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芈黍离
马青的仕途之旅,是极具代表性的,虽然花费的时间很长,但却是天下寒门士最普遍的选择。这是一条充满竞争性且没有退路的选择,对普通士林学子来说,必需得去争抢从上层权贵们手中漏出来的有限资源。
而像知县马青这般,能够顺顺利利走通这条仕途,爬到知县的位置,掌握一县行政大权,就已经是天下绝大多数士子求而不得的了。
同样的,像马青这样的履历,也是王钦若不愿意走的,他实在是嫌弃太慢太缓,且上限过“低”。如马青者,若无奇遇,一辈子或许就在州县了,或许再过几年,能调至中、上县任职,等到五六十岁,能否成为一州长官,都成问题,那同样需要机遇,不是苦熬资历就够了的。
王钦若心怀大志,对于仕途抱有不小的野心,同样苦熬多年资历,对于自身所处的地位与未来前途也有清晰的认知。也正因如此,方才想着剑走偏锋,做出一些冒险乃至失智的事情。
马青就任罗山县的时间也不算短了,前后近三年,几乎在王钦若升任主簿的同时。县丞与主簿,乃是知县令长治理全县的左膀右臂,而王钦若这个臂膀,在马青看来,能力虽有,心思过重,心中并不是太喜欢。
不过,马青在那中庸的外表下,同样有一颗深沉的心,对于王钦若这个桀骜下属的不喜,虽然在不断累积,但始终埋藏心底,不曾表露。
一直到如今,或者说今日……
王钦若此时的彷徨心态,哪怕隔着一层衣裳与胸膛,马青也能感受得到,加速的心跳,就仿佛跳跃在耳边。
以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王钦若,马青嗤笑道:“王钦若,王主簿!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做下好大一桩事,本县素知你桀骜,却不知你狂妄到如此地步!”
这大概是三年来,马青对王钦若说过最重、也是情绪最为外露的话了。而听其言,王钦若的脸色也彻底阴沉了下来,但依旧保持着“涵养”,镇定地应道:“县尊所言,高深莫测,请恕下官愚钝,不甚明白!”
“呵呵!”马青不由笑了,捋着胡须,说道:“你王主簿若是愚钝,那整个罗山县就没有聪明人了!”
说完,马青表情再度恢复严肃,手中通报也放下了,冷冷地冲王钦若道:“你近些日子神魂不定,该是做贼心虚了!”
王钦若眉头蹙得愈深了,头微微埋下,握紧的手心也渗出了细汗,但没有接这话。以他的聪明,当然知道,马青这个知县为何以这样的方式带人闯进家来。
见他不作话,马青却是变得怒不可遏,用力地拍了下书案,喝道:“大胆王钦若,你可知罪!”
迎着马青的灼灼目光,王钦若肃然道:“下官行事,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心,何罪之有?”
观察着王钦若的表现,马青无意与之纠缠,只是身体微微前倾,轻声说道:“你的胆子太大了,大到罗山、申州都容不下,不管你存着何等心思,已然犯了众怒!
你自己欲取死,也就罢了,今天威震怒,连累同僚,连累族亲,灾祸降临之日,也不知你是否后悔!”
“带走,把人交给上差!”说完,马青不再多言语,直接从带队的衙役班头吩咐道。
“是……”
而王钦若,被马青这一番话说得有些恍惚,面色变化几许,却逐渐平静下来,似乎又恢复了往日地从容。只是,深深地看了马青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马县尊,王某小瞧你了……
能让马青这一县之尊亲自出动拿人,显然有来自上面的强大压力,武德司的职事,也正等在门外,接到人招呼夜不大,直接便把人带走了。
武德司查到王钦若并不是什么过于困难的事,线索毕竟有那么多。揪出王钦若,对武德司而言调查可以告一段落,勉强可以交差。
但对罗山县,乃至整个申州来说,事情则远未到结束的时候,并且接下来的发展,完全不受他们掌控,自治州刘继谦以下,所有官员职吏的前途,都将迎来一次审判,此事,已然通天。
而这一切,都因为一个小小的王钦若,可想而知此时的罗山知县是怎样一种心情,复杂程度怕是一点也不比此前的王钦若低。
黑夜的长街下,望着武德司的人把王钦若押走,身影逐渐消失在视野,马青却是面沉如水。
这简直就是无妄之灾,马青为官,深谙中庸之道,向来沈静,但在此一事上,就有些破防了。原本,他已经运作好了,借着老皇帝驻陛泰康宫的东风,作为大工完建的功臣之一,顺利提拔到州里,担任司马。
然而,闯驾之事一发,别说升迁了,能否保住现在的官位都不一定了,身死族灭,也不是没可能。作为申州三个县官之一,马青也太清楚泰康宫修建的内情了,如要深究,依国法处置,申州上下半数的官员都得掉脑袋……
王钦若,怎么就没早发现这个祸害!马青心中呐喊着。
“县尊……”
同样也赴王宅的还有罗山县丞,他可是坚定站在知县这一边的,能力虽然平庸,却一直是罗山县的二号人物。
感受到其人的担忧,马青沉吟少许,方才吩咐道:“本县要去一趟信阳,你留守县衙,记住,把下面人都看好了!”
