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世祖 第948章

作者:芈黍离

“只有亲眼去看了,才能见识到这个世界究竟有多大!朕是没机会了,你们却还年少。他日若有机会,就代朕去走走看看,也算替朕完成一桩夙愿。

开拓南洋,高调子唱了几十年了,到老也没能够亲眼目睹……”

见老皇帝又陷入那种自我的感怀之中,兄弟俩除了附和着老人家,也没有其他可作之事了。

“胡德!”

“小的在!请官家吩咐!”老皇帝一叫人,胡德立刻就蹿了出来,躬身听命。

“行营大队,还有多久到?”老皇帝问道。

“回官家,根据行营前报,依路程,还有三日左右时间,可抵港口!”

闻答,老皇帝略作思索,即吩咐道:“传令下去,五日后銮驾起行,向东巡幸!”

听到这个吩咐,胡德不禁请示道:“官家,这即将开年,距离元夕佳节也不远了,不知官家拟在何处过节,是否让地方上提前准备?”

“走到哪儿算哪儿吧!至于过节,在哪儿过都一样!”老皇帝摆摆手,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胡德颔首,紧跟着又问道:“官家是否继续乘船东幸?”

“船,朕已经坐够了!”老皇帝淡淡然地道。

“是!”胡德当即应道,不再多问,扭身便去传诏安排了。

就这样,在老皇帝的坚持下,行营于五日后起行,随老皇帝向东巡幸,寒冬腊月的,也不让人消停几分。

在开宝三十年到来之时,才刚进入惠州不久,等上元佳节临来之时,仍没出广南东道境。大抵是感受到行营上下那股不乐意的情绪,老皇帝终于多了几分理解,下令在潮州州城海阳过年,大庆三日,方释怨气。

在海阳,上元节宴庆当日,老皇帝发布了迟来的新年第一诏,内容与节庆没有半点干洗,而是正式对南洋地区进行分封处理。

经过与刘淳那番对话,老皇帝的分封策略又发生了一些变化,而刘淳的顾虑在这道诏书中得到了解决。

根据远征军目前进展,老皇帝将三岛分为四块,正式建立四个封国,北金洲(马来半岛)封给齐王刘昀;南金洲(苏门答腊)封给已故梁王刘晓一脉;爪哇岛被一分为二,西爪哇封给雍王一脉,东爪哇则给十二皇子越国公刘晗(郭宁妃之子)。

这些乃是老皇帝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事实上,就是为他个人喜好所左右。当然,与此前不同的是,这些封国都是赐封,属于额外的赏赐,受封之人国内爵位、待遇得以保留。

换句话说,老皇帝放弃了此前把儿子们都赶出去的想法,强扭的瓜不甜。相反,地盘给你了,想怎么经营随你,至于今后会如何发展,老皇帝实在没有精力再去多想了。

再不济,也不可能倒退到南下之前,那么多南洋开拓士不会懈怠,已经建立起的南洋贸易利益链条没那么容易断裂。

刘淳的那番话,对老皇帝最大的触动便是,他不再打算包办一切了,已经开好一个头,任其发展而已。

广大南洋地区,当然不止那三岛,但剩下的,老皇帝打算留给后人,不管是南洋封国,还是后代帝王,都需要一定的余地。

当然,南边封了,老皇帝不会忘记西边,小的封了,不会忽略他信重的大的儿子。只不过,对安西如何分封,对刘晞、刘昉二子如何安排,他始终没想好,因为在乎,所以迟疑。

开宝三十年初夏,銮驾已然抵达杭州,从洛阳出发算起,老皇帝南幸已然整整一年过去了。这并不能算是老皇帝离京最远的一次,但毫无疑问是他人生最漫长的一次旅途,也是最疲惫的一次远行。

过去的一个春季,老皇帝基本都待在闽浙二道,从漳泉、福建,一路逶迤而行,走马观花,直到杭州。大概是感受到了地方上的抱怨,在闽浙二道,老皇帝安分了许多,不似在两湖、广东那般过度折腾。

