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沙漠
秦逍心想这人倒还有些胆识,明知道凶险,却还敢过来,对渊盖寅也算是忠心耿耿。
“傉萨要出营?”夏成距离数步之遥,在渊盖寅坐骑前停下,恭敬道:“先前有刺客潜入营中,是否要带上护卫?”
说到“刺客”二字之时,似有若无地斜睨了秦逍一眼。
渊盖寅倒是镇定自若,道:“我出营转一转,有两名守御卫跟随,无须担心。”顿了顿,才继续道:“夏将军,我出营这段时间,营中诸事由你掌理,不要疏忽!”
夏成神情凝重,嘴唇动了动,终究是躬身道:“是!”却是退到了一边。
渊盖寅这才一抖马缰绳,继续前行,马匹的速度也快了不少,秦逍和陆游紧随而上。
秦逍有意回头看了一眼,见到夏成正迅速跑到那几名将领边上,似乎在说着什么。
他知道那群人现在肯定是焦急无比,商议营救渊盖寅的办法。
三人骑马出了大营,陆游忍不住看了秦逍一眼,从进入大营到现在出来,前后加起来不到半个时辰,却让陆游感觉似乎是在做梦一样。
重兵把守的渤海傉萨大营,不但轻易进了去,现在竟然挟持着渤海傉萨轻易出来,甚至中间还救走了一群林中部族的女人。
这每一桩在此前陆游觉得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却在短短半个时间之内全都做到。
出了大营,渊盖寅却是直接向西边拍马便走,三骑飞驰,很快就进入了茂密的森林之中,而此刻还不到正午时分。
此刻的黑森林之中,光线倒也不差。
不过林中的积雪依旧很深,所以跑了一段路之后,三匹马都慢了下来。
忽听到后方隐隐传来声音,秦逍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回过头看了一眼,见到在后方远远跟着一队骑兵,他们不敢靠得太近,秦逍心知那肯定是夏成派来的人。
夏成顾忌渊盖寅的安危,在营中不敢轻举妄动,但肯定又不能任由渊盖寅被如此挟持走,所以还是派了人跟在后面。
秦逍此时还真是不急,也并不担心渤海人真的敢动手。
有渊盖寅在手,黑森林中的渤海军那是肯定不敢轻举妄动。
如果这群人真的敢不顾渊盖寅的生死,那么在营中就已经出手,用不着渊盖寅被带出大营。
“傉萨,那位夏将军对你的忠诚还真是令人钦佩。”秦逍此刻已经与渊盖寅齐头并进,反倒是陆游跟在后面。
渊盖寅扭头看了秦逍一眼,道:“他是我一手提拔起来,为人本来就很忠义,再加上我是他唯一的靠山,所以他对我的忠诚不必怀疑。不但是他,渤海黑森林军团的将领都算是我的人,可以为我赴汤蹈火。”
“我相信。”秦逍笑道:“所以从某种角度来说,渤海森林军团是你的嫡系兵马,你花费数年时间,在这里打造了一张保命符!”
渊盖寅笑道:“保命符?这个名字很有意思。不过你说的有道理,我能活下来,森林军团这张保命符确实少不了。”
“方才在大帐之内,你说的那句话我有些听不明白。”秦逍道:“反正离兴安河还有好几十里地,咱们边走边聊如何?”
渊盖寅道:“如我所愿。我也想和你好好聊一聊。”向前方望了一眼,才问道:“莫离支有五个儿子,你可知道?”
秦逍道:“略有耳闻。”
“我虽然是长子,却是贱奴所出。”渊盖寅道:“我的母亲是奴隶出身,被莫离支宠幸,很意外地生下了我。我直到三岁之前,都是住在草棚里,因为我母亲的身份,即使生下了孩子,渊盖家族也不会轻易让我入族。”
秦逍却也知道,渤海国的文化受大唐影响极深,朝廷架构和人文礼仪都是与大唐异常酷似。
大唐的伦理在渤海甚至更为严格。
“你的意思是说,渊盖建知道你的存在,却并不认你为子?”
“是。”渊盖寅道:“对他来说,我的出生只是一个意外,又或者说,意外都算不上。”
渊盖寅竟然会对挟持他的人坦诚地说出自己的身世,这还真是让秦逍感到意外。
不过他心里明白,渊盖寅绝不会闲来无事和自己聊起这种隐秘之事,他既然能提及此事,必有缘故。
秦逍有的是耐心,倒想知道他最终的意图是什么。
而且渤海作为大唐一个威胁,秦逍倒也愿意从此人口中了解更多有关渊盖家族的情况。
“那他为何又让你有了渊盖姓氏?”
