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世祖 第712章

作者:芈黍离

“这!”李昉愁容更深了,焦虑之情,也溢于言表。

沉吟几许,刘旸抬首,一脸肃重地看着李昉,斟酌了下言辞,认真道:“按说以李师傅的品行与操守,我不该有此一问。不过,我还是想问一句,李师傅与武济川之间,是否毫无瓜葛?”

听刘旸酝酿出这么一句问话,李昉呆了一下,但见太子那平静的眼神,顿时起身,躬身一拜:“殿下,臣与那武济川之间,从无往来,甚至直到取定人选之后,方才知晓此人!”

李昉语气坚决,刘旸与他对视了会儿,神情缓和下来,示意他坐下,琢磨了下,道:“会不会是取士的僚属,暗怀心思,存私录取?”

这个问题,值得商榷,但对李昉,仍旧不那么友好。如果是,那么作为主考的李昉,也应担负其责,至少有个督下不严,也代表着朝廷取士,当真存在问题,否则岂有这暗中操作的结果。

李昉迟疑了下,郑重地说道:“殿下,臣可以保证,考试的一切流程,都是依照朝廷制度施行,下面的僚属,不论监考官还是阅卷官,都无徇私授受的可能!”

见李昉说得肯定,刘旸眉头终于凝结起来,轻声道:“那问题又出在何处?”

“所录进士的考卷,李师傅都仔细审阅过吗?”刘旸道。

“臣都一一确认过!武济川的答题,文才出众,既有条理,且切中要害,以臣所见,足以取为进士!”李昉面露苦恼:“只是未尝料到,只因为与臣同乡,竟招至这样的攻讦!”

“我相信李师傅!”考虑了一会儿,刘旸说出这么一句话。

“谢殿下!”听到这么一句话,李昉都快哭出来了,起身感激涕零地道。

“只是!”刘旸话里也带着转折,道:“事情已然闹到御前,事态也越发扩大,轰动朝野,然如何定论,还需等待调查结果!其中出了什么问题,也必须调查清楚!”

“李师傅持身以正,则无惧这些流言与攻讦!”刘旸尽力地安抚着李昉。

闻言,李昉点了点头,但还是不禁叹息道:“事态至此,臣只是担忧会如何收场,士子鼓噪,质疑朝廷不公,臣只怕,只怕……”

刘旸再度抬手,止住李昉,看着他,沉声道:“李师傅!朝廷不会为了一干士子纷扰,就地罪责大臣,也不当如此!公论就是公论,倘若为众情所逼,为了给士子一个交代,安抚众心,便罔顾事实,那朝廷取士之公道,又如何能站住脚!”

“殿下英明!”李昉感动之色愈浓。

听完刘旸这番话,李昉终于确定了,如今的太子殿下,再不是当年那个受他教导的学生了,已然成长为一名足以庇佑羽翼的参天大树。

舆情汹涌,喧嚣纷扰,都难动其心。这份思考,这份气度,正是储君所需要的。

当然,刘旸固然信任李昉的品行与操守,这份信任的背后,除了多年的师生情谊,也有个前提,那就是李昉确如其言,没有在取士罔顾存私。

“陛下既有示谕,李师傅便先回府,此事总会调查清楚,自有公论,也会还你一个清白的!”刘旸又冲李昉道。

李昉见状,终是起身,行礼告退。不过,离开前,又言辞恳切地道:“殿下,臣自认清白,无惧责难,甚至不怕死罪!只是,众毁销骨,若一世清名,毁于此事,臣宁赴死!”

“李师傅言重了!”听他这么说,刘旸起身劝慰道:“且安心,不至于此!”

