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芈黍离
每条街坊,都设在人烟稠密的地方,少则一条街,多则四五条街联合在一起,经营的商铺少则数十家,多则数百家。就连青楼妓院,在番禺城都得集中经营,照章纳税,而每条花街柳巷,都是广州府的纳税大户,平日里可被“宝贝”着。
行市制度兴起已经有有些历史了,在大汉各地也都存在,尤其是大城市,但如广州府这边管理得如此严格分明的,却也实在不多。
这样的环境之下,久而久之,也使广州府的行会制度发展得如火如荼,其经营组织程度也更高,位在全国前列!
在番禺城内行市间的经营者,都必需得加入行市行会,并缴纳会费,接受管理,其一切经营活动都受到行会约束,行市内矛盾内部解决,行市外则由行会统一应付。商品定价权在行会,甚至于就连税收都有行会代劳。
显然,行会就是官府管理各行各业、各街各市最有力的臂助。但是,如此发展,固然省却了官府很多事,许多时候只需坐着收钱即可,但也滋生了诸多矛盾。
比如行会对店家、会员的压榨,在番禺街市上是很少见到欺行霸市的情况的,行市有制度,行会有规矩,敢有冒犯者,会迎来整个行会的打压,一般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而行会规矩主要各会长制定,而会长则是由一些名流、豪商担任,官府只做监督。
各街市行会内部,往往也是矛盾重重,会长几乎可以说是每条街市上的土皇帝,权力与便利都很大,行会内部有实力的成员,为了争夺会长位置,往往也是勾心斗角,手段齐出,暴力行为也是层出不穷。
同时,同行业之间的大小行市间,冲突也是时有发生,尤其是商品议价权问题,过去三十年间,番禺城内发生了数次同行业行会之间的价格战,乃至流血冲突,每次都得死不少人。
每个行会,也都豢养着一些打手,这些游走在灰色地带的人,也是城市治安的挑战,很多犯罪都与这些暴力团伙脱不开关系。
这些蛆虫,则与贫民窟,共同构成番禺城各种犯罪活动的来源。毫无疑问,番禺城的犯罪率,在全国范围内,都是居高不下的。
种种矛盾,等等问题,都是在番禺商业经济大发展的背景下产生的,但这些都难掩番禺在过去几十年间产生的蜕变。甚至可以说,在当前的广州府番禺城,已经诞生了资本主义的萌芽……
城市之中,遍布小资产阶级,商人的地位也不似其他城市那般受到猜疑、鄙视、限制,甚至于开始对官府产生一些隐晦的影响。
番禺同时也是一个移民城市,外来人口占据番禺人口的绝大多数,相反,本地的土著人口,反而在长时间的发展过程中,比例逐渐减少。
外来人口,带来了外边的先进文化与技术,宽松的政治、经济氛围,也使番禺的文化开放而多元,不只有传统的中国的,更有海外的、西方的……
作为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与终点,番禺城具备其他大汉沿海城市难以具备的优越条件与地位。自安史之乱后,海上丝绸之路开始兴起,自番禺往返的船队日多,但随着大汉帝国在海外贸易政策上的放宽与鼓励,在南洋诸岛、各国活动的日益频繁,番禺城获得的发展福利远超历史同期,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而冬季,正是外番商船活动最为频繁的时候,沿珠江的码头上,几乎每天都有满载着大汉瓷器、丝绸、茶叶、铁器等货物的外国商船拔锚起航,伶仃洋上尽数顺着季风扬帆南下海船……
同时,番禺城内最引人瞩目,也最惹人非议的,或许就是那云集的外番人群了。在往返番禺的外洋人中,商人只是其中一部分,他们每次大概待2-6个月,即便有些人为了长期往来便利,在城中安宅置业,但属于暂住人口。
与之相对的,广州府境内还存在着一些常驻的外番人口,这些人数量以十万计,仅番禺城内,便不下十万。这样的规模,在当前的大汉,是很夸张的,也是让人不可思议的,全国大抵也只有广州府有这个条件,也有这个环境接纳这么多人。
在这些外番人中,以大食人居多,高丽、日本、天竺次之,近些年来,南洋的一些土著商人也增多了。
来源成分复杂,身份也同样复杂,商人乃是最普遍的身份,其余诸如冒险家、水手、手工业者、逃犯、乃至流亡群体。