渊盖寅笑道:“因为除了我,他多年无嗣。那时候渤海尚未一统,他年纪尚轻,兄弟三人之中他排行第二,虽然才干远超过其他两人,而且也有许多人支持他继承渊盖家业,可是他当时最致命的弱点就是子嗣。渊盖氏族的家业,肯定不会让一个绝嗣之人继承。我出生的时候,他已经大婚一年多,到我三岁的时候,他迎娶大妇已经快五年,没有生下一个孩子。”
秦逍虽然觉得“大妇”这个名字很奇怪,不过也能明白大妇肯定就是渊盖建的正妻。
“为了得到家族的支持,莫离支就只能勉强认下我,让我进入了族谱。”渊盖寅叹道:“我只不过是他的一件工具,他当然不会真的将我当成儿子看待,所以我从小就明白,我想活下去,就只能依靠自己。”
秦逍想不到渊盖寅竟是如此身世。
“五个儿子之中,我的母亲最为卑贱,所以我虽然是长子,而且入了渊盖族谱,但没有人真正将我视为渊盖家的人。”渊盖寅道:“就是那两个妾室所出的兄弟,也觉得我比他们低上一等。”
秦逍问道:“你说渊盖建心里只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个自然是渊盖无双,那另一个又是谁?莫非是渊盖悦?”
“也许在莫离支心中,渊盖悦算得上半个儿子。”渊盖寅道:“大妇五年没有子嗣,莫离支出于无奈认了我,此后又过了两年,大妇依然无出,突然有一天,大妇患急病死去,半年过后,莫离支便新娶了一位年轻貌美的大妇,她也是莫离支这一生最爱的女人。”
秦逍听得“患急病死去”几个字,只觉得渊盖寅将这几个字咬的极重,分明藏有深意,但没有对此事多说下去,心知这其中应该有蹊跷。
“新娶的大妇很争气,很快就给莫离支生下了一个儿子,莫离支给他取名为渊盖武,那自然是想让这个儿子承袭他的武勇。”渊盖寅道:“但事与愿违,渊盖武自幼体弱多病,根本走不了武勇之道。虽然没有承袭莫离支的武勇,但是莫离支对美酒和女人的喜好,却传承到了他身上。渊盖家有取之不尽的美酒,渤海有用之不竭的女人,所以莫离支的这位嫡子,陷入其中不可自拔。莫离支对他既疼爱又失望,不过多年之后,大妇生下渊盖无双,莫离支欣喜若狂,只觉得后继有人,为了培养渊盖无双,他甚至讨好了大婆娑罗中行登野,让渊盖无双成为了中行登野的弟子。”
秦逍心下一凛,暗想看来渊盖寅今日这些话倒还真算得上坦诚,毕竟渊盖无双是黑水门徒这件事情,知道的人凤毛麟角。
渊盖寅能将此事透露出来,确实算得上坦诚。
“黑水岛主中行登野的名字,你自然是知道的。”渊盖寅扭头看向秦逍,道:“你的武功很强,是修武之人,中行登野是渤海第一高手,你自然不会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
秦逍点头道:“我知道。”
渊盖寅点点头,继续道:“所有人都知道,莫离支最后肯定是要将渊盖家交到渊盖无双的手中,但渊盖无双却死在了大唐,那么他的嫡子就只有渊盖武。可是渊盖武贪恋酒色多年,能活到现在就已经是奇迹,很多人都觉得以渊盖武的身体,只怕会死在莫离支前面。即使他真的能撑到莫离支离世,但以他的能力,想要接掌莫离支大权,震慑朝野,那简直是笑话。”
“我明白了。”秦逍道:“你的意思是说,渊盖无双死后,渤海国其实就已经陷入了争夺莫离支继承权的内乱之中。”
“渊盖武虽然庸碌无能,但他是嫡子,大妇还在,她也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扶持渊盖武得到继承权。”渊盖寅缓缓道:“渊盖悦虽然不是嫡子,但他擅长逢迎,很得莫离支的好感。除了逢迎拍马,他也极擅长笼络人心,再加上也有些武道修为,所以莫离支让他掌握渤海守御厅,麾下有一帮高手,势力并不小。比起我那卑贱的母亲,渊盖悦的母亲是莫离支的妾室,出身于渤海世族,所以在渊盖无双死后,他觉得自己也有资格坐上莫离支的椅子。”
秦逍听到这里,已经明白过来,道:“你当初选择离开渤海都城,自然是害怕卷入继承之争。”
“不是。”渊盖寅笑道:“我远离都城,不是害怕卷入其中,而是害怕自己没有实力卷入进去。”一手握着马缰绳,一手握住拳头,道:“这个世道,只有拳头够硬,才能够争到一切。我在京都握不住拳头,只有离开京都,才可能让拳头硬起来。黑森林环境恶劣,又是处于前线,他们当然不愿意远离都城的奢华跑到如此苦寒之地受罪,而这正好给了我机会。虽然莫离支从不将我当做儿子看待,但前线统兵,交给我这个拥有渊盖姓氏的人,总比交给外人强。”
秦逍看着这位傉萨,忽然觉得自己之前还是小看了此人。
这个表面看起来有些粗勇的渤海傉萨,实际上城府极深,远比死在大唐京都的渊盖无双恐怖得多。
“为何告诉我这些?”秦逍终于问道:“这些话,你本不该对我说,我很好奇,你说了不该说的,当然是有必须说的原因,那么我想问你,原因何在?”
