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芈黍离
老皇帝摇了摇头,突然趔趄了一下,刘旸兄弟见状,眼疾手快地上前搀住,一左一右把刘皇帝架到一边的椅子坐下,刘暧更是有些焦急地叫唤:“太医!传太医!”
“不用了!”老皇帝眉头紧皱,似乎在恼火自己的不中用,伤神地按了按额头,抬眼冲刘旸道:“朕无事!此处你们也帮不上忙,回广政殿去吧,国事重要,地黄淮两岸万千百姓的生命财产安危更重要……”
“这……”对此,太子显得很犹豫,一副不大放心的模样,沉吟少许,方严肃地朝刘暧交待道:“八弟,你就在此照料着,有什么事,派人到广政殿通知我!”
“是!”刘暧郑重地应道。
再度朝老皇帝一拜,恭敬礼数做到极致,得到眼神反馈之后,刘旸方才缓缓退去。
宫廷之内从来是没有秘密的,何况丧龙钟敲响之时,整个皇城周遭都听得到。很快,宫里宫外的大汉权贵们都得到消息,紧接着,一个个贵妇们都代表府上赶到瑶华殿,显然,探听消息情况是她们最主要的目的。
当然,也有真心实意的,比如老皇帝与高贵妃所生的高德公主刘蒹(开宝十三年改封),她在收到消息后,便有些神魂大丧,急匆匆地往瑶华殿赶。
老皇帝这辈子,一共就七个公主,老五淮阳公主刘萱当年因驸马案殉情自杀之外,其他都已成婚生子。
最受老皇帝疼爱的,毫无疑问是大公主刘葭,至于二公主刘蒹,从小就和她娘的刚强不同,走的是温婉路线,不急不躁,不争不抢,一向让人省心,从来没闹什么幺蛾子。
就连成婚也是听从老皇帝的安排,19岁就嫁给了已故英国公柴荣之子柴宗训。柴宗训虽然没能继承柴荣的衣钵,也不像几个兄长那般走仕途,至今也只在秘书监挂了个秘书郎的闲职,一副闲云野鹤的逍遥的性情,与刘蒹倒也相和谐,成婚近二十年,安安稳稳,琴瑟和鸣,颇令人羡慕,也是京城权贵中的“模范家庭”。
与刘蒹一起赶到瑶华殿的还有两个男一女,两个少年正是青春年华,少女十岁左右的玲珑模样,正是刘蒹亲生的三个儿女,柴熙宁、柴熙让、柴熙瑾。
比之更早的,是柴宗训,他少有地在秘书监当值,来得也慌张,一身袍服湿了一半,额头也是湿漉漉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
确认了贵妃的死讯,夫妻俩是哀恸不已,刘蒹甚至哭至昏厥,高贵妃就那么一双儿女,虽然更关心刘晞的政治前途,但对刘蒹也从来没有亏待,母女俩的感情也是真挚的。
至于柴熙宁、柴熙让、柴熙瑾三兄妹,也都跪在寝室外,嚎啕大哭,提前嚎起丧来……
见着这一家子的动情表现,老皇帝麻木的眼神中终于出现了少许波澜,甚至涌现出一些难得的泪滢,连擦数次,方才擦干。
贵妃的丧礼,自然是高规格的,仪制上仅次于符皇后,毕竟,高贵妃在汉宫、在老皇帝心中的地位,都不能算低,在朝还有高氏家族这样一个外戚。
当然,这些年,高家因为子孙平庸的缘故,有所衰落,甚至被赵家赶超,但作为一个老牌的权贵家族,其底蕴是永远无法小觑的。
同时,老皇帝还追封高贵妃为孝敬皇后……老皇帝知道,贵妃生前就希望得到一个皇后的尊号,但不管是为了朝局稳定还是江山传承,都不能。
不过,生前弗许,死后追封,也算老皇帝最后的心意了……
第478章 开宝二十九年
就像是在逃避什么一般,从开宝二十八年立秋开始,老皇帝便驾幸洛阳西苑的上阳宫,并且一待就是半年多,不愿回宫,不愿动弹。
后妃乃至公卿大臣们想要谒驾,也只能赶到上阳宫,甚至于中秋、冬至这样的大节,都不愿露面,只让太子依仪制主持庆典。
老皇帝就好像回到了年轻时那般,有些自闭了……
唐时的上阳宫,早在战争的破坏与岁月的侵蚀中败落,前后废弃了近两百年。当初对洛阳进行大建之时,也顺带着做了一番修葺,当然,从整体规模上来看,修复后的上阳宫比不上唐时的恢宏壮丽,仅剩一个名头罢了。
