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世祖 第739章

作者:芈黍离

至于周氏族人,更多获其福荫,已故的老国丈周宗,于朝廷无尺寸之功,在开宝初年的定爵策勋之中,也被定为爵为一等海阳侯。

虽然随着周宗的死,因为朝廷勋爵制度,这个爵位被收回了,但是,谁又敢不把周家视为勋贵阶层呢?

然而事实证明,刘皇帝的宠爱永远是有限度,有保留的。过去那一系列恩宠,也永远地停留在了旧时光中。

变故还是出在小周身上,纳小周宜妃,固然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迎合某些读者,但对于这个美貌与灵气兼具的小姨子,刘皇帝也是真的喜欢,同时,也为了满足他心头那种显得压抑的猎奇心理。

但刘皇帝不知道周淑妃的脑筋究竟怎么长了,就那般不满,那般愤怒,甚至敢对刘皇帝横眉冷眼。

对此,刘皇帝岂能惯着?这么多年,刘皇帝自认在女色方面,还是十分克制的,至今为止后宫之中,受过他宠幸的妃嫔宫人也不到二十人,对于一个坐拥三千佳丽予取予求的帝王来说,这已经算是清心寡欲了,近些年来因为身体的缘故,更是如此。

而刘皇帝的后宫之中,哪怕是符皇后,都是高祖刘知远给他安排的,至于其他妃嫔,要么是政治联姻,要么是外藩、臣工的进献,大部分后妃都是别人往他御榻送的。

刘皇帝真正主动渔色的,只有三人,后蜀降主孟昶的徐、李二妃,再一个就是小周妃了,而小周妃,是刘皇帝最用心的一个。

而自己难得主动,却惹得淑兰殿这边强烈不满,刘皇帝这心里自然很不痛快,甚至是费解。他不明白,姐妹同侍君王侧,在宫中能够相互照应,宫外也能更加惠及周氏家族,有什么问题。

但周淑妃那种近乎偏执泣泪的表现,实在让刘皇帝厌烦,他只觉得,她是书读多了,读傻了,读迂了。

上古有娥皇女英之故事,当朝也有二符,若说读书,皇后读的书可一点都比淑妃读的少,她都没有意见,你一个淑妃起什么劲儿。

在这样的心理下,淑妃的失宠便是注定的了,你越是不乐意,刘皇帝便越宠爱小周,他曾受过如此忤逆,还是在私生活上。

当然,怒归怒,对周淑妃,刘皇帝也仅仅是冷落而已,并未彻底打入冷宫,其中原因也是调了个头,一是因为一双儿女,二则是小周妃不时说情劝慰。

过了这么多年,当初的愠怒也早已消散,刘皇帝的心里也已释怀,只是再难回到当初的“琴瑟和鸣”了。如果周淑妃能改一改,曲意逢迎依一下,或许还是能重新收获宠爱,但她并没有。

关系是需要维护了,多年下来,过去的那份情谊自然也变得淡漠,变得模糊,只是曾经记忆。

周淑妃的身体,也是在这些年间一步步垮掉的,太医治都治不好,用他们的话来说,那属于心病,而世间心药是比任何珍贵药材都难寻觅的。

刘皇帝偶尔也曾听闻过周淑妃身体不好,也只是淡淡吩咐有病就治,寥寥三两次耐不住小周妃的请求,前去看望过,也只是走个过场,聊表施舍一般的态度。

到如今,周淑妃这个女人,于刘皇帝而言,已经有些陌生了。就是几日前的崇元殿中秋御宴,周淑妃因为身体原因都没出席,刘皇帝也没有觉得少了一个人。

但是,当听到周淑妃病笃,危在旦夕之时,刘皇帝还是开动了那双难迈的双腿,驾临淑兰殿。

此时,一道珠帘相隔,淑妃在里面躺着,刘皇帝在外面站着,刘皇帝的心中却莫名地涌现出百般滋味,这最后一步,似乎有些难迈。

脑海中回忆着淑妃的模样,那原本已经有些模糊的印象,却逐渐清晰了起来,那曾经喜人的一颦一笑,不断在脑海里浮现,心情却有些沉重地难以迈开腿。

寝殿内,已然充斥着哀伤的气氛,符后比刘皇帝来得更早,此时正唏嘘着坐在一旁,小周妃坐在榻边,满脸关切,五公主刘萱也跪在榻边,泪眼婆娑,紧紧地握着淑妃苍白无力的手,至于淑妃,已至弥留,原本美丽的容颜不见丝毫血色,惹人垂怜。

还有一名太医,此时也待在一旁,着急忙慌的,满脸忧虑,也带着一种深深的畏惧。

犹豫了片刻,刘皇帝掀开帘幕,轻着脚步入内。刘皇帝那明黄的服色是标志性的,也格外吸人眼球,符后余光早就注意到了,见他入内,起身行礼。

刘皇帝的心情让他此时丝毫不在意宫廷的规矩了,摆了摆手,看了看榻上的淑妃,刘皇帝轻声问道:“淑妃怎么样了?”