“如果你能帮我坐上莫离支的椅子,你不单可以获得难以想象的报酬,而且渤海生生世世都将是大唐的儿子。”渊盖寅很认真道:“你能否助我一臂之力?”
第1644章 野心
秦逍叹道:“傉萨似乎忘记自己现在的处境。你是怎么会想到让我帮你夺得莫离支大位?难道你不觉得在现在的处境下,你说出这样的话实在有些荒谬吗?”
“你若是真正的唐人,一定不会觉得我是在说笑话。”渊盖寅正色道:“莫离支毕生之愿,便是建立一个囊括东北四郡在内的大渤海国。在我们看来,这简直是匪夷所思的想法,可是在莫离支的心里,却是执念。”
秦逍淡淡道:“一旦陷入疯狂,执念会更深。”
“不错。”渊盖寅道:“其实他现在已经陷入癫狂,甚至开始部署策划打进东北的计划。”微犹豫一下,才道:“渊盖悦带领守御卫潜入步六达人的营地,擒获赤勒山,这其实就是计划的一部分。”
秦逍皱眉道:“怎么讲?”
“渊盖悦这次计划,倒也不是莫离支所策划。”渊盖寅道:“不过渊盖悦正是因为知道了莫离支的心思,才会迎合莫离支,精心设计了这次计划。渊盖悦的意图其实很简单,擒获赤勒山之后,迫使步六达人退出黑森林,即使步六达人不可能彻底从黑森林退出,渤海也会竭力逼迫步六达人后撤几十里地,让步六达人没有防御纵深可用。”
秦逍道:“你们觉得步六达人会妥协?”
“除非他们想放弃一统锡勒的百年之愿。”渊盖寅倒是颇有信心:“比起步六达的声望,大单于想必是愿意后撤三十里。”
秦逍道:“后撤三十里,步六达人就等于放弃花费多年心血构筑的防御线,如此一来,会让他们更加被动。只要大单于脑子稍微清醒一些,恐怕不会接受这样的条件。”
渊盖寅却是哈哈笑道:“你说得不错,只要听到撤军三十里,所有人都会以为这是我们渤海的计谋,是要迫使步六达人放弃防御线,等他们撤军之后,我们再全线出击,趁势拿下整片黑森林。”
“难道你们不是这样想的?”
“不是。”渊盖寅摇头叹道:“你说的并没有错,让步六达人从黑森林撤兵,这样的条件大单于绝不会轻易答应,所以我们还有另一个条件。”
秦逍皱眉道:“什么?”
“和议!”渊盖寅正色道:“如果我们再提出,他们撤军三十里,渤海就会与他们签下和平协议,双方保证在三五年甚至是十年内绝不可向对方发起任何军事攻击,你觉得大单于会不会考虑?”
秦逍一怔,隐隐明白其中意思,神色变得冷峻起来。
“步六达人是害怕我们打他们,所以只要有这份和平协议,在当前局势下,对他们更为有利,大单于就很可能下令撤军。”渊盖寅叹道:“如此一来,渤海军过了兴安河,可进可退,在战略上就处于绝对主动的地位。”
秦逍道:“可是你们却不会西进,因为你们的真正目的不是步六达。”
“不错。”渊盖寅笑道:“渊盖悦的目的,就是要达成和平协议。如此一来,就暂时解决了步六达人的威胁。而这也正是莫离支想看到的结果,只要没有了步六达的威胁,渤海就可以将兵锋指向东北。”
“所以只要步六达撤军,你们就准备好了侵入东北的最后一步?”
