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沙漠
“国相不想说,那窦爱卿就说一说。”圣人淡然的目光落在匍匐在地的窦蚡身上:“他既然在兵部当差,你这位兵部堂官莫非不知自己部下的心思?”
窦蚡很小心道:“臣不敢断言,但……臣觉得他可能是有意想让兵部不安宁。他原本是黑羽将军麾下的夜鸦,看着黑羽将军在西陵被害,而造成黑羽将军被害的原因,与兵部没有及时将长生军调往西陵有关,所以臣以为,秦逍心中对兵部有怨气。此番他找到机会,就是希望能让兵部颜面扫地,甚至……有人因此而受严惩,便是他愿意看到的结果。”
“你是说他在报复兵部?”圣人淡淡问道。
窦蚡忙道:“这只是臣的胡乱猜想,不敢……不敢确定。”
“媚儿,你觉得窦尚书的猜测对不对?”圣人将目光从窦蚡身上收回。
长孙媚明白圣人的意思,她这样问,不是真的在询问自己是否赞同窦蚡的看法,只是让自己说出心中所想,这位温婉动人的宫中女官并没有犹豫,恭敬道:“长生军没有调出关外,确实是兵部的过失,罪官范文正也已经被惩处,这已经给了天下人一个交代,自然也是给了秦逍和所有大唐将士一个说法。媚儿以为,秦逍在西陲待过,而且是军人,对边关将士的处境最能体谅。他发现了兵器库中的残刀,身为军人,难以控制自己心中的愤怒,不希望有人损害到军人的利益,所以找到机会揭发,只是在保护那些为大唐浴血厮杀的将士利益。”瞥了窦蚡一眼,粉润的面颊平和而稳重,声线轻柔:“媚儿以为,秦逍只是尽自己能力去做一件应该做的事情,并不是因为心存对兵部的怨恨才挑起事端。”
第456章 天煞孤星
窦蚡听得长孙媚所言,后背立时冒冷汗。
他当然知道长孙媚在宫中的分量,比起外官,长孙媚对圣人的心思自然明白许多,长孙媚这番话无论是否是她的本意,至少是圣人愿意听到的话,而这番话明显和自己所言完全不同。
臣子无法洞悉圣人之心,说出与圣人心思不合的言辞,这当然不是一件好事。
“臣驽钝,长孙舍官所言极是。”窦蚡立刻道。
圣人浅浅一笑,向国相道:“国相,小丫头非要提携秦逍,你将秦逍安排在兵部历练,短短时日,便揭发出库部司徇私舞弊之事,看来这个人你也没有用错。”声音忽然变的冷然起来:“此案就先交给大理寺来侦办,朕很想知道,这是尚书省的那些奴才们私下勾连舞弊,还是背后另有高人。”
“老臣遵旨。”国相起身来,躬身道:“圣人,薛克用该如何处置?”
“虽说他揭发有功,但带着车队前往朱雀大街,闹得满城风雨,功过相抵,让他回豫州吧。”圣人吩咐道:“窦爱卿,薛克用要领用的兵器,你亲自拨给他,是朕亲口答应的事儿,自然不能失信于他。”
“臣遵旨。”窦蚡恭敬道。
圣人起身来,道:“朕对朝中的大臣们太过宽容了些,许多人都已经有些肆无忌惮了。国相,你辛苦些,也要给那些人警醒一下,有些事儿,适可而止,不要没有边际,朕有菩萨心肠,也有雷霆手段。”挥挥手:“云在青天水在瓶,都各自去办差吧!”
国相和窦蚡等着长孙媚陪同圣人离开御书房后,这才退了下去。
“圣人,该进丹了!”出了御书房,老总管魏无涯已经在外面等候。
圣人抬起右手,轻轻抚弄了一下自己的左手手背,这才问道:“洪陵献上来的丹药,还剩下多少?”
“洪陵真人虽然不在了,但这几年炼丹之时,他的大弟子玄霄一直协同主持。”老总管在圣人面前永远是半弓着身子,对圣人的没一个问题,都会用心回禀:“老奴就是为了以防万一,所以嘱咐洪陵真人炼丹之时必须让玄霄对炼丹的过程一清二楚,如今玄霄可以立刻接替洪陵真人的差事,不会耽搁炼丹。上次献上来的丹药还足够六日所需,三日之内,长生观会进献新的丹药入宫。”
圣人显出满意之色,看向长孙媚道:“媚儿先退下吧。”
长孙媚温顺一礼,没有一句废话,缓步推开。
魏总管这才上前扶住圣人一只手臂,缓步前行,穿行在御书房旁边的小花园中。
“兵部的事儿,你是否知道?”圣人忽然问道:“你手底下的紫衣监耳目众多,武德坊兵器库里存放了残刀,你莫说你一无所知。”
魏总管没有犹豫,很直接道:“老奴略有耳闻,但老奴的手臂不能伸得太长,有些事情只能做一个聋子。”
“略有耳闻?”圣人瞥了魏总管一眼,没好气道:“你这条老狗,为何从未对朕提及过?”
