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风华 第1086章

作者:沙漠

“噗!”

一支冷箭也不知从何处射来,却是射中莫兴德侧腰,他眉头一紧,只是颓然低头看了一眼,还没等他看清楚,又是“噗噗”几支利箭射入他身体。

他身形微微摇晃,如果不是手中撑着长枪,便已经倒下。

眉宇之间没有痛苦,竟反倒是有一丝解脱。

他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在周围竟然已经没有了自己的麾下。

柔玄军士握刀持枪,已经将他团团围住。

之前紧贴在他身边的几十名军士,此刻都已经倒在血泊之中。

他抬头望了一眼天边,东方隐隐泛白,一夜血战,战死者不计其数,逃亡者更是多如牛毛,他知道到了这个份上,一切都已经结束。

将手中的长枪甩开,莫兴德缓缓坐了下去,他屁股下面是堆积起来的尸首。

人群之中,一骑穿过人群缓缓走过来,战马之上是一名手持长枪的将领,莫兴德只看了一眼,便认出正是太史存勖。

太史存勖血染战袍,浑身上下也是残破,亦可见这一战着实惨烈。

“很久不见了。”太史存勖骑马向前,距离莫兴德不到五六步才勒住马,居高临下看着莫兴德,叹道:“你也是北方边军中赫赫有名的骁勇战将,今日却落得如此地步,可曾后悔?”

“太史存勖,少说这屁话。”莫兴德笑道:“如果不是秦逍的龙锐军杀到,你我现在的位置应该换一换,骑在马背上嘲讽的人应该是我。”

太史存勖颔首道:“你能坚守京都城,让我柔玄军死伤惨重,甚至能率领麾下进行这场决战,确实是勇冠三军。”顿了一下,才道:“只可惜你的才干用在了错误的地方!”

莫兴德语气萧索,叹道:“这一战没有对错,只有胜负。我效忠后圣人,你归附公主,不过是各为其主而已。”

“我会向公主为你请求。”太史存勖想了一下,才道:“只要你归附公主,依然会有将功赎罪的机会。”

莫兴德闻言,却是哈哈大笑起来,顺手抄过边上的一把沾血大刀,看着太史存勖道:“京都之战,无论是京都军还是边军,都是死伤无数,无数大唐好儿郎战死城下,血染江山。我实话告诉你,这一战保卫京都是次要,我就是要和你们柔玄军血战一场。胜了,我就算是报了当年你们抛弃武川之仇,若是败了,死后到了九泉之下,也可以向当年战死边关的武川弟兄们交待了。太史存勖,后世评论此战,你我都是罪人。”摇头叹道:“可惜,可惜,没有亲手斩下你的首级,终归是死的不甘心。”手腕子一转,刀光划过,鲜血喷溅而出,莫兴德却已经是干脆利落地抹了自己的脖子。

