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芈黍离
刘皇帝沉吟片刻,突然问道:“晋王的年俸是多少?”
这个问题,让刘旸与赵普都愣了下,这是哪儿挨哪儿?不过,刘皇帝既然发问了,赵普还是简单地答道:“依制,亲王每年俸钱五千贯,禄米一万石,另有布帛、瓷器、珠玉诸杂项若干……”
听完,刘皇帝当即道:“把晋王俸钱提升到每年一万贯!”
赵普意外地看了刘皇帝一眼,想了想,还是请示道:“敢问陛下,以何名义?”
这是在问原因了,刘皇帝想了想,淡淡道:“谏言有功,处事有道!这个理由可够?刘晞有句话说得不错,朕的这些皇子皇女,除了是朕的儿女,同样是大汉的臣子,比起那些于国有功的功臣们,他们不该有过分的特权,否则,这既然是对国家的不负责,也是对他们自己的不负责!”
随着刘皇帝这番表态,那关于天潢贵胄们所置产业的问题,似乎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了,刘皇帝的倾向甚至已经明确了。
不待二人接话,刘皇帝又道:“那些争论,可以停止了。外面纷纷扰扰,不就想看朕如何处置此事吗?不就等着,看有没有空子可钻吗?
朕,可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政事堂稍后下一道明制,皇亲国戚之各项产业,包括土地在内,不算帝产,今后,与内帑彻底分离,纳入朝廷统一管辖范围之内,依制依法办事!”
听刘皇帝这么说,不管心中存在着什么心思,刘旸与赵普都恭敬地拜道:“陛下英明!”
刘皇帝就像没听到一般,兀自在那里思索着什么,考虑了一会儿,又道:“潘佑在京畿道干得不错,改革成效显著,该当予以褒奖,朝廷发一道敕文,予以表扬!”
紧跟着,刘皇帝又道:“另外,迁潘佑为剑南道布政使!”
闻言,赵普脸色终于变了变,有些谨慎地道:“陛下,京畿道的税改,才入正轨,此时调换主官,是否……是否有些不妥?”
心知赵普在顾忌什么,但刘皇帝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淡漠地说道:“万事开头难,既入正轨,那后续事情,萧规曹随即可,有何不妥?
不是有人把潘佑比作一把刀吗?那朕就把这把尖刀换个地方使用,到剑南道去,砍砍那些缠绕在朝廷身上的藤蔓枝节!”
“能得陛下如此评价,实为潘佑之荣幸!”赵普嘴上应道,但心中却不由暗叹。果然,潘佑的作为,刘皇帝看在大局上,会支持,但心中难保不会有其他想法,这不,打击不就来了?
潘佑在京畿道轰轰烈烈干了这半年多,得罪了那么多人,好不容易干出些成绩了,人就被调走了,日后若评定京畿道的改革功劳,那成熟的桃子估计大半要被继任者摘走。
而另一方面,剑南道同样是个复杂的地方,由于地理上的原因,相对封闭,风气更为保守,各种利益链条勾结更加复杂深重,潘佑想把在京畿道的手段,再在剑南道使上一遍,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京畿道虽然盘根错节,但也因为在近畿,受朝廷的节制严重,有些事情,看起来困难,只要想做、敢做,总能取得些成效。
但剑南道就不同了,那就是一块更加难啃的硬骨头,一个不慎,就可能碰个头破血流。这些年,大汉官场风云变幻,有无数例子证明,越是偏远的地方,官僚及利益集体的胆子是越大,当初由卢多逊领衔的西北军政集团,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第341章 良苦用心
“赵卿,这潘佑也算是你的门人了,今春上计,京畿道让他亲自来京述职!”刘皇帝又冷幽幽地对赵普吩咐道:“剑南道可是重地,剑南的稳定,关乎到整个西南,届时,你可要好生与他交待一番,做事除了雷厉风行、敢作敢为,还需要讲究方式方法!”