这倒是让两道的官僚们有些意外,毕竟他们都已经有心理准备了。不过,大伙也都不是受虐狂,老皇帝和风细雨,飘忽而过,他们也就殷勤逢迎,让老皇帝宾至如归。

当然,一个人不杀,也不是老皇帝的风格,但对两道高官们而言,一些犯众怒的贪官蠢贼的脑袋,上可给老皇帝交代,下则安抚民怨,何乐而不为。

只要老皇帝别动不动就掀桌子,搞政运,大加株连杀戮,大家伙自然会忠君爱国,勤于王事,将开宝盛事最繁荣美好的一面呈现给老皇帝看。

然而,对老皇帝而言,这段旅途虽然日益和谐融洽,但他心情却不断滑下低落的深渊,精气日衰,有时候魂儿都不知道飘哪儿去了。

在老皇帝出巡的这一年中,从中枢到地方,最突出的一个问题,就是令出多门。老皇帝在南巡途中,有各种即时命令与动作,这与洛阳中枢朝廷之间,显然不可能做到协调,老皇帝不在的这段日子里,洛阳那边可是像挣脱了束缚一般,老皇帝还没死,就已经有人在写诗隐晦地赞扬老皇帝不在时朝廷宽松和谐的氛围……

同时,对于老皇帝在地方上的折腾,最终都得到中枢去落实、擦屁股,在湖广、广东之时的种种作为,在朝廷中也引发了广泛争议,甚至可以说是“抨击”。

尤其是广州府的“番人之乱”,以及新年后“上元之诏”,都让洛阳朝廷难以认同,老皇帝实在太折腾,太一意孤行,做法也太粗糙。而朝廷诸公,也实在感受不到老皇帝对他们的尊重,当然了,这种抱怨也只有在老皇帝离京期间,才有抬头的可能。

这个过程中,太子刘旸的作用是无可估量的,若无他从容冷静地协调行营与洛阳在政策政令上的矛盾,勉力维持着一个稳定的局面,老皇帝不可能长久地在外巡视,洛阳也可能早就吵翻天了,最终迎来的可能又是老皇帝掀桌子的操作……

有一说一,维持着大汉当前局面,对太子刘旸来说实在是一个很考验人的事。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也越来越艰难,在老皇帝的“淫威”之下,所有人都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这一点作为储君的刘旸感触尤深,也时常陷入思想的冲突与纠葛之中。

说起来也有些让人难以相信,在当下很多大汉权贵的眼中,大汉帝国上层最集中的、最根本的矛盾,恰恰在于老皇帝。

虽然老皇帝率领他们的臣民,打下了一个亘古未有的庞大帝国,创造了一个开天辟地的辉煌时代,但是,四十余年下来,大汉帝国的臣民们,是真的开始厌恶他们的皇帝了。

甚至于,有一种荒诞却异常真实的意识已经在悄然之中形成:老皇帝不死,帝国难安……

在杭州,老皇帝一共就做了两件事,其一观钱塘大潮,并做出要加固钱塘大堤的指示。

其二,游西湖,当然了在老皇帝眼中,西湖风景虽然秀丽,但比起他见识过的名山大川,失之小气,兴致一来,还干了一件煞风景的事,往西湖里撒了一泡尿(这甚至在后来成为了西湖的一处景点)……

离开杭州之前,老皇帝又收到一则丧讯,赵普走了。赵普的辞世,是有预兆的,二度拜相以来,他几乎把自己所有的心血与精力都耗费在朝廷的改制上了,此事面临的挑战与压力,不在其位者,是难以体会的。

早在去岁冬季之时,赵普身体便已然不支,只不过一直坚持着,又有太医时时监测、照看着。

按道理,熬过寒冷,便等于扛过一劫,春暖花开之后,该逐渐好转,但偏偏,赵普在三月草长莺飞之际,溘然长逝,去世前一日,还同家人有说有笑的。

对于赵普之死,老皇帝虽然表现得很克制,但那种无处诉说的悲伤感,却始终充斥于内心,那颗饱经生离死别考验的破碎的心,终究没有彻底麻木。

就同当日林仁肇死时的感触一般,老皇帝从赵普之死,看到的仍然是自己的影子,并且更加清晰了……

对赵普,老皇帝也给了开宝第一臣的该有尊荣,追赠为浔国公,当然他家能传承下去的,只有浔阳侯爵。

开宝三十年五月,徜徉于江浙的秀丽风光,沉醉于吴侬软语,自杭州出发,途经湖苏常润,老皇帝已然驾临江南首府金陵,这是时隔数十年,老皇帝再度亲幸。

并没有物是人非之感,老皇帝对这座古都并不是太熟悉,也没有什么细腻的情感,只是想到了卒于南巡途中的李煜,若是他在三十年后重返金陵,情绪到位,应该会诞生一首传诵千年的诗词吧。