“是!”
马青此去信阳,第一件事就得先向刘继谦请罪,王钦若毕竟是他手下的官,出了这等“吃里扒外”的事,他这个知县首当其冲,难辞其咎。
当然,更为重要的,还得是寻求一个平稳过关的办法。王钦若或许只是一个意外,但他们这些人,也不能坐以待毙……
第493章 御前的表演
作为避暑行宫主殿的泰康殿,毫无疑问是诸多殿宇楼栋中最为壮丽奢华,也最能重以威严的。这本身就是一座庞大的宫殿群,建筑密集,房屋众多,集中寝殿、朝政、会议、读书、习武、游玩等多种功能于一体。
仅游览泰康殿,将其基本的建筑布局及功观览完,就花了老皇帝三日时,三日下来,既让他疲惫,也让他烦躁。
这座殿宇,论威严壮观,是远远无法同西京乾元殿相比的,就是东京的崇元殿,也相去甚远。然若论富丽与奢华,论精致与享受,天下琼楼玉宇,也无一能与之比肩。
当初的南粤与伪唐与孟蜀,算是诸国中以广造宫室景观、奢侈享受著称的了,而今日老皇帝在申州打造的这做避暑离宫,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在享受这一方面也把他过去的对手们都给“比”下去了。
若没有闯驾之事,老皇帝或许还不会有多少触动,甚至自鸣得意。但此事一发,带给老皇帝的震动也是非常的,数日之间,已渐成其心病。
在泰康宫待得固然是舒适的,但脑海中也反复出现着他对手们奢玩误国的记忆,耳边也仿佛始终有一个让他厌烦乃至狂躁的声音在回响:昏君……
这样的情况,让老皇帝的心好似有刀子在划拉一般,疼,且滴血,这是一种折磨的感觉。更折磨的是,对于这些,老皇帝实则早就看清了,只是,有些不敢面对罢了。
老皇帝这辈子,从未有似今时今日这般,如此地软弱、怯懦。
“王钦若?”殿内,老皇帝听取了来自武德司的调查报告,嘴里呢喃着。一双老眼中,带有些恍惚,这个名字,就仿佛在哪里听说过一般。
“回陛下!”见老皇帝反应,王玄真继续禀道:“经臣调查讯问,已然确认,罗山县主簿王钦若,就是那封血状的书写人,其本人也供认不讳。
经调查,此人在罗山县任职多年,仕途缓慢,升迁艰难,因而屡有狂言,对于申州州政,常有异议,平日多有抨击之语。
因此,综诸多线索,可作初步判断,王钦若因不满际遇,又与申州时政相左,方暗施手段,炮制出‘闯驾告状’之事,居心叵测,胆大至极……”
听王玄真这么说,老皇帝抬眼瞥了他一下,冷淡地道:“这似乎与你平日的作风不符,什么时候,你开始代替朕,对这些事做出判断了!”
王玄真闻言,心中大惊,恨不能抽自己一嘴巴子。失策了,大大失策!老皇帝正猜疑着,他说这么多,岂不是自找麻烦。
要知道,王玄真平日里奏事,是极善把握一个分寸的,很少让老皇帝在诸多汇报中感受到属于他武德使的意志。但在此事上,显然疏忽了。
脑筋急转,王玄真埋头便请罪道:“是臣孟浪,失言多嘴,请陛下降罪!”