太史存勖神色淡定,双目之中却还是有一丝遗憾。

京都军主将莫兴德自刎之际,京都城东南方向,一队溃逃的骑兵正狼狈不堪拼命逃亡。

数十名骑兵护卫着一名身披大氅的老者迅速脱离战场。

老者当然就是国相夏侯元稹。

他这一生主要打理的是政事,对军事其实并不通晓,而且领兵的机会并不多。

可是为数不多的领兵机会,都是落得最悲惨的结局。

当初率领武卫营攻打皇城,却落入澹台悬夜的圈套,最终被发配到苏州软禁,国相党的党羽也遭受澹台悬夜的血腥清洗。

而这一次精心谋划的决战,亲率两万西川军做最后一搏,依然是输的一败涂地。

西川军的溃败完全出乎国相的意料之外。

虽然龙锐军的突然出现确实令人惊骇,但西川军被龙锐骑兵突袭之后,一触即溃,几乎是瞬间就崩散,这实在是令国相感到匪夷所思。

西川军溃逃如潮水,国相根本无法阻止,万般无奈之下,近卫骑兵队硬是强行保护着国相逃离战场。

国相很清楚,京都城外这一战西川军大败,这不仅仅会让圣人危在旦夕,而且西川也将危如累卵。

西川是夏侯家的根基之地,这两万兵马也是夏侯家的底牌,耗费了大量的财力物力,好不容易拉起这支队伍,一夜之间却全部葬送,这对西川的实力打击可说是致命的。

西川再想短时间拉起一支军团,难上加难。

“国相,他们追上来了!”一名骑兵大声道。

其实不用那骑兵喊,国相也知道追兵将至。

西川军的战马数量不多,品质也不佳,所以两万西川军几乎都是以步军为主。

而后面追来的龙锐精骑,战马都是从锡勒真羽部获取,真羽马甲天下,这句话也不是说说而已,无论速度还是耐力确实算得上是冠绝天下。

国相这队骑兵即使拼命往东南方向逃窜,但跑出三十多里地,无论速度还是耐力就已经处于劣势,而后面追兵战马的优势也逐渐增强。

陡然间,国相却忽然放缓马速,众骑兵护卫见状,也只能无奈放缓马速。

却见得国相猛地勒住马,骏马一个人立而起,国相紧紧拽住马缰绳,否则差点摔下去。

“国相……!”追兵近在咫尺,国相却勒马停住,众骑兵护卫都是错愕,实在不知道国相到底意欲何为。

国相勒马之后,反倒是兜转马头,面向追兵方向,向手下众人挥手道:“老夫不走了,你们不用管老夫,自己去吧!”

骑兵护卫面面相觑,但却无一人离开。

眼见得后方追兵将至,骑兵护卫们也都是纷纷兜转马头,横成一列,护卫在国相身前。

大家心里其实很快就明白,追兵的战马速度太快,就算这样跑下去,最多再跑出十里地,追兵一定会围上来。

国相显然是知道逃亡无用,干脆就不走了。

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黎明将至,而上百骑追兵如狼似虎扑上来,却没有挥刀向国相的骑兵护卫们砍杀过去,而是迅速围成了一圈,将国相和他麾下的几十名骑兵团团围住。

国相望着前方,只见到一起缓缓上前来,一身灰甲,手持大刀,大氅随风飘起,胯下乃是一匹通体乌黑的高头骏马。

“秦逍,你还是来了!”国相盯着那人,不惧反笑:“老夫老了,跑不动了,只能束手待毙!”

那灰甲将气定神闲,唇角带着一丝浅笑,不是秦逍又能是谁?

“看到一群骑兵脱离战场,晚辈寻思西川军骑兵缺乏,能让几十名骑兵护卫的人,应该就是国相。”秦逍单骑立于国相前方不到十步之遥,收刀入鞘,翻身下马,却是向国相拱手道:“晚辈见过国相!”

第1839章 冤冤相报何时了

国相面带微笑,一抖马缰绳,上前去,抬手抚须道:“秦将军既然自称晚辈,那么老夫就倚老卖老,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答允。”

“国相请说。”

“这些骑兵都是来自西川,也都是大唐的军士。”国相道:“因我之故才来到京都。他们卷入这场厮杀,也都是奉老夫之令,罪不在他们。不知秦将军能否给老夫一个薄面,放他们离开?”

秦逍也不废话,抬起手臂,做了个手势,围在四周的龙锐骑兵立刻便让开了一道口子。

西川骑兵护卫们都是面面相觑。

“都走吧!”国相回过身,挥挥手道:“回到西川,和你们的家人团聚。老夫年事已高,再也经不起这么远的道,就不和你们一起过去了。”

“国相……!”

“秦将军网开一面,不要耽搁。”国相声音一沉:“还不走?”