当年,鉴于安西都督府在碎叶进行的“灭教”行动,朝廷也随之颁布了一系列的限制政策,对中原及大西北的大食及信奉ysl的外夷也多有迫害,这就使得许多境内的ysl教徒,要么改变信仰,要么逃奔他处,广州府乃是很多人最终的选择。
因此,广州府外番人口是形形色色,如欲辨其成色,也是完全扯不清的。
而为了安置这些外番人,广州府还专门划出了一些街道,专供其聚居、生活,核心理念仍是方便管理。这也就形成了番禺城内另一道特色,跨街连市的番坊街。
让广州府乃至广南东道上下意想不到的是,老皇帝在广州府,首先“开炮”的,正是这番坊街……
第516章 最后的旅途15
在大汉持续对外开拓发展的过程中,东西方的经济、文化交流也日益频繁,往来于海陆商道上的外番商人、使者自然是累年增长。几十年积累下来,也使国内定居的外番人群数量变得格外庞大,仅广州府辖境内便有几十万人,而况全国范围。
有这么多外番客,出现番坊街这样专供外来诸邦各国番人居住、经营的场所也并非一件值得奇怪的事。莫说广州府了,就是两京这样的都畿地区都存在番坊。
因此,老皇帝对番禺城内番坊的不满,并不在番坊存在本身,愤怒的原因在于相应管理制度,归根结底,还在广州乃至广南东道地方衙门。
大汉帝国大开方便之门,积极对外交流,欢迎外洋外商前来经商,甚至允许他们长驻。但有一点必须明确的是,这种开放是底线的,有一个尤其重要的前提,那就是一切外番商人宾客,都必须遵从官府管理,接受大汉法律的约束,甚至必须得入乡随俗……
朝廷为此,还专门出台过一套“外番商民管理条制”,其中严格而明确地规定了官府的管理职责以及外番的约束条件。
这分条制,在两京自然是执行得到位的,然而在广州府,情况就不乐观了,不只是执行不力的问题,严重的是在番人管理制度上的缺失。广州官府给境内的外番人等太多自由,到了超过老皇帝心里底线的程度。
老皇帝在行动上支持开放、欢迎外番商贾往来,但从其心底,却始终是防备着的,宽容是其表,猜忌是其里。
尤其是,这些外番商民可不只大汉“老少边穷”地区的蛮夷,还包括诸多连名义上都非大汉统治地区之来人,来源于另外一个文明——
说的就是大食人,广州府偏偏就是帝国当前最大的大食人聚居区,这些人大通过海上丝绸之路漂洋过海而来,时间早的更有上两百年历史,在广州落脚生根,在这中央帝国辐射力量相对薄弱的地方,生存繁衍……
事实上,即便是大食人,也没有那么可怕,老皇帝的胸襟与气度也没狭小到这个地步,真正让他忌惮的还得是那个名为ysl的教派。
老皇帝对于宗教的态度,从来都是带有偏见的,至于那ysl教,更是深恶痛绝,鄙视厌弃的态度可以说是根深蒂固。
对于ysl世界,从大汉西征灭黑汗国开始,双方之间便陷入了敌对状态。等刘旻在安西搞“灭教”,老皇帝也在国内施行取缔政策,大规模排挤、消灭msl,那双方之间矛盾便欲深了。
在国内,或许还不算明显,区区番人,是翻不了天的,但在安西、高昌地区,那可就是仇深似海了。随着安西都督府开始对治下进行“留头不信教”的宗教改革,便有如烈火烹油,爆裂不已。
安西的情势已然如此,于国中内地官民而言,感触却实难如设身处地那般深刻,但似广州府这边,自以为天高皇帝远,毫无警惕心里,甚至公然对朝廷阳奉阴违,那就不是老皇帝所能容忍的了。
番禺城内之番坊街,仅仅那为数众多的礼拜寺,以及日常进行的礼拜活动,就足以让老皇帝震怒了。当年,朝廷下达诏令,要求取缔ysl教,就是从毁堕那些礼拜寺开始的,而广州府这边,要么是没有意识到朝廷对此事的重视,要么就是没有把朝廷的诏令当回事,不论哪一点,其罪难赎!
而除宗教问题之外,更让老皇帝愤怒的,就是广州府在番人管理制度上的松懈,几乎是放任,那些番坊街都是由其自治,情况之严重,甚至到汉人难进、汉官难管的地步。
广州府这个“国际大都会”,竟然有这么一个“国中之国”,可想而知,在见识过之后,老皇帝会产生何等感想……
番禺行宫,大成殿,这是老皇帝选取的下榻处。
结束了一天的巡看,回到行宫,未入宫殿,老皇帝停下脚步,手一抬,身边紧紧跟着的不论内侍还是将军、卫士都下意识地躬腰候命。
“去,把张洎、刘昌言给朕叫来!”老皇帝冲胡德吩咐道,沉吟少许,又加了句:“把侯延广也一并找来!”
