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芈黍离
垂拱殿内,静悄悄,仿佛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止了。宋琪也没料到,刘皇帝能说出这番话了,愣了半晌,方才大胆地仰望着刘皇帝。
然而,刘皇帝却不会有任何的心虚与迟疑,眼神冷得有如两个蕴藏着巨大恐怖的黑洞,没有一点波澜。见状,宋琪苦涩一笑,老迈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骄傲,明显矮下一大截,缓缓跪倒,怅然道:“陛下对老臣如此评价,老臣亦无话可说……”
“呵!”一听之话,刘皇帝毫不留情地道:“宋卿此言,可有些凄凉,朕也听出了几分委屈,怎么,朕是那无道之君,是那听不得逆耳忠言的昏君?”
面对咄咄逼人的刘皇帝,宋琪没有再作话,只是用力地磕了下头以示回应,对于年近七旬的宋琪而言,这可真不容易,但也比不过刘皇帝此时流露出的态度更危险。
见宋琪被刘皇帝如此压迫,刘旸有些忍不住了,他是素来敬佩宋琪的才干品德的,虽然也不清楚,他为什么要在这个关头,要在此事上触刘皇帝的眉头。
眼瞧着刘皇帝快对宋琪下“处决”了,终是做不到袖手旁观,因而主动进言道:“陛下,宋相人品才干,是朝野公认的,否则您也不会以国事委之。臣相信,宋相所言,皆是秉公直言,绝无私心,倘有冒犯之处,想以陛下之宽宏大量,也能够饶恕……”
刘旸一发话,几乎凝固的气氛,终于被撬动了几分,一道目光平静地落在刘旸身上,刘皇帝的眼神中,也终于少了几分阴沉。
面对刘皇帝注视,刘旸要说一点不紧张,也是不可能的,但是,他没有露怯,只是坦然地面对着。
良久,刘皇帝又看向跪在地上的宋琪,片刻的功夫,就变得老态龙钟起来,仿佛失了精气神一般。眉头并没有舒展,刘皇帝淡淡道:“垂拱殿的地板甚凉,宋卿就别跪着了,年纪大了,这样对身体不好,回家去养着吧!”
闻言,宋琪身体绷了下,而后拱手拜道:“谢陛下!”
说完,缓缓起身,一步一顿地,慢慢地退出垂拱殿去,直到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中,那老迈佝偻的背影,映在所有人脑海中,仿佛带有无限的凄凉。
宋琪退去,殿中气氛也变得有些诡异,刘旸、赵匡义、王著三人都没有完全反应过来。
回想起宋琪的身影,刘旸心有不忍,拱手:“陛下!”
刘皇帝却伸手断他,沉声道:“宋琪所言,该是出乎公心,朕适才,话说得有些重了……”
刘皇帝这么说,还没得刘旸一口气松下来,便又听到:“不过,宋琪不能再用了,年近七旬了,也该退下来……”
就这么三言两语间,大汉又罢了一个宰相,虽然不像赵普那般是名正言顺的首相,但宋琪在过去的一年中,事实上承担着总理政事堂的职责。
而此时的殿中,原本还有些幸灾乐祸的赵匡义,面对刘皇帝如此轻易便把宋琪给罢免了,也不由得有些头皮发麻,心中生寒……
他期待宋琪倒霉,却没想到刘皇帝罢免宰相就跟喝水一般轻松,宋琪如此,换作是他赵匡义,又能如何?
细思极恐,稍微一往深处想,赵匡义心中那点幸灾乐祸就荡然无存了,不停地做着心理建设,别学宋琪,别学宋琪,别学宋琪……
震惧的同时,心头又不禁生出一丝火热,宋琪罢相,总需要有人替之,难道说?