众骑兵知道国相这是保大家一命,都是在马背上向国相行了一礼,随即兜转马首,从那道口子飞驰而去。

国相待那队骑兵去得远了,这才翻身下马,单手背负身后,缓步向秦逍走过去。

秦逍却又是抬手做了个手势,一众龙锐骑兵纷纷拍马,退到了后方,距离颇远,随即都是下马等候。

“这些军士之中,可有辽东军旧部?”国相走到秦逍身边,望着那些龙锐骑兵,语气平和,就宛若是闲话家常。

秦逍笑道:“有,不但有辽东军旧部,还有一些曾经在京都当差,原属于澹台悬夜部下的龙鳞禁军。”

“了不起。”国相竖起大拇指,笑道:“用人不疑,能将这些精锐之士收归麾下,皇子殿下果然有王者风范。”

秦逍一怔,但马上笑道:“国相知道我是谁?”

“几天前才刚刚知晓。”国相似乎很是疲惫,便要席地而坐,秦逍立刻伸手搀扶,帮着国相坐下之后,这才在国相对面的草地上坐下,只听得国相道:“老夫一直与城内有联络,她飞信传书,将你的身世告知了老夫。”

秦逍心如电转。

知道他皇子身份的人就那区区几个,圣人能够得知,最大可能便是夫子已经找到她摊牌。

秦逍轻叹一声,道:“几年前刚到京都,举目无亲,如果不是国相背后提携,我也无法留在京都,更无法进兵部当差。现在想来,能有今天,国相待我是有恩的。”

“也不是老夫对你有恩。”国相此刻就宛若和蔼可亲的普通老人,正在和自己的后辈闲话家常,一边说话,一边从怀中掏出一只小铜壶,含笑道:“不还是那个丫头在西陵和你见了一面,感激你对她的照顾,所以知道你遇到难处,才在老夫面前耍性子,非让老夫提拔你。”说话间,已经打小铜壶,仰首灌了一口,然后在秦逍面前晃了晃,道:“老夫半辈子待在京都,西川的气候适应不了。那边湿气太重,上了岁数总觉得寒气太深,所以经常饮酒解寒。”

秦逍闻言,也不知道他是随口而言,还是另有所指。

毕竟他自幼遭受寒毒折磨,一直用烈酒抵抗寒气,如今已知那是从娘胎里带出来,夫子用千夜曼罗去对付苗疆火瓢毒,余毒从娘胎里带在身上。

他不知国相对这段往事是否知晓,只是点头道:“国相年纪大了,确实要注意保重身体。”

“这些客套话就不说了。”国相问道:“逍皇子,老夫想打听一下,那丫头现在可好?老夫当初去苏州的时候,半道将丫头交给了沐夜姬,老夫知道你和沐夜姬的关系,所以……!”

“国相放心。”秦逍道:“夏侯小姐人在杭州,小师姑派了人照顾,很安全。”

“那就好。”国相听得夏侯倾城很安全,一脸轻松,笑道:“有很多事情,冥冥之中自有天定。你说当初老夫要是不让那丫头去西陵,她与你没有见过,那你后来到了京都,老夫也就不会多管闲事。说句实在话,一名边陲小吏到了京都,举目无亲,寸步难行,随便一道调令就能将你远远打发了。”想到什么,道:“是了,和你一同进京的那两人,不都被打发出去了。”

秦逍道:“韩都尉和杜郡守。韩都尉被调去了南方军团,杜郡守也被调往了南疆。”顿了一下,才道:“晚辈知道,当初如果不是国相安排我留在京都,我也同样会被远远发配出去。”

“那个杜郡守算是发配,韩雨农算不上。”国相又饮了一口酒,笑道:“韩雨农本就行伍出身,到了裴孝恭手底下还是能有用武之地。”说到这里,叹道:“说到韩雨农,老夫也觉得当年将他送到裴孝恭麾下也是一步臭棋。”

韩雨农当年被调到南方军团之后,秦逍几乎就和韩雨农失去了联络,而且对南方军团的情况也是了解不深,听得国相这话,有些不解。

“韩雨农到了南方军团,和裴孝恭竟然是性情相投,很得裴孝恭赏识。”国相道:“只不过韩雨农没有立下什么战功,所以也不好大力提拔。但裴孝恭却将他安排在身边,给了一个行军郎将的位置。这两人相见恨晚,老夫听说都差穿一条裤子了。”