第5章 刘皇帝的考验又来了

因为初归东京,东宫的一应仆属并未全部东迁,人手不足,整个东宫显得有些冷清。月光皎洁,零落九天,挥洒在东宫园苑中,夜色很浓,很是静谧,只有少许的宫灯,照亮着夜幕下的道路。

已是夏时,宫苑之中树木丛生,郁郁葱葱,放眼所望,尽是森森之景,未经细致打理,杂乱的草木显示出野蛮生长的势头。

过去在东京时,刘旸便经常于花苑之中踱步,如今再走,虽有耳目一新之感,但终究是熟悉的。

两名宫娥挑着宫灯在前引路,四名卫士护从在后,声声虫鸣,叩问着心头,朦胧的灯光映照在刘旸的脸上,可以窥探到那一抹凝思。

显然,这抹凝思还是因为登闻鼓案,还在为深陷漩涡的李昉考虑!

不论如何,他是都要为李昉说话的,一个师生情谊,实则早早地便将他们绑在了一起,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也是不必遮掩的。

并且,对于这个老师的品行与操守,刘旸也是相信,再加上方才的会面,李昉的一系列表现,都是很难装出来的。

刘旸学着观人识人,也这么多年,早已磨炼出了一双锐利的眼睛,对于自己的判断,也很自信。

刘旸,相信李昉的清白。而只要李昉是清白的,那么任何人也不能击倒他,只是,三人成虎啊,都不用特意派人去探听,便能想象得到,如今的东京朝野,怕是流言四起,非议不断了。

刘旸立场坚定,心中也早有决议,但是,如何帮李昉解决这个麻烦,却也不是那么简单。还得注意方式方法,用他这个太子的声誉去为其背书保证,会是个办法,却太过直白粗糙,简单粗暴了。

关键在于,刘皇帝的态度是怎样的,从今日发生的状况来看,对舆情正朝着不利于李昉的方向在发展。

而从刘皇帝的一些谕令,也看不出具体的倾向,连见面都不让,令其回府,可以看成是心存不满,也可以认作是一种保护,一切,都还得具体详细的调查结果出来。

站在相信李昉的立场,那其中,到底又出现了怎样的疏漏,才导致如今这个局面?是意外导致?还是有人刻意构陷?如果是,又有谁能有这么大的胆量,这么大的能力,促成对李昉的中伤?

长时间的思考,使得刘旸的表情愈显深沉,想要破局的要点,也被他抓住了,一个武济川,一个徐士廉。

那个武济川,若以李昉之眼,才学应当不错才是,因何在刘皇帝面前应对那般糟糕,莫非是无故搅入其中,难以承压?但同样是士子,人家徐士廉为何能够从容有度?

还有,那个徐士廉,一个不名一文的小小落第士子,何以如此自负其才,又何来的胆量,竟然通过登闻鼓鸣冤叫屈,如此也就罢了,还敢直指主考,攻讦李昉取士不公?

想到这些,哪怕是刘旸,心情也不由自主地往下沉。是有人在背后支持挑动?如果是,那会是谁?刘旸的脑海中开始浮现出几道人影,但又迅速地摇了摇头,仿佛能把那些念头摆脱一般。

“明月皎如斯,奈何风波起啊!”大概是走累了,刘旸停住脚步,抬眼望着夜空的那轮弯月,轻声叹道:“回去吧!”

“是!”

事实上,在考虑如何帮助李昉的同时,刘旸也不由地触碰一个他不怎么愿意面对的问题:倘若,李昉真的耽于私情,取士不公,那他又当作何抉择?

这一点,连他自己都没有一个准确的答案,或者说,心中有答案,只是深深地埋藏在心底罢了。如今的大汉太子,虽然年纪还不大,但经过那么多年的磨砺,经过刘皇帝的不断催熟,已然是个成熟的政治人物了。

李昉夜访东宫的事情,在当夜便传到了刘皇帝耳朵里,对此,刘皇帝并没有过多的表示,只是淡淡地说了句:“他若心中无鬼,何以不自安?”