刘皇帝都这么说了,赵普哪里还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心中默默为潘佑叹息,他的做法,终究是触了刘皇帝的霉头。
剑南道之任,既是重托,也是重负,干得好,同京畿道一样卓有成效,那么既往不咎,倘若出点岔子,那就是新事旧事,二罪并罚了……
刘皇帝大度的时候能容百川,但小心眼的时候,那也是能记恨一辈子的。潘佑其人,也算精明强干,克己奉公,屡屡上达天听,但传到刘皇帝耳中的,却总不是什么好消息,带来不了好印象。
刘皇帝的用人原则,向来是用才用德,才在德前,过去也有数不尽私德有亏的大臣,位至宰相的都有,但刘皇帝用得从来顺手。
但像潘佑这般,始终让刘皇帝感到别扭的,在大汉,大抵唯有潘佑一人了。同样是不畏权贵、廉洁奉公的典范,也同样出自江南,看看河南道副使郑起,人家是什么名声,显然,闹到这种举世厌恶的地步,潘佑自身的问题同样很大。
不得不说,也就是刘皇帝了,换作其他任何一个帝王,只怕都难长久容忍潘佑的存在。太子刘旸虽一直以宽厚容人著称,但事实上,论器量与胸襟,他比刘皇帝差远了,刘旸的宽容有很大一部分因素是受文化教育的影响,孔孟之道,在潜移默化中要求约束着他。
赵普在心中默默为潘佑叹息,不过理智地没有再为其说话,以免刺激到刘皇帝,他真切地感受到了,此时的刘皇帝有些敏感,尤其在刚刚摔了这一跤之后。
思索了下,赵普又请示道:“陛下,京畿的大局还需维护,改革的成绩还需保护,潘佑若去职,当以何人继之?”
这些年,在大汉诸道主官的委任上,基本都是由政事堂及吏部遴选、考评、廷推,拟定人选后,再向刘皇帝批准,一般而言,对于廷推的结果,刘皇帝是不会驳斥的。
但有四处地方例外,是必需得到刘皇帝认可,由刘皇帝亲自委派,那边是京畿、河南、河北、河东四道,这一点,贯穿刘皇帝整个统治生涯,即便是在放权时期,也没有变过。
显然,不论大汉帝国的版图有多大,在刘皇帝心中,最为核心的统治地区,就在这于这四道,这是中心、中原、中国。
赵普清楚其中的道理,因而直接请示道。对此,刘皇帝略作思忖,道出一个人:“惠国公宋延渥!以他对京畿道的熟悉程度以及威望,应当足以弹压当地,保证税改的顺利推进吧!”
赵普点了点头,拱手附和道:“惠公德高望重,足堪大任!只是,听闻惠国公此前身体不爽,不知能否承受京畿政事俗务的繁累!”
刘皇帝眉头稍微皱了下,偏头看着刘旸,支使道:“朕身体不便,你替朕去惠国公府拜访一下你姑父,慰问一番,看看他的身体状况,倘若没有大碍,就让他择日上任吧!”
“是!”
当初同意用潘佑任京畿道,本身就带着一定的偶然性,如今随着潘佑在阳翟搞出那么一出,刘皇帝又回到过去的节奏了,中原四道主官的选用,还需尽可能地考虑“自己人”,尤其是皇亲国戚。
而惠国公宋延渥,显然是皇亲国戚中,威望与能力兼备,同时比较让刘皇帝放心的人。过去的三十多年,宋延渥没有太过显赫醒目的功绩,但刘皇帝从来都是把他放在要害地方。
即便宋延渥没法成行,其他备选的接任者,刘皇帝的选择大概率还是会从亲贵中选。当然,宋延渥再任京畿道,基本已成定局。
甭管宋延渥身体到底怎么样,刘皇帝都开口,太子又亲自登门去请了,哪里还有他拒绝的余地,说极端点,就是抬着棺材也得去颍昌,这一点觉悟,宋延渥还是有的。
“赵卿退下,太子留下!”交待完此事,刘皇帝给赵普下了逐客令。
赵普闻言,如释重负,当然面上没有任何异样,只是很自然地起身,揖身一礼:“陛下保重,老臣告退!”
殿中只剩下父子二人了,又是一阵沉默之后,刘皇帝有气无力地开口问道:“你知道朕为什么会同意政事堂所请,将皇亲产业统一纳入到朝廷税制管理之下?”
面对这个带着点考校意味的问题,刘旸思索了一会儿,认真地分析道:“一者,舆情汹涌,上下都关注着此事,待时而动,如此足表爹一视同仁之心,也可稍加安抚因税改引发的怨望,保证改革继续有序推动……”
对刘旸的回答,刘皇帝淡淡地笑了笑,而后说道:“都是屁话!”
