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世祖 第72章

作者:芈黍离

高行周出列,以一种惭愧的语气,说道:“臣等只是尽本职罢了。率师来伐,受挫于城下,未能破城,擒贼克敌,反而劳陛下亲临,却是臣等的罪过。臣为统帅,更当守罪!”

高行周说这话,姿态便已放到了极点的位置上,而诸将闻之,也是齐齐地出列下拜:“末将有罪,请陛下治罪!”

慕容彦超也在请罪之列,这等情况下,他也不敢特立独行。

“诸卿免礼。”刘知远自是善加抚慰:“败杜重威,困叛贼于孤城,皆赖诸将士之功,何罪之有?在朕看来,自将帅下,非但无罪,反而有功。大汉初立,时局震荡,而致逆贼作乱,婴城而叛,大汉江山,尚需各位共同鼎持……”

“末将等惭愧!”刘知远这么说,众将更是给面子。

君将之间,分外和谐,皇帝的态度,真的挺重要,就这些宽言抚慰,顿兵以来的那种压抑紧张的气氛,消除不少。

事实上,东京朝堂上的风波,不可能一点都不传至军中,有不少将领,此前都怀忧虑,怕刘知远到后,找几个人问罪。不过这番,他的们定了,上层的军头们安心了,底下的将士们也就安心了。

“不过——”刘知远又来转折了,一张脸严肃地骇人,冷声道:“邺都的战事确实拖得太久了,让杜逆苟延残喘了这么长时间,也该有个结果了。朕此次亲提大军而来,便是要彻底消灭邺都叛逆!”

此言落,一干将校立刻齐声表态,天子亲赴前线督战,军心士气复振,必用命,为陛下破城擒贼。

“北来禁军,要尽快安顿入驻,勿出纰漏!”抚慰了一番,刘知远吩咐着。

“请陛下放心。”高行周保证道:“各营中,早已做好妥善准备。”

“高卿办事,朕自然是放心的。”

以车马劳顿之故,未有多议,便让迎驾将校各归其职。时下最重要的事,还是北来禁军入驻,调整布防的问题,这些都还要高行周这个前线统帅,亲自参与调度。

散帐之后,刘知远单独将慕容彦超唤至御帐问话,其人,脚步轻快地来了。

对于皇帝亲临,前线诸将之中,估计就慕容彦超一人心态最为放松,甚至有些欣喜,有种靠山来了的感觉。

被引入帐间,见着刘知远,慕容彦超纳头便拜:“臣弟参见官家。”

有点出乎慕容彦超意料的是,刘知远并没有回应,抬头,只见刘知远坐在座位上,正冷淡地盯着自己,黑脸凝霜,完全没有方才在众将面前的和颜悦色。

不禁纳罕,慕容彦超直起身,小声地叫了句:“大哥?”

“你,还是叫朕官家吧。”刘知远终于开口了,声音平淡。

闻此言,慕容彦超心中一堵,嘴角的轻松笑意凝固了,抬头,望了望刘知远,见他当真不是说笑,黑脸一肃,退后一步,拱着手,闷声闷气:“官……官家。”

“你可知罪?”刘知远问。

“臣有何罪!”慕容彦超微偏着头,硬着脖子,干脆地反问。

“有何罪?”见他这副态度,简直在挑衅自己的权威,刘知远直接爆发了出来,猛地一拍桌子:“轻军之罪!构军之罪!谤军之罪!还要朕给你一一数出来吗?”

刘知远这一爆发,倒把慕容彦超吓住了,尔后苦着黑脸,言语还有些顶:“我都是按照您的吩咐做的?”

听他这么说,刘知远怒气更甚,站起身走到他的面前,手指向外边,喝问道:“是朕让你轻慢违纪,妄为是非?是朕让你不听约束,怒怨主将?是朕让你挑拨离间,搬弄是非?”

“军令都不听了,你还想怎样?”刘知远冷冷地盯着慕容彦超:“你也从军多年了,军中什么规矩不知道吗?刚愎自用,自以为是,妄自尊大!”

“先是擅自出击,而致军败,差点影响到朝廷平叛大局。朕几番叮嘱,让你谨守为将之道,仍不加收敛悔改,而致军情危蹙,士心动荡!”

“这一桩桩,哪个不是死罪?嗯?”刘知远的唾沫几乎都喷到慕容彦超脸上了。

慕容彦超则有些懵了,一股子怨气自胸中升腾而起,说道:“那请官家杀我头,治我罪!”