这几乎是一句废话,但太医不好以废话回答,支支吾吾,无所适从,不知如何回答。但见其表现,情况如何,刘皇帝心里如何不知。

空气中弥漫着少许的药味,顺着味道一看,榻边静静地摆放着一小碗药汤,还冒着点热气。

“爹爹!”五公主刘萱忍不住泣泪,望着刘皇帝,情动之下,想要扑入怀中,却生生地停下了动作。

随着年纪的长大,渐渐晓事,随着耳濡目染,刘萱也早已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已经不是少时那个亲和的、喜欢抱着她看娘亲跳舞的慈父,那种有如山峰一般伟岸的依靠几乎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孤峰之绝高带给人的威严与敬畏。

刘萱也快十五岁了,个头也到了刘皇帝脖下,继承了母亲的美貌与清雅,仍旧那般文静乖巧,只是这泪眼婆娑、欲言又止的模样,实在让人怜惜。

“你们都先出去,我陪淑妃待会!”刘皇帝轻轻一叹,爱怜地抚了一下刘萱的发髻,吩咐道。

刘皇帝发话了,没人敢不听,众人一行礼,陆续退出,那太医更是如蒙大赦,离开时,额头、后背都在盗汗。

很快,病榻边就只剩下刘皇帝与淑妃了,淑妃已至弥留,意识都有些模糊,但刘皇帝的到来,却仿佛激起了她最后的心力,睁开了那双已经不再动人的双眸,望着刘皇帝,从那眼神中,刘皇帝仿佛读出了幽怨,读出了期盼,也读出了激动。

刘皇帝坐到榻边,与淑妃对视着,目光终于不像过去那般冷漠,表情也不再生硬,时隔多年,再度握着了淑妃的手。

过去的纤纤玉手,在病痛的折磨下,早已消瘦如枯,那动人的容颜,也尽显病态,在岁月的侵蚀下,韶华不再。

手很凉,通过短暂的接触,几乎能凉到刘皇帝心头,淑妃说话都已经很困难了,只能艰难地用眼神同刘皇帝交流。

刘皇帝好像读懂了她想说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尽力地用自己的双手,带给淑妃温暖,但似乎有些迟了。

沉默许久,刘皇帝声音低沉地道:“这些年,是我对不住你!”

话很简单,但情感很足,刘皇帝两眼中萦绕的愧疚几乎溢出,而见从来强势的刘皇帝,在自己面前“承认错误”,淑妃苍白的面庞忽然回复了一点红润,双眸晶莹,逐渐化为两缕热泪,顺着面颊缓缓滑落。

见状,刘皇帝没有再多说话,只是探手,轻轻地替她逝泪,不知过了多少年,刘皇帝没有如此轻柔地对待淑妃了。

寝殿内的气氛,发生了一些细微的改变,刘皇帝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静静地陪伴着淑妃,陪她走完人生最后这短暂的尾声,直到病榻边的那碗药汤也不再冒着热气……

第62章 祸福之间

作为淑妃唯一的儿子,七皇子吴公刘晖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便匆匆忙忙地进宫,但脚步再快,哪怕乘马越禁,也没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亲自为淑妃送行。

“爹,我娘她……”刘晖气喘吁吁赶来,顾不得片刻歇息,见沉默着走出淑兰殿的刘皇帝,语气哽咽,紧张地问询道。

刘晖已经快二十岁了,遗传自母亲的良好基因,再加从小养成的儒雅气质,越发风度翩翩,由于这两年在禁军中磨练,身上也多了更多阳刚之气,皮肤也多了些健康色。

没有因为刘晖的晚来而生气,看着这个眉宇间带淑妃气质的儿子,刘皇帝轻轻地叹了口气,抬手上前拍了拍他的后背,低声道:“去看看你母亲,送她最后一程吧!”

哪怕早有预感,但噩耗真正降临之时,刘晖也是如遭雷击,眼眶刷得一下红了,脚步忙乱地往淑兰殿内而去,走得很急,差点为殿门槛绊倒,也丝毫不顾,踉跄着往里奔去,很快,在那嘤嘤哭泣中,刘晖撕心裂肺的哀恸声也跟着响起了……

刘皇帝没有在淑兰殿多待,脚步沉重,面色阴郁地返回崇政殿,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浓厚到化不开的阴云,两眼中不时闪过的令人心悸的目光。

喦脱战战兢兢,亦步亦趋跟在一旁,见刘皇帝心情沉重,犹豫了下,还是小心地劝慰道:“淑妃娘子已然去了,还请官家节哀,不要过于悲伤,保重御体要紧啊!”

