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芈黍离
而当刘皇帝放下架子,和颜悦色,向你表现出有所求的时候,你需要承担的东西就绝不轻松,于刘晞而言,吐蕃之任便是如此。
“陛下重任相托,臣唯有竭尽全力!”迎着刘皇帝的目光,刘晞心中默然一叹,郑重应道。
见状,刘皇帝面露满意之色,想了想,道:“大汉治下,管辖有诸多部族,虽然朝廷过去一直在推行汉制改革,但终究是不彻底的,同样做了不少妥协。
对这些少族夷部的政策,诱之以利,镇之以威,不少臣僚都是此类想法。不过,朕总觉得虚过于实,朕近来倒是略有所得,或可行减丁政策!
国内诸杂部的人口数目必须得到控制,尤其是靠近大汉腹心地区的部族,只要人口在一定的限制范围之内,即便出现什么骚乱,也难成气候。”
“减丁政策”四个字一出,刘晞脸色不由变了变,他自然是从字面上去理解其中之意。六、七年前,才对党项族实行了一次“大减丁”,做得堪称彻底,结果也是骇人的,偌大的榆林至今还是空荡荡,到处都是死地,宣慰司根本不敢宣传榆林平叛的具体细节,对平叛的过程朝廷也一向讳莫如深……
刘晞此时,是真怕刘皇帝又冒出什么骇人听闻的想法,所幸,刘皇帝接下来的话稍稍让他放下心来:“当然,武力减丁,手段过于狠厉偏激,容易引发后患,不足取,肉体上直接毁灭,思之也着实浪费。因此,迁移住地,是个不错的办法,尤其是那些不服王化者。
不愿在朝廷的治化之下,那就往大汉外边赶,安西那边,对人口的饥渴恐怕几十年都不会缓解,刘旻他们正需外来丁口,以平衡当地遗民。
杂夷蛮部,在国内或成疾病,在安西这样的地方,却是治病良药。在内或许居心叵测,心存贰意,到了安西,却可成为大汉建立统治的有力臂助,环境也会逼迫他们与朝廷同心一致!”
说着,刘皇帝又瞧向刘晞,指示道:“朕也不妨与你交底,开启封国进程后,大汉的移民政策也将随之更改,不会再放任自流,完全听民自便,朝廷当采取积极政策手段,进行干预指导。
具体如何做,当秉持两方面原则,农渔南下,游猎西行,汉民自愿优先,胡部强制执行!
吐蕃堪称如今大汉治下第一胡族,汉化程度也是最低一等,自应在移民范畴之内。鉴于吐蕃当下情况,朝廷并没有形成实际控制,朕对吐蕃方面移民,不做硬性规定。
不过,如何通过迁帐移民,减少吐蕃人口,削其发展潜力,平衡诸部实力,你或许可以好生思量一番……”
当一切既成事实之后,刘晞的心态也放平了,并没有因刘皇帝透露的这些信息与将来的政策变化产生大起伏,思吟几许后,淡定地朝刘皇帝一礼:“是!”
“距离吐蕃大会还有半年,你有充分的时间做准备,多多筹谋一番,相信你不会让朕失望!”刘皇帝期许的目光看着刘晞。
刘晞则还是那副心平气和、宠辱不惊的模样,这甚至让刘皇帝心头感到有些堵,谈了这么久,刘皇帝也有些疲了,克制着心头的少许别扭,冲他摆摆手,不再开言,但意思很清楚。
刘晞自是识趣的人,见状便后退一步,躬身再拜:“臣告退!”
刘皇帝轻轻地应了声,不过在刘晞退却之际,还没待其转身,又突然叫住他,老眼都睁大了:“等等!”
刘晞微讶,但还是保持着礼节,问道:“陛下还有何吩咐?”
刘皇帝一时没有接话,目光投向西南方向,仿佛在畅想,少顷,悠悠问道:“高原之上,有雪峰峻岭相阻隔,你可知翻过高峰,穿越山口,是何处?”
这个问题,没头没尾,稍显突兀,但以刘晞之聪明,略作回忆,很快便意识到了,稍蹙眉,说道:“似乎是天竺地区!”
“这可是吐蕃邻居,若有余力,或可稍加关注一二!”刘皇帝顿了下,幽幽道:“仅靠高原的人口与资源,潜力有限,想要发展起来,是难上加难。朝廷如欲摆脱负担,吐蕃如欲谋求富足,唯有对外!”