秦逍听到这里,唇角忍不住泛起笑意。

得知韩都尉一切安好,他也是欢喜。

“之前老夫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国相叹道:“韩雨农才干出众,南方军团多了一位骁将,也不是坏事。可是这次老夫才明白,这是老夫走的一步臭棋。老夫竟然忽视了韩雨农和你逍皇子的交情。你们一起从西陵走出来,虽然天各一方,但交情深厚,到了关键时刻,韩雨农还是在为你的利益考虑。”

秦逍身体一震,意识到什么,问道:“国相是说,裴孝恭迟迟没有北上攻打江南,是因为……韩都尉?”

“裴孝恭虽然是个喜欢给自己留后路的人,但他也是个性情中人,懂得感恩,否则老夫也不会提携他。”国相道:“老夫给他写了密信,令他率军北上,不出意外的话,他为了报答老夫的恩惠,即使不愿意,也会听老夫一回。但老夫却没想到,韩雨农竟然在他身边进言,坏了大事。如果没有韩雨农,南方军团早就攻下了江南,也轮不着你们在徐州坐大。”

秦逍在徐州的时候,其实就一直提防裴孝恭,根本无法确定裴孝恭是否会出兵。

而且此后裴孝恭一直按兵不动,也还让麝月和秦逍感觉好奇。

现在听得国相之言,才明白过来,这一切竟然都是韩雨农在背后帮忙。

国相在南方军团之中肯定有耳目,韩雨农说服裴孝恭按兵不动,肯定也是被人知道,而且将消息传递给了国相。

秦逍知晓真相,心中感激。

“老国相是否愿意去杭州?”秦逍想了一下,终于问道:“夏侯小姐在杭州,老国相可以去杭州与小姐团聚。国相年事已高,杭州的气候宜人,正是颐养天年的好地方。”

国相有些意外,含笑道:“你不杀老夫?”

“国相何出此言?”秦逍道:“国相对我有恩,晚辈为何要杀你?”

国相笑道:“你莫忘记,你们李家的江山可是被我夏侯氏篡夺。当年我们夏侯氏可是将李氏皇族杀得血流成河。此番老夫又领兵勤王,那可是与你刀兵相见。你心胸大度,能够让老夫活命,可是天下人又会如何看你?你是李唐皇子,却不能为李氏皇族报仇雪恨,会不会让天下人觉得你庸懦,妇人之仁?”

秦逍低下头,沉默不语。

“老夫知道你心意,你是看在倾城的份上,想留老夫一条命。”国相看着秦逍,平静道:“逍皇子,你心存宽厚,老夫很感激。冤有头债有主,当年夏侯氏拥戴新主,老夫手中却是沾满鲜血。不过这一切与倾城无关。老夫只求你能够好好照顾她,让她能够好好活下去。至于夏侯氏其他人……,嘿嘿,当年既然干了谋逆之事,这二十多年夏侯氏上下也享尽了荣华富贵,该付出的代价自然也要付出。你要杀谁,尽管去杀,不必仁慈。”

他说到这里,却又是仰首饮酒,这一下却是将壶中酒饮酒,晃了晃,确定无酒,这才丢到一边。

“冤冤相报何时了。”秦逍叹道:“夏侯氏和李氏却有血海深仇,但这样的仇恨是否要一直延续下去?如果我诛杀了夏侯全族,那么夏侯小姐又会怎么想?这二十多年,大唐流了太多血,死了太多人,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目光随机锐利起来,道:“我的意思,除了罪魁祸首,其他人能从轻发落便从轻发落,不要让仇恨一直延续下去。”

国相当然知道秦逍口中的罪魁祸首说的是谁,即使如此,却也没有想到秦逍竟然有如此心胸,眸中显出赞赏之色,抚须颔首道:“如果你能成为大唐之主,应当是大唐之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