“是!”胡德果断地应道。
老皇帝的表情很自然,语气也不算严厉,但熟知他的胡德心里很清楚,官家此时很愤怒,也很危险。
冬季天黑得实在太快,几乎是一晃眼的功夫,整个天空已被夜色笼罩。当然了,番禺城热闹而丰富的夜生活也随之开始,城内是万家灯火,宫室之间也是流光溢彩。
灯火通明的大成殿外,三道人影匆匆而至,最先抵达的乃是一名儒雅老者,五十岁上下,身着紫服,眉宇间透着小心,乃是广州知府刘昌言。
刘昌言乃是泉州人,年轻时期曾在时任漳泉节度的陈洪进麾下任过职,然而没多久,尚无建树,王师已南来,横扫南国,也随陈洪进一道成为大汉的顺臣。
刘昌言可以说是,长在旧社会,活在新时代。先在泉州为吏,后在陈洪进回乡省亲时,被推荐进京参考,高中进士。
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南臣,身上有种清晰的“漳泉”标记。不过,他本身的才干是一方面,早年得到陈洪进助力也是一方面,但更为重要的,是后来得到了宰相赵普的提拔。
他能当上广州知府,也是赵普在二度拜相后,举荐担任的。因此,在广南东道的道司级官僚中,刘昌言也算背景深厚了。
冬夜的风吹在身上,还是比较寒冷的,立于殿外,刘昌言也不禁缩着脖子,搓着手。望着那洞开的殿门,也不禁却步,他一个人,还真有点不敢去觐见老皇帝。
所幸,没等他犹豫一会儿,灯火廊下一道身影快步走来,近前一看,乃是一名体态健硕、形容严峻、着将军服饰的中年,广南东道都指挥使侯延广。
侯延广可谓家世不凡,祖父是曾为凤翔节度使的侯益,汉初也算一个风云人物,关乎大汉西陲安定,有与孟蜀勾结的嫌疑,最终还能保一家富贵,还被封为鲁国公(后被废)。
其父乃是北伐大将侯仁矩,开宝北伐时,率领骑兵驰骋辽西走廊,立下赫赫战功,后又长期在东北领军。在侯仁矩染病英年早逝时,老皇帝还专门下诏追悼过,称大汉失一军中栋梁。
几十年下来,侯家在大汉也是一个大家族了,军政之间都颇有影响,成材率也不低,侯延广便是其第三代子孙中的佼佼者。但能在不到五十岁的年纪,成为一道都指挥使,掌管整个广南东道的军事,除家世因素外,本身还有些本事的。
见到侯延广,刘昌言立刻迎了上去,拱手行礼:“下官见过侯都将!”
打量了刘昌言一眼,侯延广面上微露讶异:“刘知府也在?”
刘昌言姿态放得很低,轻声道:“陛下召见,未知何事?”
“待觐见过陛下,便知晓了!”听出此人试探之意,侯延广面上不见动容,很是淡定道。
二人试探寒暄间,重头人物姗姗来迟,时任广南东道布政使,张洎。
第517章 最后的旅途16
即便在行宫之内,张洎的步伐也是威风的,老脸上有些敬畏的态度,但并不多。至殿庑下,张洎扫了侯、刘二人一眼,二者行礼。
张洎没有作话,只是点头示意了下,而后抬头撞见走出殿门的胡德,顿时一变脸,笑容满面地迎上去:“有劳胡大官相迎!”
面对热情洋溢的张洎,胡德态度则不像初至广州之时那般亲切了,眼睑微抬瞥向张洎,手中洁白的拂尘向上一撩,搭在胳膊上,冷淡地说道:“官家召见三位,这便入殿觐见吧!”
胡德的态度让张洎心中一个咯噔,脸上也僵了下,但只是刹那间的功夫,迅速堆起笑容,凑近了些,低声问道:“斗胆请问大官,是不是臣等有什么照顾不周的地方?”
闻言,胡德看向张洎,二人目光做了一个短浅的交汇后,只见胡德又恢复了那副矜持的模样,不咸不淡地应道:“张使君,莫要让官家久等了!”
简直是一句多余的话都欠奉,如此态度,自然引得张洎心中不快,但再不爽,也不敢发作。还得放低姿态,陪着笑:“烦请大官通报,臣等觐见!”
“不必了!官家口谕,着张、侯、刘三臣,即刻觐见!”