说着,刘皇帝瞥了眼一脸思索的刘晞,继续道:“当然,这只是朕偶得一念,能否成行,还得你因地制宜,朕不强求……”
虽是这般说,但刘皇帝那看似平和的口吻中,却分明充满了攻击性与征服欲,这哪里是偶得一念,分明是深思熟虑,早有此心。
在分封图上,与天竺大陆隔海相望的那座大岛(斯里兰卡),可是被刘皇帝直接定了“计划内封国”,岛上僧伽罗和泰米尔这样的原著民国家,则直接被无视。
原以为也就如此了,没曾想刘皇帝胃口竟是这般大,这是似乎是把整个天竺都当作大汉封国的“猎物”了……
第391章 暗箭
“这些话,当真是王彦升说的?”垂拱殿内响起刘皇帝低沉的声音,就仿佛是幽灵的呓语。
“小的何胆,敢欺瞒官家!”侍候在殿下的,乃是皇城使王继恩,见刘皇帝有所怀疑,立刻“义正辞严”地道:“小的所报,千真万确,其狂悖放肆之言,若有半句不实,小的愿担诬陷功勋老臣之罪!”
见王继恩这副信誓旦旦的模样,刘皇帝沉默了下,旋即冷声质问道:“功臣阁会后的话,既然探得如此清楚确切,为何隔了这一个多月,方才来报!”
虽然在此事上王继恩自觉坦诚,问心无愧,但此时迎着刘皇帝那冷淡的目光,心中仍旧忍不住骇然。不敢怠慢,稳住心态,迅速地解释道:“回官家,非小的怠慢,小的也是前不久方偶然收到此则消息,因事涉王郡公,不敢疏忽,恐冤屈了功勋老臣,因而另花费了些时间,细细查问确凿之后,方敢上禀!王郡公大放厥词之时,杨尚书与合川伯康延泽俱在!”
王继恩这番解释,倒有些几分道理,但刘皇帝的疑虑明显只打消很小的一部分,当听到杨业与康延泽之时,那老眼已经快眯成一条缝了。
而感觉到刘皇帝身上越发浓厚的危险气质,王继恩也再不敢保留,假装停顿了下,补充一句:“此事消息之来源,正是合川伯康延泽向小的透露的……”
这话一出,疑问的阴云便立刻消散,事实的天空顿时变得明朗,同样的,刘皇帝的心情也随即被阴霾彻底占据。
默然良久,刘皇帝不由得发出几声难听的笑声,就有如恶鬼的吟唱,格外渗人。老眼逐渐深邃,那是一种恐怕的阴沉,刘皇帝讥诮地说道:“看起来,我们的王郡公心中确实有很多想说又不敢说的话啊,这一番宣泄,比起装聋作哑,要痛快许多吧!
皆言王彦升匹夫糙汉,但这番话,说得却是头头是道,过去这些年,想必在心中已经念叨了无数遍了吧!
长进不少啊!当年淮南之战后议功策勋,自觉不公,他敢强闯相府讨要说法,如今,却能忍耐这么多年,话能藏在心里了,刮目相看啊!
说起来,王彦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装模作样的?五年?八年?还是十年?”
说着说着,刘皇帝语气便不那么平稳了,气息都急促了几分,缓了缓,方才平复下来。沉着一张脸,思忖片刻,刘皇帝语气森然地冲王继恩吩咐道:“你去一趟王府,替朕问王彦升几个问题!
好生安享晚年,含饴弄孙,不好吗?
憋了这么久,难不难受?
有什么话不能直接和朕说,非要弄虚作假地欺瞒于朕,装也就装个彻底嘛,为何又要忍不住,像个怨妇一样啰唣,还配做那个威震西戎的‘啖耳将军’?”
且不知刘皇帝这几个问题王彦升听了会是什么感受,至少殿中的王继恩亲耳听着,只觉得毛骨悚然,不敢有任何的迟疑,格外卑敬地应道:“是!小的遵命!”
似乎有些被震到了,应下之后王继恩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像根弯曲的枯木一般杵在那儿,直到刘皇帝斜了他一眼,方才行礼告退,就像离开虎柙一般小心翼翼地退出垂拱殿。
而刘皇帝仍旧待在御座上,冷着一张脸,一副心情欠佳的模样。显然,王彦升有些预计错了,他当日在功臣阁外说的那些话,刘皇帝并不是不在乎,相反很在意,有些事情,并不是皇帝知道你的脾性,就能随心所欲、无所顾忌,关键得看心情,或许能有一时之大度,但绝不可能容忍一辈子,何况是人到晚年、刚愎雄猜的刘皇帝。
事实上,关于王彦升装聋作哑之事,刘皇帝并不是一无所觉,只不过君臣之间有一定默契罢了。但就像刘皇帝提出的问题,要装就装到底嘛,说那么一番怨艾之言,还当着杨业这个刘皇帝铁杆心腹的面,是何居心?憋不住了?还是想试探?
