板的又一段传说。
金桥坎的村民们早就听到动静,也纷纷过来看热闹,闻言自然艳羡不已。好多人悔青了肠子,后悔当初为啥不对那哥五个好点儿,那样这会儿就算当不上官儿,也肯定能得到大大的赏赐。
要是把闺女嫁给他们就更好了,那不就麻雀变凤凰,转眼成王妃了吗?
那边村民们恨不能以身代之,这边唐甲长却陷入了恐慌。
他记得那天,自己当面骂皇帝杀千刀来着……
惊惧之下,竟一口痰迷住,一下子晕了过去。
“哎呀,老头子,咱要当财主了。你可不能有事啊。”他婆娘赶紧扶住唐甲长,呼天抢地起来。
村里人也赶紧凑上来,又是掐人中,又是啪啪扇耳光,终于帮唐甲长咳出那口痰。
还好只是虚惊一场。
不过这一折腾,唐甲长也想明白了,皇上应该不会怪罪自己的。人家真龙天子,实在犯不着跟只小蚂蚁计较啊……
去了这块心病,他便傻笑着乐呵起来。
二十头牛,两百只羊,一百车炭,还有一袋金子!
自己转眼成了本乡有数的大财主了!
回头买上十几垧地,佃出去让人种。自己再盖上大宅子,整天坐着收租子。嗯,顿顿吃白米!
可惜自己不行了,不然还可以再纳几房小妾……
唉,可惜自己不行了……
想到这儿,他忽然愣住了。然后难过的哭起来。
“唐老爷又难过啥啊?”乡亲们对他的称呼都变了。
“对啊,恁该高兴才对啊。”
“哎,你们不懂,曾经有个当大官儿的机会摆在我面前,可惜老汉没有珍惜……”唐甲长难过道:“追悔莫及啊……要是殿下再问一次,我肯定答应!”
众人便一阵唏嘘。确实,当财主哪有当大官儿好呢?
只是他们不知道,这是需要挨一刀的那种大官……
……
不说被幸福冲昏头脑的唐甲长,说回朱元璋父子,当天中午便返回了二十里外的中都城。
朱元璋却没有马上进城,而是与等在城外的韩宜可汇合,绕到了北城外,一个叫蒲北岗的地方。
羽林卫的官兵已经将这里戒严,杜绝闲杂人等靠近。
朱元璋的车驾,驶过警戒线时,他忽然对朱桢道:“你留下吧,别吓得再尿炕。”
朱桢却摇摇头,表示自己没问题。其实他已经嗅到了浓浓的尸臭……
朱元璋便不再说什么,继续前行。
不一时,圣驾便来到一口被放干水的大湖前,朱元璋下车走到湖边,往里一看。
便见湖底淤泥中,密密麻麻铺满了累累白骨,还有数不清尚未完全腐烂的尸体……
这下,不光朱桢,他几个哥哥也跑到一旁大吐特吐起来。
朱元璋却纹丝不动,只面色铁青的负手看着眼前恍若地狱般的景象。
“这都是病死累死被处死的民夫和工匠。”韩宜可从旁禀报道:“本来应该拉去琉璃岗化人场烧掉的。但死的人实在太多,根本来不及烧,运尸的差役便偷着往这方丘湖里丢,就成了这样子……”
第一六七章 中秋苦宴
也许只有朱元璋这种尸山血海中趟过来的人,才能直面这恐怖的人间地狱吧。
他目不转瞬的看着眼前的皑皑白骨、累累尸骸。
这场景和他身后巍峨的中都城,组成了一副极具视觉冲击力的构图,万恶之都。
朱元璋又沉声问道:“那些失踪的民夫呢?”
“一部分在皇上回乡前,被集中处死了。”韩宜可强忍着恶心道:“还有一部分被秘密关押在十几处仓库内。”
经过了中都起义失败,和随后的十一抽杀,中都城仍旧还有二十几万民夫。单纯给皇帝作秀看的话,一半都用不了。
所以李善长大可精挑细选出那些老实听话好控制,体格健康卖相好的工匠和民夫,展示给朱老板看。
而那些损耗过度、麻木不仁、形容枯槁的都被他藏了起来……
可韩国公没想到,两位亲王居然早就亲临过中都工地。他们和皇帝所见的场面,不啻天渊之别。
朱元璋当然要问一问,那些不宜展示的工匠和民夫去哪了?
“人都救出来了吗?”
“救出了一部分,但时间有限,还有很多没找到的。”韩宜可迟疑一下,嘶声道:“当时场面实在太惨了。”
“比这还惨?”