魏总管露出一丝笑容,似乎对“老狗”这样的称呼十分受用,轻声道:“老奴虽有耳闻,却没有确凿证据,而且老奴也并没有让人去调查。”
“为何不查?”
“紫衣监保护的是圣人,而不是朝廷。”魏总管平静道:“有些不该查的,老奴也就不会去查。”
圣人停下脚步,那双曾经魅惑天下的眼眸如今依然明亮如水,扭头看着身边恭敬地老太监,冷笑道:“你是不敢查,还是不会查?”
“老奴很早就对圣人说过,有时候老奴的耳朵聋得厉害,眼睛也花的很厉害。”魏总管叹道:“只要不伤及圣人,老奴就只是宫里的一名老太监。老奴是守卫这座皇宫的一条老狗,有人想要动皇宫的一砖一瓦,这条老狗立时就能变成龇牙咧齿,将他撕成粉碎,可是只要不靠近皇宫,这条老狗就只会趴在墙根下,即使听到外面有吆喝声,也没有兴趣睁开眼睛。”扶着圣人的手稳定无比,轻声道:“圣人就当这条老狗睡着了。”
圣人看着魏总管,忽然笑了起来,骂道:“你这老东西,越来越不成样子了。”缓步前行,沉默了一下,终是问道:“背后是谁,你是否也不知道?”
“老奴略有耳闻。”
“是谁?”
魏总管摇摇头,神秘一笑:“用不了三日,那人就会跪在圣人面前,老奴现在还真不好说。”
“你当真不讲?”
“老奴睡着了!”
圣人笑着,没有继续多问。
这条老狗很忠诚,却也很精明。
这天下间,想对圣人忠诚的人不在少数,精明的人同样多如牛毛,可是能忠诚到骨子里同时也精明到骨髓里的奴才,或许只有身边这名老太监。
圣人知道他不会隐瞒不该隐瞒的事情,但同样不会轻易将不该说出的话说出口。
这条老狗没有说出来的话,圣人心里其实已经了然。
如果当真一无所知,又怎会将这桩案子交给大理寺查办?
宫里的事情,身在兵部的秦逍自然是一无所知。
窦蚡入宫,兵部上下所有的官吏都老老实实待在衙门里,天黑之后,衙门里提供了饭食,大多数官员都是心中忐忑,库部司发生的事情,早已经传遍了整个兵部衙门,知晓此事的官吏们当然知道这又是一场了不得的大案。
今年似乎对兵部是个水逆之年,从开年过后,就一直不太平。
范文正一案的余波未消,又一起大案发生在兵部,谁也不知道这一次又有多少人头落地。
库部司的官吏们本就心中忐忑,等到大理寺的人忽然出现在兵部,将库部司主事韩昼带走之后,众人更是惶恐无比,都只觉得大难临头。
一旦韩昼真的被定罪,无论库部司其他官吏是否参与此事之中,必然会有不少人牵连进去,将帝国军器以次充好徇私舞弊,谁都知道这是人头落地的事儿。
如果说库部司还有一人淡定自若,那就只能是秦逍。
衙门里提供的饭食其实还算不错,库部司的几名令吏在同一间屋内用餐,其他几人都是心中忐忑,哪里吃的下饭,倒是秦逍酒足饭饱,看着其他几人忧心忡忡样子,忍不住道:“几位大人该吃饭也要吃饭啊,事情已经发生了,还是多保重身体要紧。”
几人都看向秦逍,事情是从甲字库被揭开,几名令吏都不是蠢人,知道这事儿若是与秦逍无关那才真的见了鬼。
除了费启吉为人谦和敦厚,神态还算正常,另外两名令吏看秦逍的眼神就有些不善。
“秦令吏,你还真吃得下饭?”乙字库令吏没好气道:“事情是在你甲字库发生,真要论罪,你秦令吏难辞其咎。”
丁字库令吏也是冷笑道:“多年来兵器库都不曾出过事,你秦令吏刚上任没几天,就掀起如此大案,嘿嘿,看来咱们兵部和你秦令吏的八字还真是不合。”
乙字库令吏想到什么,道:“秦令吏,听说你本来是甄郡龟城的一名狱卒,后来黑羽将军出关,你才追随在黑羽将军身边?”