但就在第二日,刘皇帝便下诏,让太子牵头负责处置此事。这一道诏令,显然不那么寻常,毕竟,满朝皆知刘旸与李昉之间深厚的情谊,李昉东宫一行的事也瞒不住人,考虑到这一层,那刘皇帝此诏隐藏的意味就越显深长,值得揣测。

于是,朝中很多关注此事的人,都把目光投到了太子身上,看太子殿下面对这样的情况,会怎样处置,是徇私庇佑老师,还是大义灭亲,秉公执法。

当然,抱有类似想法的人,在心底恐怕已经认定了,李昉取士用情,是属实的事。但无论如何,当刘皇帝这道诏令下达的时候,也代表刘旸也被牵涉其中,麻烦上身了,若是处置不当,对太子而言,是会影响到声望的。

不管旁人如何猜测,但就刘旸个人来说,他是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压力,当了那么多年太子,对于刘皇帝心思不说摸清,但多少是能揣测出几分的。

显然,这又是一次对他的考验了,考验他在面对这种公私之间,如何取舍,又如何解决。这么多年,刘旸经历得太多了。

同样的,刘皇帝或许都不那么在意最终的结果,只是看他如何应对选择。如果刘皇帝能够知道,在他谕令下达之后,一向“迟钝”的太子,竟在短时间内做出了以上的分析与心理准备,或许,已经足够欣慰了。

而这道诏令也解决了刘旸的一个麻烦,就在前一夜,他还在琢磨着,如何插手过问此事,刘皇帝给了他一个正式的无可指摘的机会,调查处置的主动权也得以掌控在手中。

不过,这也不是单纯地给刘旸一个机会,让他去帮李昉洗清嫌疑,还其公道,虽然刘旸确实抱着这样的目的。

事实上,这对刘旸也是有影响的,倘若理性地分析,面对这样的麻烦,有一个比较好做的抉择。

那便是,不必去顾及李昉,就将此事定性,“弑”师证道,他则秉公处理,既可以把麻烦摆脱,还能赚得一个“大义灭亲”的美名,若是心中不忍,还是发挥影帝级别的表演,掉几滴眼泪,做出不忍与痛惜的姿态。

如此,至少是能服众的。而除此之外,哪怕他调查清楚了,就算摆明证据,表明李昉的清白,那也难免引人非议,哪怕事实就是那样,也绝对不乏有人怀着恶意去揣测其中的私谊。

可以说,关心则乱,当李昉病急乱投东宫之时,就已经把麻烦指向太子了。而当李昉也得知刘皇帝的诏令时,在府中也是懊悔不已。

他在刘旸面前表示,为了自己的清名,甘愿赴死,却是发乎真情,但若以一己之私誉,影响到了太子,那他宁愿受污名而死。

让刘旸去处置此事,大抵是从公私道德的角度去考验他,这个考验,可以说很残酷,也很艰难,因为根本无法把握刘皇帝的评判标准。

如果从利益出发,舍弃李昉,甚至籍此邀名,会是一个简化案件的做法,也是一个枭雄的聪明选择。毕竟,帝王总是无情的,这是作为承担江山重担的基本素质,也需要接受各种超出寻常的考验。

但同样的,又能说,这不是刘皇帝从心性层面对太子的考验呢?倘若,连师傅都能干脆舍弃,那这样的太子,又是不是太可怕了?

刘皇帝把太子置于一个两难的处境,在背后默默地关注着,也期待着,就看他是犹豫成病,还是游刃有余。

从这道诏令下达开始,所谓的“科举弊案”,就已经不再是重点了。局外人还在研究案件的发展走向,还在猜测太子会如何行事,涉案者会得到怎样的结局,而局中人,则已经分析起此次风波会对朝廷造成怎样的影响了,涉及到太子,涉及到国本,何其重大!

第6章 相形见绌

东京,贡院。

一个月前,这里还是三千士子会考的文气璀璨之地,一个月后,却冷清得过分,新增的一批守卫,更给着科举圣地添加了少许肃杀之气。

武济川与徐士廉这二人,便被暂时羁押于此,数来数去,也就这贡院相对合适了。

签押房前,侍卫肃立,房内,太子刘旸端坐着,脸色平静而淡然,慕容德丰陪同在侧。没有等多久,在两名卫士相挟下,武济川走了进来。

这个人,给人第一印象便格外深刻。不是气质出众,玉树临风,而是容貌气质过于粗陋。身材短小,脖短背驼,长相猥琐,也难怪为人所鄙弃。

哪怕刘旸自认不以貌取人,也忍不住将注意力多投了几分在武济川的样貌上,当然,也算见怪不怪,毕竟更丑的也见过,比如潘佑。

但也由此可以想象得到,为什么会有人对武济川被录取持怀疑态度,有些偏见固然可笑,但却根植于人们心底,哪怕是那些博学多识的文化人,文人相轻的情况则更浓。而刘旸心里则更加偏向相信李昉,完全没有必要,太惹眼了。