审视了此人一眼,老皇帝幽幽问道:“如你所言,事情是这个王钦若搞出来的,那你告诉朕,此人的目的是什么。虽然只是个小小的九品主簿,难道不知其中的风险,冒着身死族灭的危险,理由是什么?”
这话还真就问住王玄真了,王钦若倒是对此有个解释:为民请示。只不过,王玄真并不相信,那小子,衣冠楚楚,道貌岸然,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忧国忧民的忠直之臣,这是作为武德使的直觉与眼光。
也不能这样回答老皇帝,因此,稍加考虑后,王玄真便开始表现自己的“平庸”了:“恕臣愚钝,无法看破其用心!”
不管是聪明还是愚钝,都难以“说服”老皇帝,只不过,老皇帝并不在意王玄真此时耍的这点小心机罢了。
沉吟少许,问:“人呢?”
王玄真道:“暂时拘在山下!”
“把人带来,朕想见见!”老皇帝吩咐道,一副感兴趣的模样。
对此,王玄真脸上露出些许迟疑。见状,老皇帝语调一转:“怎么,你在此人此事上,对朕还有所隐瞒不成?”
“臣万万不敢,绝无半点隐瞒!臣即刻去安排,把人带来!”王玄真有些心惊肉跳,顾不得其他,连忙表示道。
离开泰康殿时,王玄真有些狼狈,心态上的,同时,背后又冒出不少细汗,把内衬都浸湿了,又得去换一件了。
如今这些大臣,在面见老皇帝之前,准备一件干净的衣服是必须的。毕竟,连尿都有吓出来的,出点冷汗就实在不算什么了。
……
王钦若怎么也没想到,被武德司拿去,竟然还有面见皇帝陛下的机会。泰康宫修建期间,往工地输送劳力、建材之时,他是亲自来过的,不过,建成后的行宫是何等壮丽模样,这还是他第一次见识到。
哪怕只是些走马观花般的游览,依旧让他大受震撼,同时也更加坚定地做着心理建设:如此奢侈富丽的宫室,耗费多少财物力,吞噬了多少百姓血肉,他的所作所为,都是发乎公心,为民请命,到了皇帝面前,也是这个道理!
老皇帝那张老脸,那副丑陋的尊容,朝廷的大臣早就习惯了,敬重尊崇的有,恐惧害怕的有,甚至不乏在心中默默厌恶鄙夷的……
不过,对于罗山县的小主簿而言,在见到皇帝陛下的第一眼,没有其他感想,只有深深的敬畏与崇拜。那张对权贵们久而生厌的老脸,在王钦若看来,却是这般的尊贵与可爱,这可是皇帝陛下。
除了激动,再难以用其他语言来描述王钦若的心情,纳头便拜,声音都有些控制不住:“罗山县主簿臣王钦若,参见陛下,陛下万安!”
这是有多久,自己没有接见过如此基层的官吏了,老皇帝暗暗回想着,到恍惚了,也想不起有多长时间。回过神,俯视着因面圣而激动难已的王钦若,老皇帝心情反倒有所好转,只觉此人表现甚是有趣,也贵在真实。
“平身!”老皇帝轻声道。
“谢陛下!”王钦若颤着声应道,但努力了几下,却有些站不起来,不由丧着脸,叩拜道:“禀陛下,微臣荣幸之至,得见天颜,欣喜兴奋,浑身激颤,难以起身,微臣斗胆恳请坐地答话……”
王钦若这番话,直接把老皇帝给逗笑了,就像在看一场有趣的表演一般。笑意微露,紧跟着便收敛起,老皇帝威严的声音降下:“那封血状是你写的?”
听老皇帝发问,王钦若激动的心情逐渐平复下来,过热的情绪也渐渐被压制,虽不至于找回在罗山县的从容自信,但总归能正常对话了。并且,理智与心机,再度占据头脑高地。
“回陛下,正是臣手书!”
“状纸上所陈申州管治弊病,果真属实?”