“节哀!节哀?”一听此言,刘皇帝毫不领情,扭头有些暴躁地呵斥道:“你懂什么悲伤?你又没女人,你又没死女人!”

被刘皇帝暴躁吓了一跳,喦脱哆嗦了一下,低头不敢再多嘴了,心情极差的刘皇帝,可不会分什么好赖话,这个时候,还是闭嘴的好。

不过,另外一方面,让官家发泄一下也好,憋在心头也不好。脚步不见任何放松,刘皇帝突然停下了,让紧跟着的喦脱差点一个趔趄。

刘皇帝抬眼,只见在这宫室中,殿宇楼栋各处,还挂着一些中秋庆祝时的彩带饰品,在秋风的吹拂下,飘动不已,一盏盏宫灯,虽然沾染了少许灰尘,仍旧鲜艳喜庆。

见着满目的红彩,刘皇帝的眼睛仿佛也被映红了,语气严厉地道:“把这些东西都给朕撤了!”

“是!小的立刻安排下去!”喦脱赶忙道。

稍作发泄,刘皇帝的心情虽然仍旧不好,那股蠢蠢欲动仿佛要吃人的情绪总算逐渐平息了下来。

回到崇政殿,刘皇帝想到了什么,吩咐道:“去把张德钧给朕找来!”

崇政殿这边,汲国公、大学士薛居正正当职,淑妃薨逝的消息,传播得很快,就在这片刻的功夫,偌大的汴宫已然传遍了,甚至正向宫外扩散。

薛居正自然也有所耳闻,见刘皇帝面无表情地归来,薛居正也不免小心劝慰,希望他节哀。同样是安慰,对于薛居正的这样的公卿大臣,自然不像对身边的奴仆那般粗暴,还是礼待地表示感谢。

“薛卿,你拟一份诏制,公布淑妃丧讯!”刘皇帝对薛居正吩咐道。

“是!”虽然薛居正觉得,为一后宫嫔妃,专门发布诏制,有些过于隆重了,但此时也不敢有任何异议,因此,答应地很痛快,没有必要多事。

“还有!都说你薛公史笔如刀,朕再着你亲自替淑妃作传,著一篇神道碑文,将淑妃的品行操守,描述清楚,要让后人知晓淑妃在世时的才情风采!”刘皇帝又道。

闻言,薛居正眉头稍微皱了下,让他这柱国大臣,用他著写春秋的笔,为一个淑妃写传,他似乎有点心理障碍。不过,看了看刘皇帝,薛居正还是应是。

“还有!”刘皇帝注意到了薛居正的反应,语气微沉,以一种特殊关照的语气道:“朕知道你们这些史臣的风格,为淑妃作传时,要有名有姓,不准给朕写什么‘淑妃周氏,不知何许人也’!”

闻此谕,薛居正有些难受了,有心硬着头皮争辩几句,但在刘皇帝那极具压迫力的眼神下,也只能无奈道:“臣明白!”

见薛居正没有多啰嗦,刘皇帝这才满意地收回目光,挥了挥手,示意他退去。不过,在薛居正退下之后,不免骂了一句:“真是老顽固,越老越顽固!”

独处之时,对于周淑妃的哀思再度袭上心头,那种滋味有些不好受,也始终难以从那种忧伤的氛围中摆脱出来。

不只是因为淑妃之逝,也在于他意识到了,不只他在老去,他的这些亲近之人,也在衰老,在褪色。妃嫔之中,淑妃的年纪不是最大的,这些年,不断有功臣宿旧故去,也引发了他不少哀思,但从没有像此番这般感触尤深。

上一次的刻骨铭心,还是上一个淑妃,已故的耿宸妃,但那时的他还年轻,心思也更多地扑在军政国事上,没有更多的感情与心思,伤感一段时间也就好了。至于花蕊夫人之死则属例外,毕竟没有什么感情基础。

在刘皇帝沉浸在伤怀之中时,张德钧匆匆从皇城司赶来了,他大概明白刘皇帝召他的原因。

“官家!”保持着奴仆的谦卑,张德钧也小心翼翼地行礼。

看着张德钧,刘皇帝直接问道:“周家的情况,调查得如何了?”

涉及到皇亲国戚违法犯罪的情况,一直都是皇城司秘密监视,暗中调查,此前,刘皇帝收到一些关于周家族人恃权违法,仗势欺人的情况,尤其是扬州案中,也有牵连到了周氏族人,因此便让张德钧派人去调查。

心道果然,早已打好腹稿的张德钧恭敬地汇报道:“启禀官家,经过小的们调查,京畿的周氏族人还是很本分的,礼宾丞周昉治家也还算严禁,家风清良,没有逾越之处。

有不轨行举的,还是一些在扬州的周氏族人,都是远支偏房,他们是当地大族,倚仗着京城本家,在当地有所横行……”

听其奏报,刘皇帝阴沉的脸色没有任何变化,琢磨了下,迅速做出决定,道:“对周氏的调查,就局限在扬州吧,不要牵扯到周昉他们!”

