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芈黍离
事实上,朝廷能在榆林投放十几万军队,并且好吃好喝招待着,哪怕只分出一点残根剩饭,都能救济难民,后勤的压力,并不会因减少难民的救济粮得到根本的缓解。
于是,经过一番诚恳的进谏,榆林人口进一步的流失,方才得到制止。然而,事已至此,留下的也是一片满目疮痍的烂摊子。
但摊子再烂,也是自己的基本盘,还得鼓足信心,硬着头皮去收拾。张齐贤也只能自我安慰,越是危难,方显能力,榆林要是收拾得好,也是一桩政绩。
因此,到三月以后,随着“大清洗”也渐进尾声,张齐贤已经正式开始了善后工作准备。首先做的,就是对于榆林剩余人口进行统计,当然,仅仅针对于各城镇接纳的难民。
结果很不乐观,甚至让人头皮发麻,整个榆林,只剩下不到三万人,这还得把北面没有受到太大叛乱影响的丰、胜二州算上。
要知道,在叛乱之前,整个榆林,在籍人口都有一百多万,若是算上隐匿人口以及那些党项杂部,还要更多,如今,算是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了。
面对这样的结果,哪怕心有预料,张齐贤也不免惊悚,这比最坏的预想还要严重。因此,张齐贤对下属哀叹,过去有边州不如中原一富县,如今他这个一道主官治下之民都不如中原一县了……
不过,张齐贤也确实不是常人,性情也够坚韧,在这样的条件下,依旧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各项善后工作。对剩下之民,进行编户,同时安排恢复生产垦殖。
当然,这个过程是极其缓慢的,且困难重重,因为恢复生产也需要最基本的生产资料都严重稀缺,这些,毫无疑问都需要朝廷的支持,这也需要时间。
实在没办法,张齐贤又把主意打到了军队身上,厚着脸皮再求到赵王刘昉身上,希望能协调一部分牲畜、粮食。榆林的官军,别的不多,种子、农具没有,但各种牲畜是足备的,军粮更是足备。
大概是感张齐贤一片诚心,又同情其艰难处境,刘昉很大方,批条一发,就是上万头牛马与五万石粮。当然,这些也都奏报朝廷,基本作为榆林恢复重建的本钱了,对于当下的榆林而言,也足够了。
事实上,关于榆林的善后问题,朝廷也早就开始商讨了,其中就有人提出,干脆裁撤榆林道,再度并入关内道。
当初,之所以将之从关内道拆分出来,除了路途遥远,交通不便,不利于政令通达,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党项人,如今,整个党项都被摧毁了,再单独设道,就显得没那么必要了。
在榆林兢兢业业的张使君,甚至不知道他的布政使帽子已岌岌可危。
第213章 逆贼授首,准备撤军
刘昉回到夏州时,也不免驻马停留,看了看城外的难民营,表情漠然,只是眼神中的怅惘暴露一些真实感情。指着难民营,刘昉问城门值守官:“城外难民,似乎又稀疏不少?”
城门官闻问,有些激动,又有些紧张地回答道:“回殿下,这两日,张使君已然安排那些难民于州城周边复农复牧,城外难民自然减少!”
闻言,刘昉点了点头,叹息道:“这张使君,确是个能干的人啊!”
城墙上边,还悬挂着一排排木笼,里边放着一些叛贼首领的脑袋,不过,这么久了,所有人都见怪不怪,早已习惯。
“把那些贼首都摘下焚毁了吧!”刘昉又吩咐道:“这恶臭远闻,倒人胃口,悬首示人,以慑群贼,如今贼都净了,震慑谁去?都摘了!”
“是!”