第250章 调整
虽然赵普罢相之后,刘皇帝再未明确指定一个首相,但政事堂几十年的运转机制中,注定需要一个领头羊,一个能够一锤定音的角色。
在刘皇帝最初的构想中,这份权力是要牢牢掌握在皇帝手中的,这个角色也该是皇帝,不过,这二十多年来,连他自己都有些怠政了,何况后世之君。
而在赵普当政的那些年,相权已经事实上对君权造成了侵蚀,产生了危害,刘皇帝所拥有的崇高威望,只是在他察觉到威胁之时,拥有足够的实力与底气去消除威胁,抑或消灭制造威胁的人。
君权、相权,也是此消彼长的关系,赵普罢相后,朝廷的最高决策权,基本都被刘皇帝收回了,同时其中一部分转移到太子身上,而政事堂宰相能够保留的决策权已经很少了。
像宋琪等宰相,更多的职责只是听命办事,有参与、建议的机会,却无拍板决议的权力。但即便如此,宋琪在实际的秉政中,仍旧充当着总理朝政的首辅之职,只是名义上没有得到确认罢了,但很多人就是把宋琪看作权力、势力小一些的赵普。
而对于这样的身份认同,赵匡义自然也是格外向往的,也是他孜孜以求的。作为勋臣,荣华富贵早有保障,入仕二十余载,始终兢兢业业,从无懈怠,堪称严苛地约束自己,所追求者,也不过权力名誉二词,如今,赵匡义似乎看到了希望。
若是,寻常时候,他怕是得熬到宋琪退休告老,以宋琪的身体,多少需要些年头,但现在出了这等状况,宋琪自取其祸,丢官免职,那前路仿佛在一瞬间变得平坦顺畅起来。
宋琪、赵匡义这批宰臣中,军政系统是不必考虑的,不论韩通还是刘廷翰,基本都没有首辅的可能,何况随着三郡公回京,军政方面必有大调整。
至于剩下的,王著是占个出道早、资历老,又是刘皇帝身边出去的便宜,实际上,赵匡义并不怎么看得上此人,这么深厚的资历与关系,换作是他赵匡义,早就登顶了,不会仅仅还是个财政使,并且连财政司那点事都理不清,诸事还需沈义伦费心。
沈义伦年高德重,但同样是老迈不堪,基本构不成威胁,就等着顺利致仕,平安落地,回家养老了。
倒是掌管吏部的吕端是个人物,能够做到“唾面自干”的就不会是凡人,不过这个人平日里表现得太普通,被不少朝臣所轻视。刘皇帝能破格提拔吕蒙正为洛阳府尹,但若是把吕端提列到百官之首,那内外群臣绝对难以接受,想来也是会多几分慎重考量……
这么一想,赵匡义忽觉自己优势很大,不论身份、能力、资望,舍他“赵二”其谁?朝廷中还有比他更适合秉政的人吗?
大概是关心则切的缘故,心中波澜起伏,失了常平,赵匡义忽视了很多事。而刘皇帝接下的安排,把他心头的火热浇灭了。
话是对太子刘旸说的:“你如今秉政,事务繁重,还需良臣辅助。宋琪本是个合格的辅政大臣,办事周至妥当,可惜老来糊涂,脑子不清了。
这样,朕把李昉调回来协助你,你们师徒俩,协作起来,也更方便。说起来,李昉去京,也有十来年了,该回来了!”
听刘皇帝这个决定,赵匡义脸色稍微僵了下,怎么能把李昉给忘记了,那可是刘旸的老师,未来的帝师,关系之深厚,远超常人想象。何况,即便不提这层关系,李昉本身就是朝中老臣,除了年纪,一时间赵匡义还真想不出自己有什么优势。
不过,赵匡义城府很深,很快便稳住了心神,恢复如初。换了李昉又如何?左右都是熬,李昉也年近花甲了,哪如他赵相公春秋鼎盛,且以刘皇帝之脾性……
忽然想到了什么,赵匡义下意识地抬头看了刘皇帝一眼,然看不出什么,却也不由为自己心中猜测的方向感到心慌。
至于刘旸,心情则有些五味杂陈了,他欣赏尊重宋琪,但也不及自己老师,那是几十年腹心相托的关系。何况,当年登闻鼓案发,李昉被牵累,外放地方,自己难以挽回,刘旸心中本就带有少许愧疚,因此,刘昉回朝任相,刘旸自然是喜悦的,只是此时此刻不好表现出来罢了。
刘皇帝自然不在乎刘旸二人的想法,自顾自地,继续道:“沈义伦也几度向朕上表,告老还乡,朕一直没有同意。不过,念及沈卿年高,也该与其晚年安康,着以尚书右仆射致仕,他为国效力三十余载了,不容易啊,如今荣归,该有的待遇不能少,此事,太子亲自督办!”
“是!”
“还有,沈卿告老,财政司也需增补一名干吏,西北转运使王祐,处事练达,敏于算术,可以接任,入朝担任财政副使,制命即可下达!”刘皇帝又道。
“是!”
刘旸三人,已然成为应声虫了,同时,如果此前还只是隐约感觉的话,那么现在几乎可以确定了,刘皇帝这是要重新收权了,这接连的人事安排,就是最明显的征兆了。
“朕乏了!”揉了下额头,刘皇帝道:“你们都退下,各归己任去吧!”
“是!”