周昉是周宗的族孙,被过继来主持周家,虽然因为成制,没能承袭爵位,但财产、名望、政治资源,都被继承了,前两年被授官礼宾丞,有周氏姐妹在宫中,哪怕大周失宠了,但小周还在,周氏的荣宠也是长久的。

张德钧的心思何等剔透,当然明白刘皇帝的用意,这是不愿意深究了,否则,扬州周氏出了问题,京畿主家岂能不受波及。周淑妃之死,也算无意之间,为周氏免了一场灾祸与动荡。

沉吟了下,刘皇帝又命人把已经改任内阁学士的吕蒙正唤来,直接吩咐道:“你拟一份诏书,赐礼宾丞周昉一等海阳伯爵!”

吕蒙正有些迟疑,拱手躬身请示道:“陛下,不知以何等名义?”

“何等名义?”刘皇帝哪里不明白吕蒙正的暗示,语气不免有些冲,道:“淑妃给朕生了一双儿女,这个理由足够吗?”

这当然是气话,不过,吕蒙正也不再多嘴了,顺从地应道:“是!”

第63章 开宝十三年下半年

淑妃的死,在汴宫内是算是一件大事,这是由刘皇帝的态度决定的,为此,刘皇帝还专门为之进行了一场称得上隆重的丧礼仪式,并给予陪葬的殊荣。

刘皇帝的陵寝,经过两年的修建,已然完工封存,由钦天监选址,就在邙山深处人迹罕至之所,并由少府与工部联合施工,秘密兴建,连名字都取好了,曰高陵。

为自己修建陵寝,刘皇帝虽然没有铺张,但也没有过于吝啬,仍旧是大兴土木,不过,并没有动用国家财力与人力,一切花销都从他的小金库里出,这么一来,倒也没人闲话,也没人敢闲话。而刘皇帝对陵寝只做了一个指示,隐蔽、安全、永久、牢固。

生没能有始有终,死则再续前情,让淑妃陪陵,也算是一种寄托了。

刘皇帝为淑妃的死,还是有些伤感的,但是这份伤感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便恢复过来了,相比之下,刘晖与刘萱这兄妹受到的影响要更大,毕竟今后他们算是“孤苦无依”了。

而为表示对淑妃的怀念,刘皇帝不只对以周昉为代表的周氏族人有所恩待,更多的关怀还是赐与刘晖兄妹俩了。

对刘晖,刘皇帝赐其礼部侍郎头衔,让他正式从军训的苦海中脱离,开始也参与到朝廷事务中。平日里,吃的穿的,只要能想得到的,也命人往吴国公府上送一份。

对五公主刘萱,刘皇帝也不时召到身边关心一二,并且,亲自同符后商量起她成年之后的婚事,下定决心要给她找一个良配,并且同意听取她自己的意见,这样的待遇,此前只有大公主刘葭享受到了。

当然,很多人都看得出来,刘皇帝的这份关怀,只是把对淑妃的那份愧疚寄托在这兄妹俩身上罢了。而这份余荫福泽是无法持续太久的,但即便如此,这份恩宠也让宫里人羡慕,宫外人议论。

事实上,对刘晖兄妹俩那无微不至的关怀,也确实没有持续太久,到开宝十三年冬月之后,也就没有后续了,刘皇帝恢复过去的状态,日子照过,酒照喝,一切都是有如之前,仿佛没有太大的变化,而淑妃也逐渐被人遗忘,从刘皇帝的释怀开始。

在开宝十三年的下半年,朝廷最重要的大事,便是对兵制改革的正式推动,以东京禁军为试点,裁撤退役了官兵近五千人,为更大规模的改革变动积累经验,发现总结问题。

相比之下,朝廷中的局势却趋于平静,主要在于在于赵、卢之间的矛盾,得到了暂时的缓解。

由于扬州案而引发的朝廷内部斗争,在刘皇帝的干涉下,平息了,以卢多逊的退却画上一个短暂的句号。

刘皇帝的那番强力敲打,还是很有效果的,卢多逊安分了许多,至少在开宝十三年的下半年,刘皇帝没有再听到卢多逊在赵普面前直眉瞪眼,吹胡子,敲桌子。

刘皇帝所言,赵普毕竟是朝廷首相,必要的尊重还是该有的,卢多逊显然听进去了,当然也不敢不听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