渊盖寅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道:“如果不是因为你们破坏了计划,渊盖悦的目的得逞,也就是帮助莫离支解决了一个棘手的问题。渊盖悦这样做的目的,是要讨好莫离支,获取莫离支的器重和信任,说到底,渊盖悦是想争夺莫离支的继承权。”皱起眉头,缓缓道:“解决步六达人的威胁,莫离支侵入东北的计划就会毫无阻力地实施。”
“他何来胆量打进东北?”秦逍叹道:“他似乎自信过了头。”
渊盖寅笑道:“你难道不知,辽东军早已经不复当初之勇,只是一群酒囊饭袋?天下皆知,唐国大皇帝派了秦逍出关,那支龙锐军不过是收编了一群大唐叛乱之徒,却已经打得辽东军狼狈不堪。如此军马,实非渤海军之敌。”微仰头,缓缓道:“渤海畏惧的不是这支辽东军,而是大唐。”
“所以渤海上下都是信心满满?”
“百年前渤海可是遭受过几乎灭国的耻辱。”渊盖寅道:“所以渤海国内,有一群人日夜都在想着一雪前耻,这其中就是以莫离支为代表。虽然有少数人心中知道,以渤海之力,绝不可对大唐妄起干戈,但他们并无掌握实权,而且谁也不敢违背莫离支的意愿,这就注定莫离支一人之念,可以左右整个渤海的兴亡。”顿了顿,才继续道:“渤海带甲数万,兵精粮足,如果在适当的时机卷入东北两军之争,在莫离支看来,是有机会吞下四郡。”
秦逍看似淡定,心中却也是吃惊。
渤海是东北四郡的卧榻之虎,秦逍早就知道渤海渊盖建野心勃勃。
不过想到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大唐虽然今不如昔,但依然是幅员辽阔的大帝国,以渤海一隅之力与大唐为敌,秦逍倒也觉得除非渊盖建真的疯了,否则不至于兴起干戈。
不过今日从渊盖寅这番话中,秦逍却是知道,渊盖建竟然真的起了这个疯狂的念头,甚至开始要将其变为现实。
“当年大唐皇帝登基,唐国大乱,三州七郡叛乱,周边诸国趁虚而入,内忧外患。”渊盖寅正色道:“莫离支利用千载难逢的机会,一统渤海。那时候他确实是英明神武,而且知道以当时大唐的国力,即使出现重大的危机,大唐依然会有实力解决。而且渤海刚刚一统,要养精蓄锐才能恢复国力,所以莫离支没有轻举妄动,甚至依然遣使向大唐皇帝恭贺。”唇角泛起一丝怪笑,缓缓道:“不过那时候莫离支就断言,大唐那位女皇帝得位不正,唐国迟早会因为此事会再次陷入大动乱之中,如果再次乱起来,就是渤海西进的时机。”
秦逍心下一凛,暗想渊盖建倒也不愧是当世枭雄,竟然能够早早就预测到大唐存在的巨大危机。
“如今他的预测正变为现实。”渊盖寅道:“唐国先是西陵割据自立,然后在江南出现叛乱,此后京都发生变故,如今徐州也叛了,还有东北四郡,秦逍和汪兴朝为了夺取东北四郡的控制权,都没有将大唐的朝廷放在眼里,而是刀兵相见。这一切都在表明,唐国已经进入连乱世。莫离支觉得他的预判没有出现差错,对自己的战略自然更是坚持。”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骑马穿行在茂密的黑森林之中,而后方那一队骑兵远远跟着,自始至终不敢靠得太近,却又是死死咬住,不让秦逍等人离开他们的视线。
陆游跟在两人后面,却是十分谨慎地观察周围的环境。
实际上途中已经经过两处哨卡,而且哨卡里的人也都发现了穿行在林中的两队人马。
渊盖寅的装束,那是很显眼的傉萨战甲,哨兵们自然也都能认出来,所以看到傉萨出现在林中,而且似乎正与人说话,后面又远远跟着一队骑兵,还以为傉萨是在巡查营地,自然不敢上前打扰,只是眼睁睁地看着秦逍等人穿过。
“你和我说了这么多渤海的军事机密,目的是因为什么?”秦逍问道。
渊盖寅叹道:“你还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告诉你,只要渊盖建坐在莫离支的位子上,你们东北四郡将危在旦夕,大唐与渤海这一战,已经无法避免。”抬手摸着自己的胡须道:“我想问你,你愿不愿意看到东北四郡沦为焦土之地?你想不想看到你们大唐的百姓哀嚎哭泣,看到他们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秦逍淡淡道:“这也同样会是渤海的结局。”
“不错。”渊盖寅平静道:“战争一旦开始,没有真正的赢家,你们大唐的百姓固然生灵涂炭,渤海的军民也同样家破人亡。”
秦逍扭头看着渊盖寅,道:“看来傉萨对这场战争还真的很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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