“你以为朕不敢吗?”刘知远以更大的声音瞪着他喝骂道。

与刘知远对视了一会儿,慕容彦超终是怂了,别开目光。刘知远素有威严,令人生畏,他也是一向畏服这个大哥,更何况大哥还当上皇帝了。

“那高行周屯重兵于城下,迁延不战,只知建那些营垒,我只恐他包藏祸心……”慕容彦超垂着头,有点委屈地说:“我也是为了大汉的江山社稷着想。”

“你倒说说看,高行周能有什么祸心?”刘知远讥诮地说。

闻言,慕容彦超抬起头,急声道:“高行周与杜重威是姻亲关系,他以女嫁之,那般打法,分明是顾其私念,官家不可不当心啊。”

当初,慕容彦超就是以此怀疑高行周,屡次与之作对争执的。在这个年代,打拼到一定地位,谁和谁都可能有点亲戚关系,哪怕双方在战场上打生打死是,也不是什么太稀有的事。

“朕不知道吗?”刘知远又是一通喝骂:“朕若以此事疑之,岂会以征讨大军付之?嗯?”

“何况,你就不知道动动脑子?”一下子拎过慕容彦超的胸甲,刘知远盯着他,几乎是从喉咙中挤出声音:“纵使他有异心,你要当面顶撞他?”

“要是逼反了高行周,你就是大汉的罪人!”慕容彦超被刘知远猛力一推,后退几步,没能稳住身形,直接坐到了地上。

“朕要是高行周,一定宰了你,以正军法!”

听刘知远“腹心”之言,慕容彦超神情反倒慢慢放松了,麻利地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尘,凑了上去:“我是您的兄弟,他不敢杀我。”

看慕容彦超这副模样,刘知远有种呼他一巴掌的冲动,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有脸提?你在军前,败坏的不只是你自己的名声,还有朕的脸面。为了维护你,朕已经顶着任人唯亲,枉顾军纪的骂名了!”

“朕让你来监军,不是让你来乱军!邺都之战,拖延至今,你要记首过!”刘知远冷冷地说。

呆在那儿,慕容彦超张了张嘴,最终从嘴里憋出一句,语气委屈:“臣知罪。大哥您息怒。”

深吸了一口气,刘知远平复下心情,坐回到座椅上,吩咐着:“明日,你当着众将的面,给高行周赔礼致歉。”

“我……”闻言,慕容彦超立刻便有话说。

“嗯?”刘知远只轻嗯了声。

慑于威严,表情阴晴转换了一阵,慕容彦超垂着头应道:“是!”

“朕乏了,你退下吧。”

等慕容彦超退下后,刘知远摇着头叹了口气,不过,将慕容彦超训斥了这一顿,他的心情却是好了不少。

“周王呢?怎么一直没看到他?”喝了口热茶,刘知远突然问道。

内侍赶忙去查问,很快便回来禀道:“启禀陛下,周王殿下去巡看营垒,观察敌情了。”

“哦。他倒是……”闻言,刘知远的心思有些复杂。

第152章 二十五日前,进邺都

刘承祐这边,散帐之后,让郭荣领着在汉营各处巡看,左顾右盼,听着郭荣在旁边介绍。

转悠了足一个时辰,方才将南大营给走了一圈,站到营壁前端一处悬建于两丈高度的楼道上,居高临下,指着身后一眼望不到边的营帐,感慨道:“这营垒真……大啊!”

“自兵临邺都城下,我军做得最多的事,便是安营扎寨,修筑栅砦,十数万军民,合两月之功,方有此成果。”郭荣说着。

身后的营垒,布局庞大,营寨勾连互通,森严肃穆,就如一只凶猛的巨兽,虎视眈眈地对着元城。刘承祐说道:“不管高令公打法如何,这大营,修建得还是不错的。”

郭荣有点把握不住刘承祐这话的心理如何,调侃抑或是其他什么,附和道:“高都帅年高持重,当世之将,论驭兵之才,能出右者,也是不多。”

“只是——”

“只是什么?”刘承祐瞥向郭荣。

“以高都帅的战法,弱敌士气,耗其粮秣,自然可以最小的兵力损伤拿下邺都。”郭荣叹了口气,说道:“但是,这于朝廷而言,却是极大的负担。鏖兵两月以来,耗费的钱粮无算,对于州县的破坏则更为严重,征调丁壮过多,聚敛财赋过重,而致秋收时节,河北竟多冻饿死。尤以魏博为甚,殿下此来,恐怕也所察吧,民生凋敝,人心动荡,盗匪丛生。比起契丹入寇时,也强不到哪儿去。”

“倘若天下承平,国力强大,府库充盈,如此做,也就罢了。”郭荣继续说:“但是以如今大汉之情势,慢战,要不得,还当速决。”

“你说的这些,孤也知道!”被郭荣说得气氛有些沉凝,刘承祐仰头,任由冰凉的秋风打在脸上,望着邺都那耸立的城墙,握着拳头道:“官家便是察城下情势,恐有佗变,故亲征以拔城缚贼,还大汉以太平,还百姓以安宁!”

闻言,郭荣脸上的凝意消散不少,看向刘承祐:“若是官家一开始便能听从殿下的建议,亲提雄军而来,邺都战事不至于拖到今时!”

刘承祐眉毛一扬,抬手止住他:“此等言论,不要再说了!”