“王著留下!”临了,刘皇帝又出言挽留。
刘旸与赵匡义瞥了眼同样面露意外的王著,躬身一礼,缓缓退去。刘皇帝目光平和地看着刘旸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殿外。
就如赵匡义所疑思的那般,又一项考验,要落到太子身上了。正常情况下,以李昉与太子的关系,是不可能重新回政事堂,执掌大权,那样不利于权力的平衡。
如今,在太子秉政多年的情况下,又把李昉这个德高望重能干的太傅调回,让这师徒二人联合,岂不是能够把持大汉朝政了。
另一方面,刘皇帝又做出一副要收权的举动,这权力二字,诱惑太大,皇权的争夺就更加残酷凶险。过去刘皇帝舍得放权,自然看不出什么,一切平稳,如今刘皇帝要收权了,刘旸又是否能甘愿缴权,后退一步,这也是难以定论的……
而刘皇帝,就要看看,刘旸究竟有没有这个耐心。对刘旸,刘皇帝大体是满意的,他的性格想法,有些不认同,但也并非不能接受。
大部分时候,刘皇帝都是确定刘旸能够很好地继承他创建的大汉帝国,但出于那深入骨髓的猜疑病症,他又总是忍不住要去折腾,去考验,而目的是什么,有时候刘皇帝自己都感到迷茫……
刘皇帝沉吟的表情,不得不说,还是有些可怕的。没人陪伴,王著一个人待在下头,则更不自安。在他有些无所适从之时,刘皇帝终于偏头,把注意力放他身上,慢悠悠地问道:“关于朝廷人事调整,你有何感想?”
闻问,王著愣了下,两眼中闪过迷惑,拱手道:“回陛下,臣无感想,只听诏而行罢了!”
“蠢货!”见状闻言,刘皇帝却忍不住怒骂了一句:“蠢材才无感想!朕看你这官越当越大,人却是越活越回去了!财政司都管不好,还需沈义伦拾遗补缺,朕要你何用,大汉的财政使是摆设吗?摆在台面上,让人笑话的吗?”
这话说得可有些严重了,王著也脑袋一懵,两腿一软,跪下便请罪:“陛下,臣老迈昏聩,疏于职事,辜负陛下恕罪,请陛下责罚,只盼保重御体,不要以老臣之昏悖积怒置气!”
听王著这番话,刘皇帝面上的恼怒收敛了一些,盯着他,叹道:“不论是在州县,还是在道府,你干得不是一直都很不错吗?为何进京还朝,登堂拜相,反而无所作为,一无是处?”
王著闻言,愣愣地道:“臣才浅德薄,能有今日的荣光,全仰陛下赏识提拔,臣之小才,难登大雅之堂,让陛下失望了……”
“江南道你都能管好,管不好一个财政司?”刘皇帝质问道。
王著沉默了下,面上还是那一脸敬畏的憨相,拱手道:“德不配位,于国于民不利,臣愿退位让贤!”
“国家职权,是你说让就让的吗?”一听这话,刘皇帝更加恼火了,甚至拍了下御案,满脸的怒其不争。
王著跪在御前,感受着皇帝的怒火,人也不禁哆嗦了下,深深地埋着头:“陛下息怒!老臣听从陛下意旨!”
绕来绕去,又绕回去了……而见王著这一副“我躺平了”的模样,刘皇帝眉头不由得紧锁起来,上一个给他这种感觉的,还是国舅李业。
而刘皇帝疑惑的是,王著虽然算不得什么经天纬地的大才,但进士出身,才识还是很出众的,过去的三十多年,在地方上时,也从来勤勤恳恳,做了很多实事,连初定的江南都能料理得当,恰恰是回京担任财政使后,人就逐渐变了。
初时尚好,但近两年来,人是越来越昏昧,的束手束脚,唯唯诺诺,已经向尸位素餐“进化”了,而这样的变化,让刘皇帝很是纳罕,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看着此时的王著,刘皇帝真有种下诏把他也罢免的冲动,然而神圣克制住了。要是一日之间,连罢三名宰相,那动静可就太大了,说不准得被愚人当作发生政变了。
眼下,刚刚返回洛阳,朝廷上上下下,一堆的琐碎麻烦,宋琪罢相已经能引起不少动荡了,就不要热乎添油,再加麻烦了……
不过,对王著,刘皇帝还是难得地,多了几分耐心:“朕只问你,这财政使,你能不能做好?”
闻问,王著竟然迟疑了下,方才一脸肃重地禀道:“臣尽力!”