武济川俨然一副遭受了重大挫折的模样,衣着还算干净,但气质分外狼狈,一脸的失意之态,甚至有些魂不守舍。

“武济川,见到太子殿下,还不行礼!”慕容德丰出声喝道。

大概是被惊回了魂,抬眼大胆地看了看年轻却不失威严的太子,迷茫的双眼终于有了些波澜,两腿一软,下拜:“学,学生,叩见殿下!”

这磕磕绊绊、畏畏缩缩的表现,显然不能令人满意,也容易引起人的质疑。刘旸没有作话,而是交由慕容德丰询问:“武济川,我来问你,你可知为何身处此间?”

“知,知道!”武济川抬了下眼,又迅速垂下去,已然给人一种心虚的感觉了。

“你与知贡举、内阁大学士李昉乃是同乡,可曾相熟?”

“并不相识!”武济川连连摆头。

“这可就令人意外了!今科进士考生中,你是李大学士唯一的同乡,怎能不相识?”慕容德丰逼问道。

“学生当真不认识李公!”武济川哭丧着脸。

“大胆武济川,太子殿下当前,还敢谎言欺瞒?”慕容德丰语气陡然转厉。

“学生万万不敢啊!”武济川神色惊惶,语带哭腔,磕头泣声道:“李公离乡甚早,二十余年未曾返回,学生虽闻其名,实素未谋面啊!还望殿下明鉴!”

急切之下,武济川终于说出了一点有用的话。慕容德丰则追问道:“对于所有士子而言,这份同乡之谊都属难得,李大学士又是主考,来京参考之前,就没有登门拜访过?可是有人在传,开考之前,你曾携礼去过李府。”

武济川踟蹰几许,声音低了下去,道:“有同科如此建议,学生也有所意动,在集市买了些瓜果,然至府门外,自觉才浅貌丑,无地自容,未敢扣门而返回!”

“不对吧!有不少人都指证,你可是空手而还!”慕容德丰质疑道。

闻问,武济川脸臊得通红,埋头道:“为免人耻笑,学生将瓜果吃完之后才返回宿处。”

“如此说来,你与李大学士,确实未尝往来?”慕容德丰淡淡道。

武济川有些激动:“是极!是极!还望明鉴,学生断然不敢扯谎啊!”

慕容德丰问话期间,刘旸一直默不作声,只是目光平静观察着武济川,他的一举一动,一眼一色,都尽收眼底。

终于,刘旸开口了:“你参考时的策论,还记得吧!”

“记得!”武济川不假思索点头。

刘旸:“背诵一段!”

“是!”

提及自己的文章,武济川似乎冷静了下来,都不需酝酿,加以思索,一开口,也不磕巴了,十分流畅的将自己作文章念了出来。

不是一段,而是通篇,八百余字,侃侃而谈,毫无滞涩,抑扬顿挫,眉眼之间还带有与其气质不相符的雀跃飞扬。

今科策论的题目,就一项:乾祐开宝之治。武济川的文章,辞藻很华丽,文笔讲究,最主要的,立意明确,通篇充满了对刘皇帝功业成绩的吹捧,突出一个“舔”字。

从这篇文章来看,也就可以理解了,为什么他能够被录取,仅从文章而言,实在太符合考官们的口味了。只要其他答题不太差,那么被取列前茅,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了。

微微颔首,看着泪眼婆娑的武济川,刘旸沉吟几许,摆摆手冲卫士吩咐道:“带他下去吧!这是朝廷的士子,不是囚犯,好生照料,不要失了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