大概是觉得当年只在金陵短暂停留,便因李太后驾崩而匆匆返京,这一次,老皇帝决定在金陵多待一段时间。

只不过,很多时候,意外总是先明天一步到来,一则丧讯的传来,再度打乱了老皇帝的计划。

问题不在丧讯本身有多严重,而在老皇帝听闻噩耗之后的反应,就像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刚强如老皇帝,也没能抗住,也使得金陵城成为了老皇帝此次南巡的最后一站。

丧讯是关于晋王刘晞的,其于开宝三十年四月初四,病逝于成都……

第524章 回京

对晋王刘晞之薨,除了无尽哀伤之外,最让他难以释怀的,还是刘晞的死因——病故。至于病因,毫无疑问与吐蕃那一年的政治军事生活息息相关,雪域高原壮丽、神秘而悠远,但对久居平原的刘晞而言,也同时充满了莫测之凶险,每个人对于高原的反应也是不一的。

而寻根究底,把刘晞派到吐蕃,使其置身于那堪称极端的气候环境之中,恰恰是老皇帝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对于老皇帝而言,不是一次两次了,但不论如何克制,每一次都像是在生撕伤疤一般。

这毕竟是晋王刘晞啊,是老皇帝最看重的儿子之一,当初也是投入巨大心血培养,给予厚望的。然而如今,年不足四十三,便英年早逝。

高贵妃母子,在老皇帝的心中,总归是有一定地位的,如今,母子俩都先自己一步走了,内心那无限凄凉却也无人可诉。

过去的老皇帝,往往表现得铁石心肠,仿佛世间没有任何事物能够击倒他。然而这一次,他却有些垮了,从精神到身体都有些难支,当初刘煦死时,尚能坚持,此番刘晞之薨的打击,直接让他抱病在床。

卧于病榻间时,老皇帝甚至不禁软弱地思考,如果没有把他的儿子们派到这些极端凶险之地,岂能有今日之殇?

不论刘煦、刘晞,乃至于病秧子刘晓,安安稳稳地待在中原,怎么也不至于先他一步离世,在朝廷同样能为朝廷、为社稷效力。

过去的几十年,让老皇帝感到遗憾、感到后悔的事情有很多,但绝没有哪一件如死儿子这般让他后悔莫及,一切本来可以有个美好一些的结局,但因为各种因素,最终走向如今的结果。

而其中,老皇帝自己的一些选择与决定,显然是主要原因。在一些深刻的反思之中,老皇帝难免归咎于己身,为了所谓的进取开拓,为所谓的百年大计,把他的儿子们都搭进去了,使天潢贵胄竟成那镜花水月般千秋帝业的养分……

然不论如何,悔之晚矣,同时,在这个阶段产生如此悔意,对老皇帝而言,也实在是一件无比煎熬的事情。过于自责,以至于让老皇帝陷入了一种牛角尖中,胸中一口郁气积攒着,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金陵行宫,就如番禺那般一样,被保护缮修得很好,雕栏玉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夏日多少是有些炎热的,身处行宫中的人们,不管是禁卫将士,还是宦官宫娥,都有种凉凉的感觉,老皇帝带来的戚戚心凉。

一名体态佝偻、华发满头、面带威严的锦袍老者缓缓走来,登上御阶,至寝殿外候诏。

得到消息,胡德走了出来,见到来人,顿时面露恭敬之色,上前迎道:“小的见过寿公!”

来人正是时任江南道布政使的寿国公李少游,皇亲国戚,老皇帝的元从故旧,乾祐二十四臣仅存硕果。扫了眼胡德,李少游伸手示意了下,问道:“陛下可在?”

胡德赶忙点点头,往里迎李少游:“官家正在等候寿公!”

没有再废话,李少游跟着入内觐见。殿内,老皇帝只着一件单衣,靠在软榻上,额头间有细汗渗出,微闭目,整个人笼罩在一种压抑的氛围中,让在场所有人的心都不自觉地往下沉。

快步上前,李少游轻声拜道:“陛下,老臣奉诏觐见!”

