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风华 第760章

作者:沙漠

“不是朝廷想丢弃,而是有心无力。”令狐玄的神情变得冷峻起来,缓缓道:“如果关内大乱,无暇东顾,渤海人趁虚而入,你们辽东军如何应对?”

周烈嘴唇动了动,终是没能说出话来。

“将军心里只怕已经知道最后的结果了。”令狐玄道:“这就是我刚才所言,如果东北的局面没有改变,也许用不了两年,东北四郡便将成为异族践踏之地。”

周烈双全握起,想了一下,终是看着令狐玄问道:“你说这么多,又是什么意思?”

“辽东军已经烂到骨子里,难以改变。”令狐玄叹道:“这样一支兵马,天怒人怨,已经担不起保住大唐东北四郡的重担。龙锐军出关,若是能取而代之,担起守卫东北之责,真到了渤海军杀来之时,也许还能保住这片大唐疆土。”

周烈怪笑一声,道:“你的意思是说,辽东军抵挡不了的敌人,龙锐军可以?”

“将军误会了。”令狐玄摇头道:“我真正的意思,无论辽东军还是龙锐军,都无法阻挡渤海军。”

周烈一愣,显出狐疑之色。

“能够保住东北四郡的力量,只有一支,那就是东北四郡的民心。”令狐玄平静道:“只要得到四郡民心,哪怕渤海人如狼似虎而来,也必将被驱逐出去。古圣有云,得民心者得天下,失去民心,江山皆无,拥有民心,天下披靡。”

周烈微微颔首,道:“令狐玄,你能说出这句话,确实是大有见识,并非泛泛之辈。”

“辽东军在东北已经尽失民心。”令狐玄道:“现在他们还能在东北作威作福,只不过是手里还拿着刀子,百姓敢怒不敢言。一旦他们真与渤海人交锋,那时候自然无法得到百姓的拥护,没有了四郡百姓的支持,败局已定。”端起酒碗,一口饮尽,才继续道:“将军可知道最近辽西都发生了些什么?”

这一次周烈反倒是拿起酒坛,给令狐玄斟上,问道:“什么?”

“龙锐军将辽东军将官圈占的土地全都收回,而且物归原主。”令狐玄道:“此外开始推行均田策,开荒分田,对百姓轻徭薄赋,而且士绅与百姓同样要纳粮服徭役。”

周烈微点头道:“略有所闻。”

“虽然士绅开始纳粮,伤害了他们的利益,但龙锐军将他们被圈占的土地归还,大大弥补了他们的损失,眼下辽西世家对龙锐军不但心存感激,而且因为龙锐军会保障他们的利益,所以他们全力拥护龙锐军在辽西推行的政令。”令狐玄正色道:“辽西百姓有田可耕,轻徭薄赋,更是欢腾一片。哦,对了,黑山贸易场那边已经开始进行了贸易,据我所知,在黑山贸易场经营贸易的商贾,缴纳的赋税远远低于阜城那边,而且黑山还有驻军保护他们的人身以及货物安全。关内诸州的商贾对黑山贸易场可是趋之若鹜,至少江南那边已经有大批商贾准备在黑山开始囤点……!”微微一笑,道:“周将军,我若说龙锐军之下一片欣欣向荣,百姓拥戴,不知你是否反对?”

周烈知道令狐玄所言都是事实,还是忍不住道:“那不过是龙锐军收买人心的手段。”

“不错,就是收买人心。”令狐玄正色道:“可是眼下的东北四郡,岂不就是要凝聚人心?如果龙锐军可以在其他三郡推行辽西同样的政令,到时候自然是人心尽收,有了四郡人心支持,渤海人何足为虑?”

周烈微变色道:“你帮助龙锐军,真的是要让他们吞掉东北四郡?”

“辽东军日暮西山,龙锐军朝气蓬勃。”令狐玄道:“要让东北四郡稳如泰山,就必须让龙锐军镇守东北,而龙锐军要想镇守东北,就只有踩着辽东军的尸骨屹立如山。”

周烈握拳道:“那就看看到底鹿死谁手。”

“所以将军还是一心想要维护辽东军继续在东北过着骄奢淫逸的生活,置大唐江山于不顾?”令狐玄目光锐利,“今次与将军一番长谈,不为其他,而是为了大唐社稷。无论辽东军还是龙锐军,真正能够独当一面的水军名将,唯将军一人而已。渊盖建出兵之日,必然是水陆两路齐发,这些年渤海水师发展迅速,实力早不在辽东水师之下,我今日说这些,不过是想让将军明白,等真的到了那一天,与渤海水师的决战,只能是将军担当。”