说完,策马扬鞭,径入城中。此时的城里城外,仍重兵云集,大的战事早已结束,军队也都常驻军营,但刘昉治军严格,管制未有一点放松,训练按期,除了一些军中比赛之外,几乎没有其他娱乐活动,入城之际,还能听到从大营传出的响亮的操练声。
夏州城内人口倒有些,本身作为一道治所,政治军事经济中心,人本身就不少,乱事发生之时,又涌入不少避难的乡贤。因此,城中的人口,除了官吏军队,大多是一些有社会地位的名流,以及依附他们的仆佣。
比起城外的难民,城中居民日子显然要好过一些,至少城内安全是有绝对保证的,但日子也好的有限。不是所有的富商老财,家中都屯有大量粮食,当存粮消耗一空,这肚子同样要挨饿。
不过,官府还是比较关怀了,在城内也开放了口粮配给,但与救济难民不同,需要他们用钱财购买,高价还有数量限制。不买也行,想要救济粮,出城到难民营待着去,两相比较之下,自然是选择破财免灾了。
为此,夏州官府倒也从民间收获一笔浮财,而近半年下来,有的人家也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街道之上,商户关门,摊贩歇业,少有行人,即便有,也都面带菜色。
事实上,满怀憧憬,希望乱事结束、官府开禁的,还得属这些过去的士绅贤达,再拖下去,再丰厚的家财,也扛不住了。
刘昉径直前往行营,这原本是王侁府邸,被作为行营驻地。得知赵王归来,正在府中主持军务的孟玄喆、折御卿赶忙迎了上来,脸上都带着点笑容。
在这次榆林之乱中,孟玄喆是彻底出头了,丰州之战,就是一桩莫大的功绩,虽然要与李继隆等将分,但他是统军主将却是事实。而作为后蜀的太子,能做到这一步,实在是不容易。
孟玄喆年过四旬,长相比较富态,但精神不错,风度翩翩,人看起来也比较内敛,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刘昉看着两人,笑道:“听说李继迁兄弟的首级被人送来了!”
“正是!”折御卿禀道:“末将已然找人确认过,无误,确是李继迁兄弟!”
“走,入内叙话!”刘昉展露笑容,伸手道。
堂间,两颗已经被清洗过、显得惨白无比的首级,呈现在刘昉面前。刘昉打量了两眼,淡淡一笑:“也不过常人罢了,除了年轻些,无甚特殊之处嘛!”
折御卿介绍道:“丰州之战后,贼军大败溃逃,李继迁率部走脱,向西北逃亡,摆脱官军追击,意欲远遁大漠。然而气候恶劣,一路了无人烟,毫无补给,不得已之下,李继迁又率众南下,潜入灵州!”
“竟然跑到灵州去了!”刘昉眉毛上挑,也有些意外:“是谁杀了他们?”
折御卿道:“是李继迁的军师张浦,此人乃是银州人,原为银州小吏,据他所言,两年前李继迁初举叛时,他被裹挟其中,为保性命,无奈从贼。
李继迁南下灵州,原本打算就粮当地,并联合当地党项,另举乱事,并与盐州袁贼合流,却未曾想,袁贼也先他一步被王师击败。
后王师于灵州清剿残匪,一片大乱,李继迁率残匪混迹其间,意图趁乱再起,却受到王师、番兵、党项的攻击,坚持了两月,非但没能趁扩充壮大,其手下顽贼在混乱局势下也越打越少,最终分崩离析。
眼见事不可为,李继迁决定逃出榆林,前往塞外,借漠北契丹之力,另谋再起。只是在准备偷渡黄河之时,仅存部下受张浦挑唆,杀李继迁兄弟,取其首级来降朝廷。
田都指挥使在灵州得其首级,迅速送来夏州!”
听完折御卿的汇报,刘昉又盯了李继迁的脑袋两眼,淡淡一笑:“此人为乱榆林,致生民死难无数,早当灭亡。陛下可是打算将之千刀万剐,挫骨扬灰的,如此死了,倒便宜他了!将这兄弟首级,拾掇拾掇,快马送往东京,上报朝廷!”
“是!”
“殿下,那张浦如何处置?”折御卿又请示道。
闻问,刘昉想了想,问:“他所说那些,是否可信?”
折御卿摇了摇头:“末将调查过,此人原为银州衙下一小吏,因得罪上官,十载不得升迁,其从贼恐怕并非不得已,也有对朝廷的怨愤。
比起那些庸贱愚民,这些读书人吏,遗害更大。至于他那些被李继迁裹挟的言论,就更值得怀疑,因此,末将认为,还需严惩!”