老皇帝缓缓睁开眼,看了李少游一下,然后冲这两日一直侍奉御前的二皇孙吩咐着:“你们先退下!”

“是!”二人都不禁打量了下李少游,这才恭敬地退下。

“坐!”

“谢陛下!”李少游缓缓坐下,看着一副衰弱模样,精气神远不如刚到金陵的老皇帝,心中顿生戚戚然,艰难地开口道:“还请陛下节哀,务必保重御体!”

“好了,朕心里有数!”老皇帝有些无力摆了摆手,偏过头看着李少游,目光中没有了平日里的攻击性,轻声道:“故人雕零频繁,朕已然麻木,但爱子陆续辞世,这心里仍如刀割,说到底,朕仍旧只是一个凡人,难以摆脱这人世间的七情六欲……”

“陛下,晋王天资英奇,也是老臣看着长大的,英年早逝,实令人扼腕叹息!”李少游也不禁唏嘘叹道:“丧子之痛,老臣也曾体会过。老臣不愿说那虚伪之辞,但仍旧恳请陛下,身体为重,切莫消沉,否则天下难安!人心难测啊……”

审视了李少游两眼,但见他一副坦然的模样,刚凝起的犀利又迅速消散了,老皇帝又靠到软枕上,两样有些无神地望着床幔,悠悠道:“最难测者是人心,但时至今日,朕何惧于众人之心?放心吧,这天下乱不了!已经有人将朕视为天下祸难之根源了,朕若是死,说不准有多少人会暗暗叫好欢呼……”

听老皇帝这么说,李少游顿时站了起来,一脸厉色地道:“倘有如此欺君背主忘恩之贼子,必将之挫骨扬灰!”

“呵呵呵……”老皇帝笑了笑,道:“游哥,你不必如此,你对朕的忠心,朕从未怀疑过。朕若是死了,旁人如何态度不确定,但你定然是最坚定维护朕的人!”

“多谢陛下信任!”

“时至如今,值得朕毫无保留信任的人,掰着指头也数不出几个人了……”

老皇帝情绪低沉,李少游也颇为感伤,有些动情地唤了声:“陛下!”

老皇帝长长地舒了口气,冲李少游道:“游哥,你来替朕拟一道诏吧!”

李少游闻言稍愣,但显然联想到了什么,冲老皇帝躬身一礼,然后满脸肃穆地走到边上的小案间,端正落座,摊开一张空白诏纸,提笔蘸墨。

老皇帝这边,则缓声道来:“让礼部依制操办晋王丧礼!以皇孙文海袭晋王爵,另封临海国王!”

听到是关于刘晞的后事,并非自己所想,李少游莫名地松了口气,快步下笔,依圣意写下诏文,作为任职履历丰富的大臣,纵然文采不算好,但在这种刀笔文章上,李少游的基础素质还是很强的。

写罢,李少游重复读了一遍给老皇帝听,而老皇帝需要确认的,只是诏意传达正确。

见老皇帝点了点头,李少游又请示道:“陛下,这临海国,具体位置设在何地?”

老皇帝语气平静地道:“云南之南,蒲甘、直通之地(缅甸)。”

闻言,李少游略表疑虑,道:“陛下,据臣所知,云南之南,邦国林立,诸族纷争,并未纳入大汉掌控之下!”

老皇帝语气依旧:“文海在滇南练兵也有些年头了,那支军队归属于他,封国也给他了,任其自取,朝廷给予一定支持即可!有些事情,还得靠他们自己争取!”

听老皇帝这么解释,李少游眉头稍微蹙了下,但没有再提异议,只是继续埋头书写。

老皇帝则自顾自地感慨着:“最初,朕是打算将刘晞一脉封在吐蕃的,但细思之下,还是取后者吧……”

一道诏书拟完,拿给老皇帝亲眼确认之后,老皇帝又吩咐到道:“再写一道!”

“请陛下示下!”

“置北庭国,以赵王为北庭国王;置安西国,封魏王刘旻为安西国王;置康居国,封凉国公刘晔为康居国王!”老皇帝平稳地说道,终于,对安西封国,他有了决议。

对此,李少游显然又想到了什么,但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老皇帝又补充道:“安西三国疆界划分,朕已经做好了,图就在案边,届时一并发往碎叶。另,召赵王还朝……”

在李少游一番细致而谨慎的措辞之后,老皇帝审验无误,方道:“用印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