“是!”郭荣也反应过来,自己有些浪言了。

“听说城中那支燕军,给大军造成了极大的麻烦?”指着邺都南城,刘承祐很自然地转变话题。

“城中那支燕军,是契丹北撤时遗驻在邺都的,不过两千来人,不过战力甚强,指挥使名张琏。之前攻城,功败垂成,除了天公不作美之外,便是此人率众将我们的登城士卒赶了下来!”郭荣解释道。

“战力甚强?”刘承祐摆出了个琢磨问题的姿势,想了想,指着北方问道:“比起栾城之战的燕军,强弱如何?”

“强了不止一筹,这支燕军,作战意志尤其坚定!”郭荣给出个答案。

闻言,刘承祐表情上倒没有什么顾虑之色,沉吟了一会儿,仿佛在自问:“贼势日危,这些燕军,想来也不会愿意给杜重威陪葬吧……”

郭荣立刻便从刘承祐的话里听出了什么,问道:“殿下是欲行反间?”

“天子都亲临了,接下来,必须一战而下邺都,不允许再有任何拖延!”刘承祐竖起食指,表情严酷:“此事,可以操作一番!禁军中,可有些整编而来的燕人!”

“得与城中的燕兵取得联系才行。”郭荣说。

刘承祐看着他:“此事,便交给你了!”

郭荣也干脆地接下来刘承祐给的这个差事。

轻轻地扶在栏杆上,刘承祐突然指着底下侍候的两个年轻人,好奇问道:“我方才便注意到那二人,颇为英武,身上有股锐气,是何人?”

郭荣顺着刘承祐的目光看去,随即轻笑应道:“这二人一个叫马仁瑀,一个叫潘美,是末将到澶州后招兵时前来投军的。马仁瑀膂力惊人,勇猛善射,潘美聪敏节义,见识过人,皆是青年才俊,一直带在身边培养。当初于陆家店救慕容……慕容使君,便有赖这二人拼死相护。”

听到这两个名字,刘承祐忍不住朝下边的两个青年多看了几眼,回头以一种异样的眼神,对着郭荣。倒把郭荣看得纳闷了,问道:“殿下,有什么问题吗?”

“听你这么说,见猎心喜,我都想将之收为己用了。”刘承祐淡淡地说。

闻言,郭荣有些意外,看着刘承祐,想要分辨出他是否认真的。

不过刘承祐迅速地收回了目光,摆了摆手:“既是俊才,你就好好培养吧,异日若能成为一方大将,为国效力,也算一段佳话。”

“是!”

冷风吹多了,感觉到鼻间湿湿的,直接探手抹了一下,招呼着回帐。至于其他四门的军寨,暂时也无心去巡看了。

回帐期间,撞见了高行周,刘承祐上前打了个招呼:“高令公!”

“不敢当!”刘承祐十分客气,高行周则更加客气:“末将参见周王殿下!”

“令公免礼!”刘承祐伸手虚抬一下。

打量着高行周,年纪当真大了,须发斑驳,一脸的老态,神情之间掩饰不住疲惫。心有所感,朝其拱手道:“令公为国操劳若此,实令孤敬仰万分!”

“殿下的胸襟,也令末将佩服!”

被其说得一愣,这老令公恭维之辞说得这么顺嘴?愣神间,只见高行周郑重地朝刘承祐行了个礼:“前番朝堂上,多谢殿下仗义执言!”

刘承祐反应过来,大气地挥了挥手:“令公勿需如此,孤只是出于公心,说了句公道话,如是而已!”

不管刘承祐怎么说,显然,高行周是将这份恩情记在心中了。

就在当夜,自元城中,有数十人缒城而出,投降汉营,引得城上城下,发生了一片骚乱。同时,有人出,也有人偷偷地进……

翌日,天方亮,刘知远便于御帐之中,召集全军的高级将领,举行一次御前军议。算上伴驾而来的军队,前后有近十万的禁军,再加上助战的地方军队,近百人的将校,也是将宽敞的御帐挤得满满当当的。

正常的行礼拜见后,众将发现,刘知远并没有发话,反而是看着慕容彦超。一下子,众人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去了。

慕容彦超呆立不动,在大量的目光下,黑麻脸变幻了一阵,深吸了一口气,突然走到高行周面前,干脆地跪下:“高都帅,此前末将无状,口出狂言,这厢向你赔礼了!”

说完,便自闭着一张脸,埋下头。

对这场面,帐中的将校们都感讶异,作为当事人,高行周也愣了下,下意识地瞥了眼坐着的刘知远,然后动作不慢地将慕容彦超扶起:“将军请起,万勿如此,老夫当不得!”

人老成精,高行周当然知道,这是刘知远吩咐的,否则以慕容彦超的脾性,怎么可能会如此服软赔罪。皇帝这么给他面子,高行周又岂会端着架子。不管心里怎么想,表面功夫得做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