“不错。”秦逍并不奇怪他们对自己的了解,毕竟自己进了兵部当差,自然有档案在其中,对于自己的过往,兵部这边也自然有过记录,自己在龟城当过狱卒是许多人都知道的事情,在档案中不可能不提及。
“你跟随在黑羽将军身边,将军却在西陵被谋害。”乙字库令吏冷笑道:“那个叫韩雨农的据说曾经是你的上司,如今也被打发到了南边去。你进了兵部,在韩主事手下当差,这才几天时间,韩主事也被你牵累,卷入大案之中,生死难测,我说秦令吏,你的八字可是真硬,谁做了你的上司,似乎都没有什么好结果。”
丁字库令吏立刻道:“不错,周令吏这样一说,我也觉得事情还真是古怪。秦令吏,你是什么命数,怎么谁做了你的上司都要倒霉?我听算命的说,有一种人的命数十分特别,谁靠近他,都没有什么好结果,那是天煞孤星的命数,秦令吏该不会是天煞孤星吧?”
丙字库令吏费启吉听二人言辞实在有些难听,劝道:“两位少说几句,大家如今都在一条船上,不要自己人先伤了和气。再说这件事儿也不是秦令吏的错,难道明知仓库里有残刀,还要装聋作哑?咱们既食君禄,自当忠君之事,这事儿要是发生在我丙字库,费某也不会闭嘴不言。”
“费令吏说的没错。”乙字库周令吏淡淡道:“仓库里有问题,确实不能装聋作哑,可是也应该先向上司禀报吧?即使不好向主事禀报,也该向部堂禀报,怎能事先毫不知会,帮着外人揭自己人的短?秦令吏,你这分明是和兵部过不去。”
秦逍打了个饱嗝,淡淡道:“几位大人,恕我直言,你们跟着韩昼在库部司当差这么多年,当真对这点屁事一无所知?我进入甲字库第一天就察觉到问题,你们虽然不是甲字库的人,好歹也是管着兵器库,如果说这么多年下来没有一丝一毫的察觉,就连一头猪也不会相信。”扫了几人一眼,道:“费令吏说的没错,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们有没有尽忠职守,自己心里有数,不用在我耳边嘟嘟囔囔,老子不爱听。”
“你……!”周令吏又急又怒:“秦逍,你说话客气点,这可不是在你家。”
秦逍瞟了他一眼,满不在乎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你们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觉着是我连累你们,我心里不舒服,对你们实在客气不起来。”站起身来,从桌上拿了一根牙签叼进嘴里,转身走到一张靠椅边,一屁股坐下去,摸着自己肚皮道:“天煞孤星?我要真是天煞孤星,你们还是离我远点的好,可别到时候把你们几个给克死了。”觉着费启吉为人还不错,向费启吉笑道:“费令吏,说的不是你,你别见怪。”
第457章 三缄其口
刑部尚书卢俊忠和手下的官员自然知道兵器库的案子被交到了大理寺,卢俊忠倒是淡定自若,朱东山等人却颇有些错愕。
武德坊一案被揭发之后,刑部众官吏摩拳擦掌,正等着跟随部堂大人一展身手。
范文正的案子,已经让刑部管理们得了不少赏赐,这次的案子比上次还要大,牵连的人还要多,如果能够侦办的让圣人龙心大悦,大伙儿免不了再获封受赏。
宫里传来的旨意,却让大理寺将这桩案子拿了去,这让刑部官员们大失所望。
甚至有人心中忐忑,暗想难不成上次办案没能让圣人满意,所以才让大理寺接办此案?
刑部这帮官员精于算计,一个个狡诈多端,却也正因如此,想的总比别人多一些。
自打圣人登基之后,曾经与刑部平起平坐的大理寺早已经被刑部踩在脚下,大理寺的官员见到刑部的官员,那都是一个个谦恭有礼,说的难听一些,这么多年来,刑部一直在吃肉,而大理寺只是跟着喝口汤。
如今这件大案被大理寺拿了去,难不成圣人要开始重用大理寺?
朱东山看着摆弄刑具的卢俊忠,心里还真有些惊愕。
卢部堂似乎对大理寺接手此案并不以为然,也没有任何不悦的情绪,见到朱东山脸色有些不好看,笑道:“你也觉着圣人是要重用大理寺?”