听完折御卿的话,刘昉点了点头,轻声道:“然而他献上了李继迁兄弟首级,不论如何,这就是实在的功劳。和此前收降的那些人等一般,将之视为斩首反正,似乎并不那么难以接受吧!至于文人,在趋利避害之上,相比那些草民,同样更加灵活,知道做出更聪明,对他们更有利的选择!”
“那依殿下的意思,是放过此人?”折御卿眉头一皱,问道。
“和此前俘虏那袁贼的军师一道,送往东京,交由朝廷处置吧!也让朝廷的大臣们看看,这些出身体制的文吏,究竟是怎么忠君爱国,报效朝廷的。那人似乎也姓张吧!”刘昉考虑几许,道。
“是!袁贼军师,姓张名洪!”折御卿道。
“这西北二张二贼,出身类似,怕是也籍此名留于世了!”刘昉的语气中带着少许的嘲弄:“哪怕是贼名!”
“此事就这样了!”说完,刘昉摆摆手,又看向孟玄喆:“孟都指挥使,关于撤军计划,拟定得如何了?”
闻问,一直没有作话的孟玄喆,立刻从堂案上取出一份报告,呈与刘昉:“末将与折将军已然草拟完毕,还请殿下过目!”
刘昉顺手接过,认真阅览起来,并且很快,眉宇展开,露出笑容:“甚好,做得很完备,不过,力度不够,第一批,当先撤还一半,那些番兵,也尽数解散遣回!”
孟玄喆面露迟疑,但想了想,还是应道:“是!”
刘昉则感慨道:“榆林之乱,到如今,也基本平定了,也该撤军解禁,还治于地方了!大军长驻,朝廷早有非议,怨念深重,再不削减还师,怕是太子殿下都压制不住了!”
说着,刘昉扬扬手中的报告,又冲孟玄喆笑:“孟都指挥使治兵有方,允文允武,向使当年有你主持军政,朝廷想要平定巴蜀,怕也不易!”
此言一落,原本保持着严谨的孟玄喆顿时气质大变,脸上浮现出一种惊诧,用力地一抱拳,沉声道:“殿下此言差矣,朝廷一统天下,乃是浩荡大势,无人可逆,又岂是区区一个孟玄喆所能阻挡的!”
刘昉稍愣,看一副严重姿态的孟玄喆,也收起了笑容,拱手回礼:“孟都指挥使所言甚是,是我此话不妥,还请见谅!”
降臣难做啊,尤其还是曾今的后蜀太子。刘昉听过一事,去年镇安堡战前,孟玄喆建议当小心行事,以防有诈,结果王侁就是拿孟玄喆的身份压迫他,逼他出战,给他五百人,让他去消灭李继迁,结果遭遇埋伏,被李继迁杀败,差点丢了性命……
刘昉适才所言,虽是无心,但听在孟玄喆耳中,却是触及了他敏感处。更何况,类似的话,由刘昉说出来,那性质就更严重了。
刘昉向来是有错就改,体谅其情,也舍得放下身段道歉。而听赵王这么说,孟玄喆方才稍稍安心。
第214章 受刺激的十三皇子
“殿下,还有一事!”折御卿留了下来,拱手向刘昉,欲言又止。
见状,刘昉挥了下手:“何事?讲啊!”
折御卿道:“十三皇子,今日又打伤了几名卫士!”
闻言,刘昉表情微滞,脸色沉了下来,很快露出一抹头疼之色,问道:“他人呢?”