不管是为什么,以刘皇帝当前的心态,只当他打破了君臣之间维持多年的那份默契,这对刘皇帝而言,是十分严重的政治问题……
“张德钧的汇报,你也听到了,说说你的看法!”思索着、怀疑着,刘皇帝随口问一直默默伺候在身边的喦脱。
在此事上,喦脱本来是想装死的,面对这突来一问,自然是陪着小心,迟疑了一会儿,方才谨慎地回道:“王老郡公性情一向如此,说几句气话,发泄一番,也属正常……”
“有些事情朕是能容忍的,但若把朕的宽容当作纵容,给朕耍小心思,搞试探,那就打错了算盘!”刘皇帝冷冷地说道,枯瘦的面皮几乎是抽搐着的。
听他这么说,喦脱下意识地埋下头。
“杨业我是知道的,端重刚直,不是打小报告的人,与王彦升的关系又一向很好,他对此事沉默,可以理解!”刘皇帝想了想,说出这么一番明显带有双标性质的话来。
如今老皇帝就是这般,对自己喜欢的人,是喜欢到骨子里,什么都是好的,什么都可以理解,而其他人,一旦印象崩坏,那恶感就怎么都收不住了,王彦升恰恰成为了后者。
“这个康延泽,倒是挺有意思啊!”刘皇帝哂笑着说道:“当年也算一名不错的智将,战场上表现不错,怎么老了,反而做起这等暗箭伤人的下作之事?还有,即便要举报,为何不向朕报告,要先偷摸着透露给皇城司?此人与张德钧是什么关系?”
听到刘皇帝这番怀疑,或者说“分析”,喦脱眼皮子不由动了动,他早就考虑到此点了,只是没敢说,也不是什么事都适合随便上眼药的。
还得是官家自己想通的,才是最好的,也最安全的,这般想就好了,王继恩那老狗,还想借此事请功?呵呵……
“康延泽当年,似乎是因其子犯事,被牵连罢官夺职的吧!”脑子里仅有些模糊的记忆,刘皇帝不确定地问喦脱道。
喦脱肯定道:“官家记忆惊人,正是如此,其子康明昭在兵部郎中任上,犯有贪污渎职之重罪,被明正典刑!”
刘皇帝微蹙着眉,道:“朕好奇的是,这康延泽与王彦升有什么恩怨,需要用这种手段对付?这二者,与杨业可都是关系莫逆的袍泽!”
对此,喦脱犹豫了下,低声应道:“小的听闻过一则不久前发生的小事,不知是否相关,王郡公的孙儿把合川伯的孙儿打成了重伤……”
“因为何事?”
“青楼争风!”
“呵呵……”
第392章 抢救一下
春日的黄昏,同样是明媚的,风光很美,柔光笼罩下的洛阳,仿若仙宫,王彦升从来没有欣赏这光景的情致与雅趣,但今日他待在府中后园的角亭,倚栏仰望,却格外专注与耐心,直到最后一丝光辉消散天际,夜色降临人间。
“父亲,宫里来人了!”一名面相粗犷,与王彦升有几分相像的中年人悄步走到亭前,轻声禀道,正是其长子王英豪。
“哦?这倒是奇事一桩,今天是什么日子,有宫人来?”王彦升闻言,讶异道。
王彦升在功臣勋贵中,资历功劳摆在那里,能够享受的待遇自然很高,除了爵制中规定的,还有一些未写入条文的优待,比如来自皇帝的恩赐,每逢重要节日或功臣家大事情,刘皇帝多多少少都会内帑拿出一笔钱来置办礼物赏赐,至少也会派遣代表过府表示一番,王彦升显然是够资格的。
“回父亲,今天是三月十二日,并非什么特殊日子!”王英豪应道。
“来的是什么人?几品宦官?有带诏旨吗?”