周烈眼角抽动,嘴唇也是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将军今次如果留下来,便不会有人知道将军的行踪。”令狐玄道:“我会安排人秘密送你去见秦逍,秦将军见到你,必然欢喜。他也必然会好好安置将军,辽东军那边,只会以为将军已经战死。等到了需要利刃出鞘之时,将军自然可以显身。”

周烈冷笑道:“令狐玄,你是让本将归降秦逍?今晚我数百名弟兄死在你的手里,你竟然还想着让我跪在你们面前,这话从你口里说出来,简直是匪夷所思。”将佩刀“当”的一声放在桌子上,道:“事到如今,有死而已,你不必废话。不过你若真的是条汉子,咱们单打独斗一场,若是死在你的刀下,我下去之后,也可以告诉弟兄们,我已经尽力为他们报仇,只是技不如人而已。”

第1339章 局中局

令狐玄哈哈一笑,道:“我既不想将军死在我手里,也不想死在将军刀下。”微微一顿,才问道:“将军下定决心要回辽东?若当真如此,我也不强留。”高声道:“来人!”

门外便有人推开门,垂手站在外面。

“准备一条船,备好水粮。”令狐玄吩咐道。

来人答应一声,退了下去。

“你当真让我走?”周烈反倒是有些愕然。

“周将军,我给你准备一条船,可以乘坐十人左右。”令狐玄道:“除了将军和三名随从,姜图也可以跟你一起回去。你们在这艘船上安排了十八人,另外那艘商船也有十来人,加上你们四个,一次容纳不下。你能带几人就带几人,剩下的人我会安排他们尽快返回。对了,其中有三人受了些伤,不过性命无虞,休养几日也差不多能恢复,他们晚几天回去。”

周烈吃惊道:“令狐玄,你们……你们在这船上到底做了什么手脚?”

“若说做手脚,肯定是你们先有动作。”令狐玄含笑道:“两艘船上,都有你们安排的人,其实在他们登船的那一天,我们就已经一清二楚。”

周烈皱眉道:“他们是以雇佣的名义登船,打扮成水手,你们……?”

“登船?”令狐玄轻叹道:“周将军到现在难道还不明白,那位汪大人雇佣的两艘商船到底属于谁?”

周烈身体一震,陡然明白了过来。

“辽东那边让两位掌柜在杭州继续采购货物,做出一番孤注一掷的动静,那时候我们当然知道辽东已经派了官员前往杭州。”令狐玄一边嚼着豆子,一边笑道:“既然如此,此后的一切就不存在意外了。三条船在海上被夺,连杭州虎神堂的商船都落得如此下场,杭州船会哪里还有人敢继续出海?”

周烈叹道:“所以汪恒是从你们手里雇佣了两艘船。”

“其实事情都很顺利。”令狐玄道:“汪大人当然不知道这两艘船背后的主人是我,船上的水手当然也是我们的人。他在杭州暗中又雇佣了一批保镖,既要熟悉水性还能骁勇善战,这样的水手在杭州其实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多,而且……杭州虎神堂的姜爷与鄙人交情不错,每年我与姜爷都要小醉两场,他甚至时常去往太湖小住几日,知识知晓此事的人凤毛麟角而已……!”

周烈骇然变色,吃惊道:“你们……原来……!”忽然想到什么,皱眉道:“太湖盗与虎神堂既然私下有交情,为何上次你们却要抢夺虎神堂的船……?”说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后背生寒,隐隐明白了什么,长叹一声:“我明白了,原来……原来从一开始就是圈套。”

“哦?”

“钱家和万俟两家在杭州虎神堂雇佣商船开始,你们就设下了圈套。”周烈苦笑道:“你们将船雇给那两家,然后派人在海上等着商船经过,出手劫掠,看似剑拨弩张,但最后双方却没有死一个人,只有那个姓乔的……!”

“虎神堂乔思罗。”令狐玄提醒道:“乔兄弟是姜爷的心腹,也是少数几个知道我与姜爷有交情的人。乔兄弟义薄云天,布局谋划,他参与其中,为了取信你们,他本是要献出一条手臂,不过我们坚持只需要两根手指。”叹道:“为了计划顺利实施,乔兄弟牺牲不小。”

“两根手指换取三艘战船和辽东水师几百条人命,那比黄金还值钱。”周烈嘲讽道:“你们故意演戏给那两个蠢货看,让他们相信商船确实是被海寇劫掠。”

令狐玄笑道:“其实换做任何人,恐怕都难以怀疑。如果辽东那边不相信,又怎会是个下引蛇出洞的计谋?商船被劫掠,汪兴朝那边肯定不会坐视不顾,他必须要保障海上商道的畅通,就必须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看着周烈道:“而唯一能够解决问题的人,就只能是周将军了。”

“你们的目的,就是为了引出辽东水军?”