经过这么个插曲,进殿之时,张洎整张脸都是阴的,他在意的自然不是胡德这阉人如何如何,而是这冷淡背后透露的老皇帝的态度,显然,不太妙。
张洎当然知道老皇帝今日出巡了,甚至知道大体位置,但究竟哪里引起老皇帝不快,甚至让这些惯于察言观色的阉人发生如此巨大的态度变化,这其中的意味就当真值得警惕了。
不过,心中虽有些忐忑,但张洎还算稳得住。或许是久在地方担任高官的缘故,又或者与老皇帝有那么一份亲近关系,在应付老皇帝之事上面,张洎总有一种莫名的自信。
依地域来说,张洎该算是南臣,生于滁洲,长于淮南,但入仕中原。其叔父张懿曾为南唐部将,在大汉平淮南之战中归顺朝廷,生前曾官至淮西道都指挥使。
张洎则是张懿最看重的后辈,不到二十便被送到开封参加科考,参考之前,还幸运地碰到出巡的老皇帝,殿试之后,成为探花。对大汉科举制发展有所了解的都知道,在乾祐中前期时,探花才是皇帝的心爱之人,前途更加远大,如赵曮、张洎、赵匡义都是其中的代表性人物。
在大汉诸多政治势力中,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派系更准确地说应该叫出身、履历,那就是崇政学士,属于早期“帝党”一个格外重要的分支,皇帝的后备人才库,基本每个崇政学士,只要不犯大错,都有一个光明的前途。
如今的内阁学士,与当年的崇政学士相比,地位悬殊也是十分巨大,不管是实权还是影响力,都是如此。而张洎,也是崇政学士派中的中坚人物。
仅乾祐探花、崇政学士这两重身份,就足够张洎受用无穷了。事实上,以张洎近四十年宦海生涯,履历之深厚,到如今整个朝廷也没有几个比得上他。
实事求是地说,是不至于仅仅做到区区一广南东道布政使的,要知道,早在二十年前,他就曾担任河东转运使,道司级大吏。按照正常的升迁规则,纵然首相不敢奢望,政事堂一尊位总还是有很大机会争取一下的。
然而,每到关键时刻,总能被人比下去,也并非每次都有勋戚权贵,追溯到最后,却能发现是到老皇帝这里不过关了。原因也不复杂,在老皇帝看来,张洎此人,有小智,而无大器,虽文采出众,然为人殷勤险诐,不似良臣。
当然了,这些仍旧只是表面问题,最让老皇帝不满的,是这人好折腾,喜欢自作主张,更爱攀交臣党。但即便如此,这么多年下来,张洎仍旧不失高位,身上那套紫服也从未褪色。
于张洎本身而言,如此“际遇”,自然难谈舒畅,他本身也不是个豁达的人。
身为皇子,总有觊觎皇位的心思,身为大臣,则难免想要试试政事堂高位的风景,但二十余年来,数次争取,数次失败,也使张洎的心理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这些变化,体现到具体的为政做人上,就显得有那么些张扬自大、骄傲顽固。
昏悖如老皇帝,遇事总有思考,难免反省,而张洎则从头到尾,都没有认识剖析过自身的毛病,只是一味觉得,时运不济……
因此,即便察觉到了老皇帝连夜相召的不同寻常,虽有所警惕,但他打心里仍旧没觉得有什么大问题,至少不会出在他身上。要知道,区区一个广南东道布政使已经是委屈他了,皇帝再拿他怎么样岂不过分?
然而,等见到目光冷冽的老皇帝,面对那凌厉的质问,张洎也有些懵了。
“这广州府,还是大汉之天下吗?还受朝廷管治吗?”
两个问题,让心中惴惴的三名广东道大吏神色剧变,侯延广还勉强稳得住,刘昌言两腿一软直接跪下了,张洎不至于那么不堪,但一张老脸也白了几分。
他骄愎到有些丧失自知之明不假,但并不意味着他连最基本的政治意识都丧失了。老皇帝的问题,问得实在太严重了,严重到动辄掉脑袋的程度。
忍住心头的惊骇,张洎躬身拱手,沉声道:“不知陛下,何出此言,臣等惶恐不已!广州府自是大汉治下,自当严格遵从朝廷诏制……”
“是吗?”老皇帝一点都不客气,径直质问道:“城中番坊街是怎么回事?番人进得,汉人进不得?进则要被打出来了?”
果然如此,张洎暗想,迎着老皇帝冷冽的目光,赶忙解释道:“回陛下,外番商民与我中国习俗格格不入,为免冲突,因而专设番坊街……”
“朕要你来解释番坊街之由来?”老皇帝直接打断他:“避重就轻,就是你们这些人如今应付朕的办法,当真好欺?
什么习俗冲突,这是让那些外番在大汉土地上搞国中之国的理由?谁给你们的权力,谁给你们的胆子?”
老皇帝怒火喷薄而出,张洎也站不住了,有些惊慌失措地跪倒,“国中之国”这四个字太严重,他也实在承受不起,慌忙拜道:“陛下容臣解释,广州番人,仍在官府治下,绝不敢违抗朝廷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