“恐怕还在后园,同卫士习武!”折御卿道。
“去看看!”刘昉叹了口气,抬脚便走。
帅府后园占地极广,不只有假山奇石,碧湖凉亭,还有各种带有中原风格的建筑,突出一个壮观。毕竟此前是王侁的府邸,而王侁在个人享受上,从来不会亏待自己,在这贫瘠的大西北,建造这样一座奢华府邸,显然花费不菲。
园中的甘草地上,正响起一阵阵激情的碰撞声,十三皇子刘晔正与一些卫士比试着,拳脚功夫,拳拳到肉,空气似乎都伴随着击打在震颤。
卫士们穿着武服,刘晔上身只着一件马甲,头发用丝带简单地缠着,看起来简练无比。不过,此时刘晔流露出的气质,却让人不免畏惧。
始终绷着一张脸,不带丝毫感情,嘴中除了喘息,没有发出任何杂声,伴随着的是拳脚的碰撞,以及那些被打伤的卫士的哀吟。
刘晔从小习武,体格锻炼地极为精壮,卫士们虽然都是精挑细选,但正面对决,还真未必是刘晔的对手,再加上身份的压制,不敢全力出手,只能被动应付。
于是一个个,接连被刘晔打倒,边上,站着一排卫士,个个鼻青脸肿,显然都已经遭过罪了。场中,随着一拳一脚击中,又是两名卫士被打倒,一时难起,立刻有人上前将二人扶到一边。
刘晔则面无表情,朝着候着的那些卫士,终于出声:“再来两个!”
观其表现,不是在练武,而是在发泄。刘昉驻足一旁,没有打扰,到此刻,才终于开口呵止:“够了!”
这一发声,立刻引来注意,一干卫士,赶忙行礼。刘昉慢步近前,威严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视而过,摆摆手,吩咐道:“你们都退下治伤!各赏钱十贯!”
“谢殿下!”一干卫士,顿时松了一口气,甚至面露感激之色,相互搀扶着,前去疗伤。
而刘晔见到刘昉,终于恢复了些常态,站在那儿,气喘吁吁,愣神半晌,方才低声唤道:“四哥!”
刘晔英武依旧,只是眉宇之间仿佛笼罩着一层怎么也化不开的阴霾,刘昉心中默然一叹,从仆侍手中接过毛巾递给他:“擦一擦再说!”
刘晔点了下头,默不作声地擦着头上的汗,顺便把手上的磕伤包裹一番。刘昉则走道甘草地旁的湖畔,背手而立。
刘晔见状,走了上去,又低声唤一句:“四哥!”
刘昉并不看他,沉吟了下,道:“你收拾收拾,我派人送你回东京!”
一听这话,有些消沉的刘晔顿时来了精神,道:“不!我不回去!”
“你现在不适合待在榆林!”刘昉淡淡道。
“我……”刘晔有些哑口无言,对于自己如今的状态,他自己也明白。
刘晔显然是受刺激了,此前踌躇满志,随着田重进北上,意欲一展武功,报效刘皇帝与朝廷。他的表现,也确实不错,在击破袁恪叛军的战斗中,也在阵中,并且还请了一支兵马,亲自带领参与战斗,指挥作战。
但是,随后而来的榆林大清洗,确让刘晔颇感不适。战场上的尸骸遍野,刘晔并不畏惧,但是,战场外的人头滚滚,却大大地突破了他的心理防线。并且,他还亲自参与其中。
一段时间下来,刘晔这精神状态就有些不对劲了。刘晔毕竟还年轻,没有经历过什么事,见识也少,而榆林这边发生的事情,对他而言,太血腥,也太残酷,甚至突破了一些为人的底线。
对于刘晔而言,亲身经历之后,方才知,过往的憧憬,只是一些童话般的想象,现实是惨痛的,是鲜血淋漓的,没有那么多荡气回肠,他看到的,只有无尽的杀戮与死亡。
“我没事!”支支吾吾片刻,刘晔有些心虚道。
闻言,刘昉终于偏过头,看着刘晔,道:“你现在知道,猎物与猎人两者之间的区别了?”
刘晔年轻的面庞上露出一抹苦笑,点头:“以往,还是我太天真了!”
“我也十分好奇,向来勇敢无畏的十三郎,竟会如此心慈手软?我可听说了,你在战场上,杀起叛贼来,可是毫不留情!”刘昉道。
闻言,刘晔又沉默了下,而后严肃地道:“四哥,对那些叛贼,自然当斩尽杀绝,不容留情。但那些平民百姓,老弱妇孺呢?他们也是朝廷的敌人吗?”
刘昉微微一笑,指出:“显然,你对榆林的叛乱的情况,并没有深入了解学习啊!榆林之乱,不在那些叛贼乱匪,而在党项,这是族群之间的战争,是一个民族征服另一个民族的使命,不只是击破那些举旗叛乱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