老皇帝选择上阳宫“静养”,或许也正图一个清净。上阳宫的主体依旧是观风殿,也是修复得最完善的殿宇,坐西朝东,每日既能直面旭日之东升,也正好供老皇帝默默凝视紫微城。
已经是开宝二十九年,春风尚寒,碧草才刚冒出芽儿,绿意正在逐渐浸染大地,元夕盛典上露了个面的老皇帝,没在紫微城待几日,就有回到了上阳宫窝着,脾性与行为,是越发怪异。
观风殿前的御阶上,架着一张龙床,老皇帝就那么裹着张锦被,瑟缩在床上。和煦的春阳释放着浅浅的温暖,照出的却是一张潦草而丑陋的老脸,花白的头发与胡须,都像是几日没有打理过的样子。
如今,随驾的宫人在伺候老皇帝这件事上,最大的麻烦就是帮他理发,因为他开始掉发了。发际线不断后移,顶也快谢了,这让老皇帝很不开心,面相老丑还勉强能够接受,谢顶秃头可就真羞于见人了。
而对侍候的宫娥而言,虽不至于因为薅掉了老皇帝几根发丝就掉脑袋,但老皇帝每每露出阴沉的表情也实在太吓人了。
时至如今,老皇帝的状态已经完全不能用正常人来形容了,前些年,或许还可以说他衰老、迟暮、萧索,眼下,却更多了几分颓丧与堕落,那是一种心志都快被岁月磨平的感觉……
如今的老皇帝,酒不能畅饮,饭不能尽享,女色则有心无力,骑马狩猎也没那体力,至于亲友情感,也是越发淡漠,整日的精力不济,昏昏沉沉。
唯一还惦念的,坚持的,就是苦苦地守着手中的权力,不再像一条真龙,更像一条老狗,可怜巴巴地守着……
而这份固执的守护,在岁月的消磨下,也逐渐不稳起来,一个怠政多年的皇帝,一个身体不爽的老皇帝,还能牢牢地把握住权力,这本身就是一件不现实的事。
只不过,老皇帝开国肇业的威望实在太高,并且“淫威”日盛,上层权力之间有足够的制衡,那套运行了几十年的体制也足够稳定,再兼太子表现得足够有耐心。否则,少任何一点,剧变恐怕就在须臾之间爆发了。
如今的老皇帝,大抵也只剩下一具衰老的躯壳了,连雄心壮志都逐渐变成一种不知所云的固执,至于忧国忧民的闲心,也不知被遗忘到哪里了,提起都没有多少兴致。
身体的腐朽,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灵魂都跟着堕落了,这对于一个专制帝王来说,也有些可悲而残酷。而更可悲的,是老皇帝连满足自己私欲都显得有心无力了。
“官家,太子殿下求见!”隔着一丈远,胡德便躬下腰,谨小慎微地禀道,生怕打搅了老皇帝“春眠”。
不见回声,老皇帝就像真睡着了一般,也没有丝毫的动静。对此,最难过的莫过于胡德了,多少给句话啊,太子殿下还等着了,一直到腰都酸了,还不见动静,在胡德犹豫是否要再开口时,老皇帝慢吞吞的声音终于传来了:“宣……”
突然睁开双眼,就像是一头苏醒的怪物,老皇帝望了望天,阳光并不是刺眼,以他的眼神,能够依稀望见,碧空白云之下,几只纸鸢正在东南方向飘飞。能够在宫苑中放飞风筝的,该是宫中的贵人了。
在老皇帝思索是谁之时,太子刘旸走近前来,谦卑地行礼。老皇帝反应略呆,等了一会儿,方才收回目光,示意赐座。
“你打扰到朕睡觉了!有何事,说吧!”老皇帝道。
闻言,刘旸面无异色,还是先告了个罪,方才从容奏起事来。这算是刘旸的日常任务了,隔三差五,总要挑些军政大事亲自来向老皇帝汇报。
这也是刘旸在长期与晚年老皇帝交流中摸索出的经验,甭管老皇帝愿不愿听,他的态度得表明,尊重得给够,哪怕让老皇帝厌烦了,也得来,越厌烦越要坚持。何况,刘旸也隐隐有种预感,苦日子应该快熬到头了……
“三弟上奏,说他身体有恙,难堪重任,希望朝廷能另委大臣前往吐蕃,坐镇逻些!”
一则消息,让老皇帝眼睛瞪大了,扭头直直地盯着刘旸:“怎么回事?严重吗?”