“所谓的海寇不解决,辽东那边寝食难安。”令狐玄道:“同样的道理,周将军的辽东水军如果不解决,对我们来说同样是大问题。你们设下引蛇出洞的圈套,要利用两艘商船引出我们,然后将之捕杀,我们自然也可以将计就计,让将军的战船自己露面。”

周烈摇摇头,神情黯然。

这时候他终于明白,本以为辽东水师是猎人,要捕食猎物,可最后猎人却成了猎物。

辽东那边的谋划,全都在令狐玄的设计之中,从某种角度来说,这场棋局令狐玄是棋手,而辽东那边甚至都没有对弈之人,无论汪兴朝还是自己,都成为令狐玄棋盘上的棋子而已。

汪恒在两条商船上安插了辽东水兵,以为混在水手中不易被发现,可是除了这些水兵,其他的全都是令狐玄的人,一袋子白米里面出现几颗老鼠屎,傻子也能看出来。

想到这里,周烈甚至觉得脸上发烫。

这简直是丢人到家的事情。

他现在当然知道,进入火油区之前,商船的火光突然熄灭,随后隐隐听到厮杀声,这并不是商船与敌船厮杀,而是商船上的水手们等到时机,出手制服船上的辽东水兵,而水兵自然不甘束手就擒,双方搏斗起来。

水兵虽然骁勇,但一船人都是敌人,自然是寡不敌众,都被制服。

此后战船为了增援商船上的姜图等人,也就被引入了洒下火油的海域,对方借助东南风,正好使出了火攻之计,这才导致水军大败。

知道前因后果,周烈实在无话可说。

从头至尾,对方都是精心部署,水师这边焉有不败之理?

“岛主,船已经备好,可以随时使用。”手下人过来在门外禀报一声。

令狐玄点点头,挥手令人退下,这才向周烈道:“将军是否再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

“我是为将军的安危着想。”令狐玄叹道:“我知道将军为人正直清廉,与辽东军那帮将官格格不入,而且因为耿直进言,甚至得罪过他们中的一些人。”顿了顿,拿起酒坛,给周烈再次斟满酒,道:“将军这次损失惨重,若是回去,不知……?”

“你是以为他们会向大将军进言,治我兵败之罪?”周烈倒是满不在意,道:“既然战败,自然由大将军处置,生死我又岂会在意?”

令狐玄想了一下,才道:“既然如此,将军先回去。你手下的将士我也会安排他们尽快返回。不过这场大火,肯定有不少弟兄葬身大海,两军交战,你死我活,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不过烧伤的兄弟,我们这边会给他们治疗,将军不用担心。”

“你说什么?”周烈诧异道:“你……你的意思是……?”

“火势虽大,但海面上的火油有限,烧不了多久。”令狐玄解释道:“将军麾下的将士都擅长水性,应该有不少人可以潜水避火……!”缓缓起身道:“附近有船等候,我已经吩咐过,会尽力救援。”

周烈怔了一下,他当然知道两军厮杀肯定不存在手下留情,今晚水军是败家,如果反过来,水军官兵肯定也不会对敌人手下留情。

水火无情,他本以为大火过后,埋伏在火场周围的海寇肯定会再次杀出,将存活下来的落水官兵诛杀干净,到最后不敢是被大火烧死,被水淹死,还是被海寇杀死,那数百精锐水兵兄弟肯定没有几人能活下来。

但听到令狐玄此番言语,心中升起希望。

虽然见惯了生死,也知道两军对阵必然会死很多人,但想到那些弟兄还有生存的希望,心中有些激动,问道:“令狐玄,你……你当真下令要救他们?”

“也许日后抵挡渤海水军就是他们,为何不救?”令狐玄道:“火烧战船,是为了削弱辽东军,救他们,是为了大唐,这并不矛盾。”抬手道:“将军既然要走,我送你,请!”