“对。这里都是死人。”韩宜可毫不犹豫的点下头。“但那里是死人,活人,还有活死人摩肩接踵被关在一起。为了防止被皇上发现,官府也不给他们送吃送喝,结果可想而知……”
“人相食……”朱元璋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道。
“对,但场面还要惨上十倍……”韩宜可低声道。
“……”朱元璋听完痛苦的闭上眼,忽然重重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皇上!”众人忙惊呼起来。
……
圣驾回到中都城,已经是八月十四了。
羽林卫放干方丘湖,让上万尸骸重见天日;以及藏匿民夫的仓库被找到的事情,自然早已传遍中都。
整个中都上层噤若寒蝉,屏住呼吸等待洪武大帝降下雷霆之怒!
谁知没等到皇帝发作,却等到了朱老板给中都的勋贵功臣,还有老乡亲们下的请柬。
请他们明晚在新落成的奉天殿广场过中秋……
……
“相爷,这是什么意思?”薛祥捧着手中的请柬,感觉像是捧着个滚烫的山芋。
“宴无好宴呗。”李善长已经调整过来了,重新恢复战斗意志道:“无非就是再把丁斌,或者李祺烹了给大家过节嘛。随便他就是了,分我一杯羹也无不可。”
“不至……”薛祥本想说‘不至于’,可朱老板已经烤了个李祐了,再烤上俩货也不足为奇……
“这时候不能乱啊。”李善长长叹一声,像是在提醒他,也像给自己鼓劲儿道:“不管上位生多大气,发多大火,目前他都有两个动不了。一个是动不了这帮淮西老兄弟,一个是动不了迁都这条国策。”
“嗯。”薛祥点下头。
“有这两条护身,我们就死不了。”李善长淡淡道:“上位心里很清楚,我老李没有大野心,最多只有小算盘。要是干掉我,换上胡惟庸那种野心家,嘿嘿,淮西会不会还这么逆来顺受,那可谁也说不准了。”
“嗯。”薛祥这次点头幅度大了不少。
“所以我最多就是丢人;你呢,充其量就是罢官。”李善长扶着薛祥的手臂起身道:
“但只要迁都成功,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那时咱们就像牡丹旁边的芍药,不管被割掉多少次,都会重新长出来。而且越开越盛,盛得让人分不清,哪是牡丹,哪是芍药!”
“明白了,相爷。”薛祥稍稍安心。
……
翌日申牌末刻。
收到请柬的勋贵、功臣、皇帝老乡,陆陆续续来到洪武门前,接受禁卫检查,准备入宫赴宴。
只是宾客们一个个满脸忧惧,低头不语,气氛十分凝重。看上去不像去参加宴会,倒像是要上刑场一般。
朱老板的饭,确实让人吃着提心吊胆。
他上次请人吃饭,结果表演了个大烤活人。这次又请人吃饭,还不知又要玩出什么花样来……
众人一个个都腚上有屎、心里有鬼,能不害怕就怪了。
但怕也得来啊。谁敢不来,估计下一刻禁军就要上门请吃牢饭了……
众人忧心忡忡入宫,在内侍引导下,一路进了大明门、午门、奉天门。
穿过重重宫门时,他们感觉自己就像钻进瓮里的鳖,而且还是一个瓮套一个瓮,休想逃出朱老板的手掌心!
宴席设在奉天殿前宽阔的丹陛上,而且只在左右两侧设了两排长桌,空出了中间好大一块。
中间还铺着地毯,显然有好戏上演。
更让宾客们意外的是,皇帝居然早就在金台上大马金刀的坐定。
朱老板右臂撑在桌案上,右手支着腮,面无表情的看着走上月台的众人。
众人赶紧纷纷磕头,朱元璋只微微颔首,便没有更多表示了。跟往日一见老乡和老兄弟,就毫无架子起身相迎,称兄道弟热情寒暄的样子大相径庭。
朱老板不开口,没人敢坐,宾客都老老实实立在丹陛上,低着头不敢看皇帝一眼,更没人像往常那样,跟他拉家常,套近乎。
待众宾客到齐后,再次一齐叩拜皇帝,朱元璋这才挥挥袖子道:“都坐吧。”
“谢皇上。”众人齐声谢恩,爬起来各就各位坐定。
朱元璋环视众人,缓缓开口道:“今天是八月十五,诸位要么是陪咱打天下的老兄弟;要么是开国功臣之后;要么,则是咱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老乡亲。所以今天把你们请来,一起过个团圆节。”
“谢皇上。”众人赶忙再次道谢。
“传膳吧,边吃边聊。”朱元璋挥下手,便有乐声奏响。
乐声中,宫人端着朱漆托盘,将一道道菜肴摆上长桌。
众人一看,虽然还是四菜一汤,但居然还有一道荤菜。
“还行,比年初一那顿强。”有人小声道。
“瞎说,你看仔细了,那是苦肠!”聪明人却一眼就看出玄机道:“杏仁拌苦菊、苦瓜炖小肠、苦笋炒雪里蕻,还有苦菜汤……什么中秋团圆宴?这分明是中秋百苦宴啊……”
第一六八章 真假花鼓词
八月十五,本该满月当空,丹桂飘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