“奏章上言,只是小疾!”刘旸沉声禀道:“只是,在大事上,三弟从来不是推脱懈怠之人,他既上奏请离,想来的确是身体难堪其负。吐蕃的僻处雪域高原,地理气候迥异于中原,环境恶劣,据闻入蕃的将士,即便身强力壮,也有不少染疾,乃至病亡者。
为三弟身体着想,窃以为,朝廷当降制,召其离蕃,先至成都休养。待其康复,再行还京……”
刘旸的语气中,带着些许诚恳,听其言,老皇帝仔细地注视着太子,似乎在审量他流露的感情是真是假。
可惜,刘旸表现得滴水不漏,连呼吸的节奏都差不多,感受不到丝毫异样。良久,老皇帝放弃,抬手指示道:“就这么办!刘晞去吐蕃,也有将近两年了吧!”
刘旸颔首:“自前年‘吐蕃大会’开始,三弟便坐镇逻些,一年半载下来,吐蕃乱事频频,至今局势初定,朝廷对逻些与蕃南的控制进一步加强,都是三弟运筹帷幄之功,可谓劳苦功高……”
太子一点也不吝惜对晋王在吐蕃的功劳,听得老皇帝心情也宽慰许多,沉吟少许,又怅然道:“贵妃去时,刘晞就没能回京,半年多过去了,陵前恐怕都是荒草丛生之景。得让他回来,给他娘扫扫墓!”
“是!”刘旸应道,又顺便请示道:“三弟离任,何人继之,还请陛下垂训!”
“政事堂有何意见?”老皇帝问道。
刘旸拱手:“臣等以为,可以尹继伦权吐蕃事务!”
“尹继伦……”老皇帝咀嚼了下这个名字。
刘旸道:“吐蕃局势,剿更重于抚,需以重典纠治。尹继伦有勇略、有见识,又多年在川西领军,熟悉当地情况。率军入蕃来,表现出众,扑灭了大小十三次叛乱,功勋卓著。用熟不用生,若三弟离任,眼下,暂时没有比尹继伦更适合坐镇逻些的大臣了!”
默默地听取着刘旸的介绍,老皇帝努力地回想,当初吐蕃动乱之后,是谁决策让尹继伦领军入蕃支援的,是太子?苦苦调取记忆,但实在太模糊,怎么也想不起来。
不过,就同过去几年大多数的情况一般,老皇帝并没有否决,道:“既然政事堂已有决议,就降制吧!”
“是!”
“宋准那干人,还在闹腾?”老皇帝突然问起一事。
“闹腾”这个词从老皇帝嘴里说出,性质显然就严重了,甚至可以看做是一桩政治事件了。当然,也确实是如此。
宋准闹腾的,自然是安西那边的改革计划,就同刘旻、向德明提前预想到的那边,当意图上报后,哪怕进行了一些修饰与遮掩,到了洛阳朝廷这边,依旧是巨大反响,可谓是一片哗然。
站在高位的宰相们,富有政治智慧,没有轻易下场,但群情汹涌不是他们的沉默就能止得住的。而跳得最欢,措辞最激烈,态度最强硬的,正是当日奏章呈达的洛阳府尹宋准。
在宋准那些人看来,刘旻打算在安西进行改革,违法乱制,甚至完全背离大汉的基本政治原则,如同异端一般可恶。
简单地讲,就是有违祖制,断不能容忍,虽然在老皇帝这个大汉最具备权威的“祖宗”还在世的情况下大谈祖制,是一件很魔幻甚至略显荒诞的事,但以宋准为首的一批朝官,为了维护大汉的体统,也是亮明旗帜,直接针对魏王刘旻,猛烈地进行抨击。
闹腾得很厉害,传到老皇帝耳中,第一反应,也不在事件本身,而是拷问起宋准居心何在!老皇帝直接就联想到了吕蒙正,这一前一后两任洛阳府尹,间隔不过半年,却不约而同地掀起事端。
一个针对他的爪牙皇城司,一个干脆针对起他的儿子了,真真是胆大妄为,不知敬畏,天家的威严在这些人眼中,还算什么!
诚然,宋准等人的主张有一定道理,“意识形态”方面的斗争比起制度上的分歧要更加严重,也更加凶险。但在老皇帝看来,这只是宋准为了自身利益而掀起的政潮,安西的改革,只是一个借口罢了。
这样的情况下,老皇帝对宋准,自然生出了些许厌恶,甚至于,很容易就想到刘旸了。毕竟,宋准这个洛阳府尹都是太子给抬上位的。
于是,此时主动问起,老皇帝语气也颇为不善:“折腾半年多了,还不依不饶的,政事堂也没个决策,就这么拖着?其他人没主意,你这个太子也没个准确的态度?”
面对质问,刘旸心中微沉,抬眼瞥了下老皇帝,方才缓声道来:“回陛下,宋准已然西去……”
第479章 开宝二十九年2
“西去?怎么,隔空口诛笔伐不够,还要亲自去安西骂仗?”老皇帝嗤笑道。
见状,刘旸眉宇间流露出少许阴郁,深吸一口气,一顿一顿地说道:“陛下,宋准是,驾鹤西去……”
“咦?”这可是真让老皇帝意外了,甚至惊奇地扭头看向刘旸:“死了!”