“下官倒也没有那样想。”朱东山轻声道:“下官只是担心这桩案子如果真的被大理寺办的妥善,对咱们还是有些影响。”
卢俊忠怪笑道:“办的妥善?苏瑜那点本事,办个鸡皮蒜毛的小案倒也合适,这么大的案子,咱们的苏大人可没办事接下来。”将手中的刑具放下,淡淡道:“圣人何其睿智,知道咱们刑部一旦办起案来,就一定会有结果,而圣人这一次恰恰不想这么快就有结果,又或者说,圣人心里明镜儿似地,不想让这桩案子弄得太大,更不想让咱们真的将背后的贵人揪出来。”
朱东山上前两步,轻声道:“大人,您是说,宫里已经知道幕后真凶是谁?”
“东山,连咱们心里也大概有数,更何况圣人?”卢俊忠单手背负身后,摸着山羊胡须道:“你自己想想,薛可勇拉着马车到兵部衙门前不过半天,宫里就传旨让大理寺侦办此案,大理寺立刻将军器司、库部司和度支司三司主事请去了大理寺,这可不是苏瑜的意思,而是宫里的意思。”唇边泛起一丝狡黠笑意:“这就证明,圣人知道这件案子不只是库部司一个衙门所为,工部和户部都牵涉其中。”
朱东山颔首道:“圣人睿智,对此自然是洞若观火。”
“能够将三部衙门中三个要紧的司串联在一起,而且做得悄无声息,直到今日才被揭发,满朝文武,能有几人做到?”卢俊忠淡淡笑道:“要干这件事情,至少要具备两个条件。这第一嘛,自然是有这个能耐,能够让三司主事听从他的吩咐,而且都不敢违抗。这第二,自然是要有包天胆量,没有熊心豹子胆,谁敢背着宫里干下此等大事?”
朱东山立刻道:“大人所言极是,下官也是这般以为。”
“如此一来,幕后之人是谁,已经是呼之欲出。”卢俊忠含笑道:“遍观满朝文武,有胆量有能耐干下此等大案的,也就那几位了。”
朱东山低声道:“下官以为,那几位之中,公主殿下应该与此案并无干系。”
“哦?”卢俊忠笑道:“何以见得?”
“公主殿下手里掌着内库,她可不缺银子用。”朱东山凑近低声道:“而且这点银子,公主也定然是瞧不上的。”
卢俊忠微笑道:“所以你觉得这幕后的贵人,是国相那头?”
“下官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国相。”朱东山叹道:“可是琢磨了一下午,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国相爷封邑万户,宫中也时常赏赐,京城内外孝敬他们夏侯家的车载斗量,说句不好听的话,他真要银子用,派人往地方上走一圈,几十万两银子轻松就能收回来。武德坊那边出现的残刀只是很小一部分,贪墨下来的银子,一年下来顶天也就十几万两银子,您说国相爷如此精明之人,岂会因为这区区十几万两银子去过这趟水?”
卢俊忠颔首笑道:“你说的不错,国相和公主都是精明过人之辈,他们就算再糊涂,也不可能干下此等事情。其实这件案子本身并不难,只是没人敢撕开口子。如今秦逍将口子撕开,宫里只要真的想查办,几日之内,这件案子就会水落石出。”抚须道:“咱们不用着急,等着大理寺那边先去侦办。”
“大人的意思是,圣人让大理寺侦办,是并不想这桩案子真的水落石出?”朱东山小心翼翼问道。
卢俊忠沉默了一下,才道:“这就要看背后那位贵人是怎样想的。他如果心存惶恐,圣人或许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尽快让这桩案子过去。其实逮捕三司主事,宫里的意思就已经很明显,这桩案子可以到三司主事为止,到时候从这三个衙门拉一帮人砍了脑袋就好。只是……如果有人自作聪明,以为宫里是傻子,或许这桩案子到最后又要回到咱们手里了。”
朱东山见卢俊忠成竹在胸,心下也是宽慰。
只要宫里不是想利用大理寺打压刑部,那么就算给大理寺那边一些甜头,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更何况这桩案子被大理寺接手,对大理寺来说,也未必是甜头,很可能只是苦水。
朱东山想的并没有错。
大理寺卿苏瑜现在真是愁闷的头都大了。
坐落在玄武大街的大理寺衙门是京都一处清水衙门,刑部牢牢掌握着帝国刑事,大理寺的权力不但被一再削减,而且衙门里也经过几次缩编,官吏的人数比先帝时期缩减了将近一半人。
大理寺大部分官员的职责,便是每天按时到衙门办差,下下棋喝喝茶,到点归家,闲的无所事事。
如今突然接手一桩大案,衙门里许多人都没能回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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