第251章 东平王府内
东平王府,后园,凉风如水,草木萧疏,落叶凋零,整个一派凄冷凉秋之象。
静谧幽长的廊道间,两道身影缓缓地踱步前行,其中一人,拄着拐棍,步伐极慢,棍尾与地砖的碰撞声清晰可闻,正是东平王赵匡赞。
同诸多乾祐老臣一般,赵匡赞这些年,也逐渐消沉下去,辞去身上大部分职衔,不再过问朝廷事务,归养府中。有刘皇帝的原因,也有身体的因素,但归根结底,还是刘皇帝。
自乾祐北伐之后,赵匡赞随驾还朝,便一直享受着崇高的礼遇,大概是过去与朝廷之间关系太紧密,与其他地方割据不同,赵匡赞受到的猜忌与控制很少。毕竟,曾经的幽燕,虽然有一定独立属性,但始终是朝廷治下。
而刘皇帝也始终坚守着当初的承诺,要与赵匡赞家族休戚与共,不只是爵位、俸禄上的优渥待遇,甚至还让他参与到朝廷事务中,并给予实权,甚至于,还让赵王刘昉娶了赵匡赞的女儿,亲近厚待之情,令人羡慕,也更令人惊讶。
不过,随着年纪的上涨,再加上身体的衰弱,赵匡赞在朝廷中的存在感也在不断降低,及至如今,除了一个不时被人想起的东平郡王爵位之外,已然基本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俶宝,这可不像是你的风格啊!”苍老的声音拖着长长的调子,语气中带有少许的疑惑,赵匡赞一边走,一边看着跟在身边的宋琪。
“朝野俱知,皇城、武德二司乃是陛下的爪牙,为陛下广张耳目,无数人对二司探事职吏咬牙切齿,恨不能除之而后快,但从没有成功的,为何,他们有陛下的庇佑!
范质、王溥的威望比你高,与陛下的关系比你亲近,因谏二司,同样受到陛下责难贬斥,你又何必去触陛下之逆鳞,还是在国丧期间……
我是不解,你究竟是何用意?如今相位丢了,若是陛下以此疑比,再加罪于身,只怕还有性命之忧,你一向聪敏睿智,何以此番如此莽撞?”赵匡赞感慨着,语气中满是关怀之意。
宋琪闻言,倒很是淡定,甚至还露出了点笑容:“相位虽然丢了,却得此空闲,能够上王府来拜访一二。寻常时候,可没有这样的机会?”
赵匡赞眉头顿时蹙了下,停下脚步,盯着宋琪:“你是有心求退?”
对此问,宋琪沉默了下,然后轻声道:“如今朝廷中,汲汲于权力名利者,不可胜数,但心存退意者,只怕也不只老夫一人,就是大王,又何尝不是如此?”
听宋琪这么说,赵匡赞摇了摇头,道:“你与我不一样!你是干才,是能臣,是朝廷所需要的人才。陛下也向来倚仗,重视于你。
要知道,乾祐开宝以来,大汉那么多宰相,你宋俶宝是根基最浅的一个,即便赵普,虽出自藩镇幕佐,但也在陛下身边待过几年。
你从幽州到山阳,再到政事堂为相,这一路是何其不易……”
闻言,宋琪终是叹了口气:“我终究老了,朝廷中人才济济,后起之秀,层出不穷,如张齐贤、吕蒙正、李沆、张雍等,都是经世干才,可担大任,也不需我这个老朽了……”
“你这话,可有些言不由衷!”赵匡赞抬指点了下,道。
宋琪转过身,背手而立,看向王府后院秋景,良久,方才叹道:“与大王,直言却也无妨。我以皇城司事进谏,一是确实认为似这等鹰犬机构的权力需要得到遏制,以免为患,扰乱朝纲。
陛下对此,实则也有防备,早年对武德司便多有约束,职权控制很严格,只是这些年,却是越发放纵了,二司之权势猖獗,已经侵害到朝廷法司职官吏职权。长此以往,必不利于朝局稳定,人心安定。
其二,如大王所言,我却有求退之意了!我尽忠王事三十余年,虽无大功,却也问心无愧,如今也到安享晚年的时候了。
陛下乃是不世出之雄主,然但凡雄主,有其大功,则必有其大害!说句不恭的话,如今的陛下,已经不能再以当初那个英明神武、胸襟广阔的创业之君而视之了!
皇后娘娘一去,天下少一贤后,陛下也少一约束。过去,对待老臣,陛下常以黜免归养相待,今后却未必了。”
宋琪讲完,赵匡赞想了想,然后叹道:“你竟存有如此想法,那继续为相,确实危险!不过,即便有心求退,又何必选择这样一个危险的方式?”
宋琪摇摇头,有些怅然道:“这也可看作是一种试探,结果,果然不出所料!
另外,大王当知前武德使李郡公之事吧,他可是数次退而不得。陛下如今性情偏暴,喜怒无常,他能弃人,却难容人弃之。我无病无灾,若是贸然请辞,只怕非但难得陛下准允,反而会招致其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