刘旸禀道:“宋准昨夜于家中病逝,据闻,他积劳成疾,抱病已久。”
对此,老皇帝沉默了,不管如何,洛阳府尹这样地位的臣子,不是普通官僚,是值得皇帝多几分关注与重视的。
思忖片刻,老皇帝脸上露出一点意兴阑珊的表情,把手放回被衿内,就像收回张舞的爪牙一般,感慨道:“有些可惜了,宋准也就五十出头吧,状元之资,儒雅风度,当年高中之风采,至今让人记忆犹新啊!”
当然,这也就是老皇帝嘴上说说罢了,只不过人死了,没法计较罢了,若是嘴上再不饶人,那他这个皇帝就过于小气了。
同样的,若太子的汇报再完整些,那宋准也说不定是什么结果。比如宋准到死都还在写奏章,在他的书案上还留下一份没写完的政论,用最后生命时刻写下的东西,顾忌自然少了很多,言辞也更加激烈,足以让老皇帝动杀心的那种……
琢磨几许,老皇帝又冲刘旸道:“话说回来,安西之事,你打算如何回复?总不至于,就这么拖着吧!刘旻已经把安西的局势,说得十万火急,刻不容缓,洛阳朝堂,还需要商讨多久?”
“臣工们见解不一,争论很大!”刘旸答道:“恳请陛下降旨,一诏定乾坤!”
老皇帝当即斥道:“什么事都要朕来拍板,那要你这个太子做甚!以你在朝中的威望,还有什么事是做不了主的?去年连水灾都能提前预见,筹谋抗洪,预防准备做得那般坚决果断,小小的安西事务,你告诉我没法定论?”
老皇帝这话,有些含沙射影的意味,刘旸听了,也稍稍埋下头,考虑少许,应道:“以臣之见,若安西局势恰如其言,若安西军政制度不得不改,那因地制宜,也不失为一个应急良策。
宋准等臣,固然是一片忠心,为国谋言,但终究不了解安西的实际情况,治国之策,也不好一概而同。
若照本宣科,丝毫不加变通地在安西推行汉制,只怕会适得其反。
因循守旧,未必是错,但若因此而致安西有失,辜负安西十数万军民十数年奋战开拓之功,那就是大汉历史之罪人……”
刘旸一脸从容地说出这番话,不过心中的想法则是,制度哪有一成不变了,早在安东,破坏中央朝制律法的事务就多了去,安西这边,不过是刘旻的步子迈得更大而已。
而对于刘旸能说出这番话,老皇帝并不奇怪,好奇的只是,明明有此见解,此前为何不表态。
审视着刘旸,老皇帝以一种调侃的语气问道:“不怕法统被破坏?不怕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老皇帝所说,可是宋准等臣僚所持的核心论调。刘旸感受到了一丝嘲弄,不过面色依旧平静,不见异状,沉吟了下,道:“自古以来,小邦能乱大国者,问题出在大国自身,而非小邦。”
对于这个回答,老皇帝似乎挺满意,换了个侧卧的姿势,幽幽道:“此等见识,倒不负你多年秉政!”
随着老皇帝这句话落下,也就代表着近半年的争端即将落下帷幕,着安西改制的之事,洛阳朝廷不再设阻。同时也意味着,朝廷对安西军政的进一步放宽,今后安西的事,魏王说了算,距离安西封国,不远了……
讨论完涉及两个皇子的事,刘旸继续进行着他的汇报,道:“山阳来报,契丹于越耶律休哥病逝了,据传,是因为去年征讨乃蛮部的战事中为流矢所伤,未愈,今春伤口崩裂而亡……”
“契丹!”听此消息,老皇帝明显愣了下,眼神都有一抹恍惚:“有多久没有听到关于契丹的消息了!耶律休哥,那可是漠北契丹最能打的统帅了吧,这二十来年,契丹能够在漠北苟延残喘,此人厥有大功!他一死,契丹还能依靠谁……”
世界线变了,只剩下漠北栖居的契丹,情况自然也与历史大不相同,在人材上不再如历史上那般充盈,随着耶律贤留下的那批老臣或老或死或逃,以及当年那场对汉臣的清算过后,如今契丹王耶律隆绪手下能够倚重的文武就更只剩大小猫三两只了。
耶律休哥由于过去二十来年的功绩,在漠北契丹是旗帜一般的人物,影响力巨大,说是擎天柱石一点不为过,他这一死,对契丹而言就有如晴天霹雳,损失几乎是无法挽回的。
听到老皇帝的感慨,刘旸接话道:“接替耶律休哥的,有两人,耶律元宁以及萧挞凛,二人分掌军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