刘旸怎么也没想到,对自己的答案,刘皇帝竟给出这样的评价,满脸的愕然。看着他,刘皇帝有些怅然地说道:“你们兄弟姐妹二十三人,算上皇孙,三十余人,若再加上宗室子弟,人数还要翻一倍。
大汉到如今,也只上下四代,朝廷给宗室的待遇,堪称丰厚,朝廷供养,每年所出钱粮,已然不菲。如今还算开国初期,国力强盛,朝廷有足够的钱粮底蕴供养,但五代,六代之后呢?
宗室的规模,只会逐渐壮大,成倍的增长,若维持如此待遇,那将来朝廷供养的代价,将会有多大,你可以自己测算一番!
朕这般做的用意,也很简单,朕不希望皇室子弟,最终成为寄居在大汉躯体上吸血的蛭虫!朕过去对子女的待遇已经足够优渥,这是朕的爱护之心,这无可厚非,朕打下的江山,子孙享受福泽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如今,朕的想法变了,福荫可以给,但不是没有限度的。此前是朕的忽视,如今,必需有所改变,今后不只不会增加,相反,倘若对国家没有贡献,还要逐代削减,爵位也一样。大汉的爵禄体系,也需要统一,皇室也不例外!
此事,朕稍后会降诏颁布,你可以先做好准备!”
听刘皇帝这番解释,刘旸愣了许久,终是恭敬一礼:“陛下公心,臣敬佩万分!”
从国家的角度出发,刘皇帝这番考虑,可谓是良苦用心了,秉政多年的刘旸,自然深有感触。而倘若如刘皇帝之意,那么大汉的爵禄体系,也将进一步完善,至少明面上的公平进一步得到保证。
“至于刘曙嘴里叫嚣的天家威严问题,同样是屁话!”刘皇帝淡淡道:“只要皇权稳固,这些许纷扰,那诸多心思,又何足为道?”
“还有一件事,不知你是否了解!”刘皇帝继续说着:“根据皇城司的调查,楚国公府名下的土地,可有不少,都是近期才由某些人转让给他的。
朕这个蠢儿子,不知他心里究竟有没数,还是受那点田产利益所诱,甘愿被人利用,当这个出头鸟!”提及刘曙,刘皇帝露出点伤神的表情,感叹道:“割肉的滋味是痛苦的,割自己身上的肉,就更加煎熬了……”
第342章 敏感的刘皇帝
刘皇帝向刘旸诉说着一些心迹,气氛稍微有些沉重,恰此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之声。一直不曾舒展的眉头蹙得更紧了,还不待发问,便见喦脱趋步而来,汇报说是后妃、皇子、大臣、勋贵们前来请安,想见见刘皇帝。
对此,刘皇帝直接给了个“聒噪”的评价,然后便冲喦脱吩咐道:“传朕口谕,让他们哪来的回哪儿去,朕好得很,不需要他们惺惺作态!”
刘皇帝这话,就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但喦脱不敢怠慢,赶忙出去传谕了,当然传话之时多少讲究了点话术,说陛下一切安好,只是需要静养,诸位贵人、大臣不必担心,陛下让你们回去。
刘旸察觉到刘皇帝那不佳的心情,不禁劝慰道:“众人也是一番好意,关心御体安康,还请爹不要动怒?”
“关心?”刘皇帝斜了刘旸一眼,冷幽幽地说道:“平日里怎么不见如此关怀?哦,朕摔了一跤,就这么积极,蜂拥而来?外面那些人,究竟是关心朕的身体,还是关心其他什么东西?想看看朕摔得有多严重?”
刘皇帝这充满猜忌的话,让刘旸都有些头皮发麻,不敢再多话了。看他满脸严肃的模样,刘皇帝叹了口气,冲他挥挥手:“你也去吧,朕乏了!”
“是!臣告退!”临走前,刘旸仍旧不忘关怀:“还请陛下保重身体!”
“嗯!”刘皇帝轻轻地哼唧一声,却是不怎么理会了。
见状,刘旸又郑重其事地弯腰一礼,缓缓退去。
刘旸离开后,刘皇帝趴在榻上,老脸贴在软枕上,那副老迈迟暮之态,愈加严重了,两眼紧紧闭着,很长时间一动不动,跟禁止了一般。喦脱回来,见到这场面,吓了一大跳,有些紧张地唤了声:“官……官家……”
刘皇帝一时没有动静,几个呼吸的功夫过后,刘皇帝方才动弹了一下,缓缓抬手,在扭伤的老腰处按了按,紧接着便是“嘶”的一声。
见到这动静,喦脱那惊了的魂迅速回到窍内,压下飞速的心跳,走上前,关心道:“官家,要不要叫太医?”