周烈用一种复杂的表情看着令狐玄,犹豫了一下,终是率先出舱。

两人到了船尾甲板上,却见到已经有不少人在等候,除了之前跟着周烈从火场出来的三名部下,还有姜图等被船上水手制服的水兵们,这时候见到周烈出现,姜图和身后水兵都是跪倒在地。

“将军,卑职……卑职无能……!”姜图显然已经从那三名部将口中了解了情况,愧疚道。

周烈见姜图等人果然并无大碍,不由回头看过去,却发现令狐玄并没有跟着走出舱,不见踪迹。

“周将军,船已经备好,船上有干粮和清水,足够你们所需。”一名水手上前来,拱手道。

周烈微微颔首,向姜图吩咐道:“你挑选六个人和我们一起先走,剩下的人不用着急,这边会安排他们返回辽东。”想了一下,回头朝向船舱,拱手道:“令狐玄,这份人情我记着,他日我若擒获你,也会给你留条性命。”

船舱之内,令狐玄唇角泛起一丝浅笑,走到舱内的一扇小窗边,背负双手,极目远望。

好一阵子过后,一名部下进来,恭敬道:“岛主,他们已经走了,真的……真的就这样放他们离开?”

令狐玄却并不言语,只是望着窗外,目光深邃,那双眼睛似乎穿过黑夜,洞穿一切。

第1340章 寒屋藏娇

广宁城东南角有一片竹林,竹林附近有一处小私塾,不过早已经荒废。

当年萤草堂一案,牵连到了许多的读书人,不少都被下狱,即使逃过牢狱之灾,也在官府备有案卷,断了仕途之路,许多文人无可奈何之下,好一些的给人当账房文书讨生活,有些则是流落到其他地方谋生,混的差的则是卖字画为生。

也有一些年纪大还存有威望的老先生,桃李众多,有些还在官府任职,稍微照顾一下,还能在私塾教学谋生。

竹林边的这处小私塾就曾是这样的情况,因为老先生在官府中有弟子,又不便直接出面,所以暗中让一些世家大族出了一点银子,修了一处小私塾,给周围的孩子们教学。

不过老先生过世之后,这处私塾也就荒废,更加上颇有些偏僻,也就无人问津。

天黑的时候,一辆马车悄无声息来到了私塾,赶车的在篱笆围成的围栏外停下,起身过去掀开车帘子,一人从车厢内出来,先是看了院落一眼,这才下了车,那车夫也不停留,等那人下车之后,催马便走。

来人穿着间色粗布长裙,上衫宽袖,腰间系着一条灰色的带子,显得腰身很窄,这是民间妇人最寻常的打扮,不过穿在此人身上,却勾勒的十分诱人,显得腰肢更细,腴臀更为饱满圆沃,身形宛若葫芦般,走动之间,腰肢款摆,带着腴臀如同风中柳枝般左右轻败,端庄之中自带着一股难以掩饰的风流,令人赏心悦目。

这人却正是朱雀梁陌影。

左右看了看,这才缓步走到院门前,她姿态端庄,走路时候不紧不慢,推开枯藤编织撑得院门,环绕着一圈都是围着篱笆做成的围墙,院内有一口井,三间小屋,居中稍微宽阔一些,显然是当初用来教学的学堂,右边屋外堆着柴火,一看就是刚刚堆砌起来不久,屋顶有烟囱,那自然是厨房。

周围的篱笆上都爬满了青藤,夜色之下,幽静异常,还真有几分乡野小院的味道。

朱雀此时却已经看到门前站着一道身影,走过去之时,那边已经迎上来,熟悉的声音响起:“影姨,委屈了。”却正是秦逍。

秦逍打扮也十分简单,似乎是为了不引起人注意,所以一身粗布衣衫,乍一看去,倒像是农家的小伙子,含笑走上来,道:“本来要亲自去接你,不过城里有不少人认识我,为了不显眼,所以安排亲信过去,他守口如瓶,应以不用担心会走漏消息。”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朱雀轻步走向中间的屋子,边走边问道:“等了很久吗?”

秦逍摇头道:“也没有多久,天黑之前先带了两个人过来,也都是心腹之人,不想让太多人知道,所以人不多,我和他们两个一起打扫了一下这边。”

朱雀有些意外,诧异道:“你亲自打扫?”

“其实这里事先已经收拾过,该备的所需物品也都备齐。”秦逍笑了一笑,吩咐道:“我令人找寻一处偏僻之所,告知是女人所居,差点闹出笑话。”

朱雀疑惑道:“什么意思?”说话间,已经走进屋内,见到屋里点着一盏有灯,桌椅俱全,虽然简单,却收拾得干干净净,屋里甚至弥漫着一股檀香味道,却是在屋角的一张小案上放着一只小香炉,里面燃着檀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