“皇城使王继恩,未说何事。”
王彦升一下子沉默了,干枯的眼皮子甚至不由跳动了几下,若是在乾祐十年,王继恩上门,那还可以当成是皇帝的关怀来了,但这是开宝二十六年,即便神经线条粗壮如王彦升,也不敢太过乐观。
对于大汉的勋贵及官僚们而言,王继恩的名声实在是不怎么样,那是一头饿狼,闻到点屎臭味,就能带着他的狗儿狗孙往上凑的老狗。虽然并没有什么恩怨纠葛,甚至没有任何利益冲突,但受大环境影响,王彦升在私下里,还是呼王继恩为阉狗的。
“引他去堂间,让他等着,我稍后即去!”王彦升语气不善地吩咐道。
“这……”闻言,王英豪面露迟疑,看了老父一眼,还是忍不住提醒道:“王继恩毕竟是皇城使,位卑权重,又直达天听饱受陛下信任,若是怠慢了他……”
“那依你之见,老夫该怎么办?要让老夫大开府门,奴颜婢膝,去迎一个阉宦,不过是陛下身边一条狗,他有这个资格吗?”王彦升怒斥着打断王英豪,吓得他不禁哆嗦了一下。
而见其这副懦弱的不堪模样,王彦升更是血压冲高,气简直不打一处来。别人家的孩子,十几岁就能从军,二十几岁上战场立功,三十多岁就能为将,封爵的都有,而自己这个长子,四十多岁了,还只能待在公府中啃老,办一些拖拖沓沓的事,说一些婆婆妈妈的话。
“滚!”
“父亲息怒,保重身体,儿立刻便去!”见又惹恼了王彦升,王英豪不敢再啰嗦,赶忙应道,转身匆匆而去。
待其离去,王彦升不由叹了口气,他一共三个儿子,个个不成器,唯一一个勉强能看的长子都是这副懦弱的德行,这心中如何能够放得下,能不被气死,都是王彦升心理强大的。
抬眼望天,不知觉间,天空已是漆墨一片,夜幕上在不同方位也点缀着几颗明星,他是看不懂星象里的玄虚与门道,只是这一整日的心神不宁,让他把王继恩这阉狗的上门联系起来了。
公府正堂,王英豪作陪,深低着头,王彦升则愣在那儿,表情显得很严肃,王继恩自然是表现得最轻松的,看着呆若木鸡的王彦升,轻笑道:“王郡公,官家的话在下已一字不差带到,如何自处,还请斟酌。这便回去复命了,可有什么需要在下代禀的?”
闻问,王彦升回了神,深深地看着王继恩,明明是七十高龄的老朽,但眼神中分明带着杀气,压迫力十足,看王继恩都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别开了目光。
眼角抽搐了几下,王彦升努力地平复下来,淡淡道:“麻烦回禀陛下,就说老夫,无话可说!不送!”
眼看到了这个份上,王彦升依旧如此倨傲,王继恩心中不由恼火,眼神中怒色一闪,但很快收敛,暗暗讥讽,还当自己是那个受官家宽诚相待的大将?官家的宽容,可是有限度的!
轻轻地哼了声,王继恩拂袖而去,王彦升则两眼漠视,缓缓地退后两步,一下子坐到椅子内,拿起水杯,手已然不自觉地发抖了。
身边的王英豪则更加慌张了,满脸担忧地问道:“父亲,陛下以皇城使过府责问,这是何意?难道……难道……”
闻言,王彦升抬眼迎着长子忧心的目光,这一回没有训斥,思忖片刻,老脸上露出点笑容,呵呵道:“没什么大事!老夫的性子,陛下是知道的,也就是责问一番罢了!”
王英豪虽然迟钝,但并不傻,基本的察言观色还是有的,至少对伺候了几十年的老父亲,王彦升这强作镇定还是没有瞒过他。
正在忧虑着,忽闻王彦升道:“去南洋的事,准备的如何了?”
被这突兀的转折搞愣了神,不过一提这话,王英豪便面露苦相,道:“人手都组织得差不多了,还差些出行准备!”
“多少人,都有哪些人?”
王英豪:“三十二人,都是从宗族亲戚、部曲故旧以及乡邻佃户中选取的精壮之士!”
“少了!至少得三百人!”闻言,王彦升立刻皱起老眉,吩咐道,然后盯着王英豪:“你也一并跟着前去,你带队!”
听此吩咐,王英豪一脸的愕然,呆呆地看着老父,见他不是开玩笑,心中是拔凉拔凉的,不由哽咽道:“儿子犯了什么错,您要把我赶去海外,若儿子们都走了,谁来照料,如何尽孝道啊!”
显然,王英豪是不愿意去南洋打拼的,除了畏难惧苦,贪恋京中繁华,还关心王彦升。也不只是尽孝的原因,而是王彦升已经古稀之年了,身体眼瞧着不好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有个闪失,若是那时候他不在,爵位继承出现波折怎么办。何况,海外当真不是什么善地,充满风险,哪有待在国内,坐等继承爵禄家业来得稳当。
王彦升虽老,但有些事情还是看得清楚的,对于这个儿子的心思,自然有所察觉,这就是自己还能看得过眼的长子,看着他那躲闪的眼神,王彦升忽觉有些心凉,这就是自己庇佑着的后人……
虎父犬子,这大概是王彦升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