刘皇帝闭着眼睛,缓了许久,方才说道:“去问问,有没有镇痛的法子,针灸?药贴?给朕使上!”
“是!”
显然,所谓的没有大碍,只是没把老命摔掉,这伤筋动骨的,其中痛苦的滋味,并不好熬。刘皇帝的性格是强悍的,神经也早已锻炼得如钢铁一般,但这副老迈的躯体,却已不完全为他意志所左右了,这病痛来袭,还是要命的……
喦脱转身欲去,却被刘皇帝叫住了,喦脱恭敬地请示道:“官家还有何吩咐?”
“那些苍蝇都赶走了?”刘皇帝问道。
喦脱答道:“诸嫔妃、皇子、大臣,已然各自散去了!”
刘皇帝终于点了点头,吩咐道:“传谕,让宜妃御前伺候!”
“另外,传刘规!”
“是!”喦脱应道,却没有立刻动身,儿是弯腰候着,看刘皇帝还有没有其他吩咐。
而刘皇帝打量着这个贴身伺候了自己近三十年的老太监,沉吟了下,忽然问道:“你适才唤朕,声音可有些颤抖,何故如此紧张啊?”
忽闻此问,喦脱只觉一股滔天压力铺面而来,实在没想到,刘皇帝竟然敏感到了这个地步,也敏锐到了这个地步,连他声音中的异样都察觉到了。
正不知如何回答妥当之时,刘皇帝又开口了,说出的话简直让喦脱亡魂大冒:“是不是以为朕死了?”
“官家明鉴!小的万万不敢有此恶逆念头!小的只望官家御体康健,龙行虎步,恨不得以身相替,代官家承受这伤痛啊……”喦脱跪倒在地,叩首不已,语气激励,又语无伦次,情绪到了,甚至哭了出来。
见这老太监泪汪汪的模样,刘皇帝收回了凝视的目光,笑了笑,说道:“你这番话,朕倒可以信八成!”
“心动带出行动,你伺候了朕快三十年了,都难免有些关心则切的想法!”说着,刘皇帝冷冷地道:“那外面那些人呢?后宫嫔妃,皇子勋贵,公卿大臣,他们会是什么想法?
怕是难免有人觉得朕不行了,或者,干脆期待着此事……”
对于刘皇帝这番淡漠的分析,喦脱只觉毛骨悚然,哪敢接这话茬,耳边就仿佛响起警告声一般,不断地提醒他,小心!危险!这个状态下的刘皇帝,实在太危险,太恐怖了……
“去办差吧!”一通分析后,刘皇帝再度露出了疲倦的表情,冲喦脱吩咐道。
“是!”喦脱闻言,如蒙大赦,手忙脚乱地把冷汗、眼泪、鼻涕都擦了一遍后,方才起身,毕恭毕敬地退去,老腰明显弯得更低,步伐也更轻更慢,生怕刺激到刘皇帝……
约摸有半个时辰的功夫,一名四十岁上下的中年来到垂拱殿,正是刘皇帝召见的刘规,时任少府监。看到等待在殿中的喦脱,刘规蹑步上前,恭敬行礼:“见过大官!”
喦脱已然恢复过来,在刘规这样的后辈面前,多少还是要拿捏一下,矜持地点了下头,声音几乎是从鼻子里喷出的:“你来得可有些慢呐,官家正等着你呢!”
刘规闻言脸色微变,赶忙告罪:“召令到时,小的不在官属,因而耽搁了,还请大官恕罪!”
“你是堂堂少府监,我可治不了你的罪!”喦脱淡淡道。
“大官言重了,小的们正需您的教诲与指引!”刘规赶忙表态,脸上带着点卑微的笑意。
面对这明显的谄媚逢迎,喦脱脸色终于好看了些,这刘规可是官家面前的红人,就冲这份态度与觉悟,就值得一个“孺子可教”的评价。
“不知官家召小的何事!”往寝殿方向瞄了眼,刘规小声请教道。
喦脱自然不清楚,不过面上还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道:“你进去便知晓了!”
刘规颔首,迟疑了下,声音放得更低了,问:“听闻官家身体有恙,不知圣躬如何?”
“传得真快啊!”闻问,喦脱不由感慨了一句,然后表情变得严厉,凝视着刘规,冷冷道:“官家的身体,也是该打听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