“回陛下,句句属实,不敢欺瞒!”王钦若回答得很肯定。
当然是真的,搞这种事,本就是冒着粉身碎骨的巨大风险,用事实说话是最基本的,哪里敢作假。
老皇帝沉默了下,缓缓再问道:“依你看来,泰康宫的兴建,对申州及周遭州县百姓来说,是祸非服,此项大工,与地方而言,是一项劳民伤财的弊政!”
这个问题,王钦若可不敢随便回答,老皇帝问得太直接了,也太让人心惊了。苦着一张脸,额头汗都憋出来了,王钦若仍旧喏喏难言,不敢接话。
见状,老皇帝面露不快,开始施压了:“状纸上痛陈利害,还用血字,到朕当面,却不敢说了?”
一股滔天的压力扑面而来,几乎让王钦若喘不过气来,面色挣扎,几近扭曲,做了充分的心理活动之后,王钦若用力地磕下头,咬牙道:“回陛下!是!”
这大概是王钦若近三十年来,所经历过最凶险的时刻了,在他看来,其中的危险,远超过被武德司带走的时候。
不过,这份凶险的表面,却显得平静而无波澜。听到其鼓足勇气的“是”,老皇帝也只是稍微愣了下,然后又悠悠问道:“申州如今,当真是怨声载道,民怨沸腾?”
“是!”有了第一次,这一次,王钦若就回答得利落了。
连续两个“是”,把老皇帝直接答沉默了,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好。这些问题,老皇帝在心中怕也是自问了很多遍了,他自己实则也早有答案,亲自垂询王钦若,也只不过是再走一段那纠结的心路历程罢了。
良久,老皇帝撑着御案起身,接过竹节,缓缓步下丹墀,走到王钦若面前。一双绣着金丝的靴子首先映入眼帘,紧跟着老皇帝更为清晰的声音入耳:“王钦若,你告诉朕,血状陈情,为何不设法直接向朕举报,却要让两小民拦驾鸣冤。看你也不像个的昏妄之人,岂不知此举逾越之处?”
面对此问,王钦若不敢抬首,重重地磕了几个头,磕得额头冒血,一副惭愧的模样:“回陛下,臣性软弱,深知此举,对上冒犯,有心请命,又心存畏惧!最终只以一纸血状付二人,有失担当,侥幸之举,竟累二人殒命,惭愧无地,追悔莫及,臣,臣……”
低头默默地注视着王钦若的表演,在这一刻,老皇帝眼神也变得深邃,至于思绪,早就飘远了……
第494章 轻轻放下
一直到离开泰康殿,王钦若还恍在梦中,腿还有些发软、发颤。从踏入泰康殿开始,前后也就不到一刻钟,但在这短暂的时间内,王钦若一会儿飘在云端,一会儿身堕鬼门,至今仍在惊魂。
抬眼四顾,如火的骄阳,多姿的殿宇,色彩鲜明得让王钦若感觉,眼前这一切似乎都这般地不真实。回望眼,看着阳光下那熠熠生辉的殿宇,王钦若这才回过神来,但心中仍有疑问,自己这能否算过关了?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想多了,还没脱离泰康殿的范围,就再度被武德司的人给锁下了。老皇帝的那边暂时没事了,但武德司、申州乃至行宫监造的事还远未结束。
即便旁的都不提,就王钦若这个具备重要案犯嫌疑的身份,武德司就不可能轻易放过,除非老皇帝有明确的圣意传达。
对王钦若来说呢,武德司的拘所已经去过一次了,再走一遭,要从容得多,已然有些像度假了。毕竟,连老皇帝那一关都闯过来了。
当然,这也就是王钦若还远没有见识过真正高处的风景与武德司这样衙门手段。而王玄真,在没有老皇帝授意的情况下,一时还真就没法炮制他,毕竟面过圣了,并且老皇帝当前格外关注此事,还是谨慎些为好。
同时,在抑制住立场上的恶感之后,王玄真对王钦若,还真就多了几分兴趣。在王玄真看来,王钦若这厮,有股子邪性。
申州的事,到目前为止,还没个结论,结局到底是暴风骤雨,还是风平浪静,还不得而知。不过,在此之前,倒是可以有些其他交流,至少都姓王,上溯几代没准还攀得上亲。
于是,王钦若的运道看起来是转好了,面见过皇帝陛下后,还吃了一顿武德使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