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芈黍离
如果要解释一下,只能说潘佑生不逢时。朝廷的大政方针,大汉的每一道改创,无一不是在刘皇帝的首肯下展开进行的。
怎么变,怎么改,怎么落实,都有刘皇帝在把关,而负责具体执行的,又有赵普等能臣贤相,不是区区一个潘佑就能指手画脚的。
而潘佑有变革思想,有政策主张,但是他的思想主张,也不得刘皇帝认可。他提出,仿照周礼实行变法,这与刘皇帝的治国思想,完全南辕北辙。
不可否认,上古的周礼,有些治国理念,为政思想,永远也不会过时,具备极强的生命力,后世的变革者,也不少托周礼之名,行改革之事,比如王莽、宇文邕等。
哪怕如今的大汉,这诸多制度中,也有大量思想理念是在周礼的基础上经上千年演变而成。但是,潘佑的主张,终究不合刘皇帝心意。
周礼儒法兼融、德主刑辅的思想理念,于刘皇帝而言,是不能全盘接受的。刘皇帝本人虽然是超脱的,凌驾于礼法制度之上,但他一向坚持的,却是法制为本,刑主德辅。
刘皇帝希望的,是所有人,都要循规蹈矩,遵守大汉的法制,所有人都在大汉的这套社会管理体系中承担各自的角色,上不欺下,下不犯上。
对于这一点,潘佑显然是没能领会的,这也注定了他难以得到重用。而他具体提出的一些政策,比如复井田,依周礼置牛籍,更属于开历史倒车,别说朝廷反对,就是到民间,也难获得认同,完全没有实行的土壤。
再加上,潘佑本身性格孤僻,这大概是在白眼与嘲讽中成长的必然影响,不论是论政,还是谏言,都过于刚直激烈,实在不讨喜。
过去,敢对刘皇帝犯颜直谏的人并不少,刘皇帝大多时候也是欣然纳之,即便不予采纳,也一笑而过。
但,那得分人的,而潘佑是哪根葱,又哪里能获得刘皇帝格外宽待呢?事实上,若不是赵普的提拔,潘佑根本没有可能升到中书舍人这个位置上来。
至于赵普欣赏潘佑哪些,或许只有赵普自己清楚了。
“何事?”赵普目光平和地看着潘佑,完全不为他的丑容受影响,再丑的人,看多了也就习惯了。
潘佑也是面色如常,恭敬地奉上一道奏章,嘴里说道:“这是关于自民间采购治疫药材的制文,下官已然拟好,还请相公过目!”
眼下中原对抗疫症,最主要的问题还在于医药,药材方面的紧缺是显著的,仅靠朝廷的药监调度供应,是不足的,因此,中枢这边决定拨款,开始大规模地向民间采买各项药用物资。
而行营之中,携带了两百三十万贯钱,可不是为了刘皇帝巡途所用,这是专为救灾所用。从水灾以来,朝廷灾抗灾赈济方面,前前后后,已然拨款超过千万了。
虽然相信潘佑拟制的能力,在中枢当职的这段时间,潘佑在这方面也从来没有出过岔子。不过,赵普还是接过,仔细地阅览一遍过后,方才露出笑容,吩咐用印。
“可以发布出去了!”赵普看着潘佑,道:“至于钱资,就从行营专款支取!”
“是!”
“你去吧!”
“相公!”潘佑驻足不动,又轻轻地唤了声。
赵普的注意被引起了,看着他,态度依旧温和,道:“还有何事?”
“下官有一请……”潘佑张了张嘴,似乎有些为难,迟疑了片刻,低声道。
“是不是有什么为难之处?直言无妨!”赵普道。
潘佑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地拱手道:“禀相公,濮州知州人选,至今未定!”
赵普眉毛一挑,道:“还在斟酌之中,不过也该定了,那边的灾情也不轻,缺少一个主事者,也不能一直依靠佐官们救急料理。怎么,你有举荐的人选?”
潘佑正色道:“回相公,下官想去试试!”
“哦?”赵普这下是真的诧异了,目光中也带上了几分审视:“你这个舍人的位置,可有不少人盯着,去中枢而就地方,这样的选择更是少见,为何有这等想法?”
潘佑叹息道:“诏制诰命,非下官所长,既无用武之地,下官宁愿到濮州,为百姓们做些实事!”
也就是赵普了,换个人听潘佑这么说,怕是难以容忍了。中书舍人,掌握朝廷机要,这是何等重要的位置,在潘佑口中,仿佛是务虚之事,这可是他主张提拔的。
“心意已决?”赵普倒也没有继续追问缘由,具体为何,心里也明白,沉吟了下,问。
“若相公不嫌下官鄙薄,还望成全!”潘佑道。
“当面向老夫要官的,大概也就你潘佑了!”赵普轻叹一声,半开玩笑道。
“相公提拔之恩,下官永不敢忘怀!”潘佑道。
“好了,我用你,看重的也是你的才干!你很有主见,但唯此个性,过于刚烈了!”赵普叹道。
“天性难改,让相公为难了!”潘佑道。
“你先下去,此事,老夫会考虑的!”赵普没有应允,也没有拒绝。
见状,潘佑面色一急,想要再说些什么,被赵普一个眼神便止住了。而对其表现,赵普多少是有些失望了,同时,也莫名地有种轻松之感。
这个潘佑,还是不适合在如今的朝廷为官,也就是个能做事的人,否则就这察言观色的能力,早就被赵普扫除出去了。
但毕竟算是自己提拔起来的人,不论如何,总要力挺的。此前,或许还有所忧虑,要是潘佑出了什么事,牵连到自己。
如今他自请就任地方,倒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至少,地方上不像在中枢这么引人瞩目,容易受人针对。
第464章 难产的封禅
最终,濮州知州的任命顺利定下了,有赵普安的支持,显然不会是什么大问题。也就是赵普了,前者方提,次日便把事情定下了,当然,也有濮州之任悬而未决本就需要定下。
潘佑得如其愿,则没有顾虑那么多,兴冲冲地拿着官凭文书拍马东出,往濮州赴任去了。明显给人一种解脱束缚的感觉,当然,或许别人的态度,也是乐于见此。
中书舍人额定四人,潘佑此一去,便立刻空出一个位置,赵普少了一只可以吸引火力的羽翼,同时朝廷的整体颜值水平也能够回升一些。
临出发前,刘皇帝还是对潘佑进行了单独接见,虽然此人有太多不受刘皇帝待见的地方,但排除一些偏见因素,却也发现潘佑并没有如他长相那般可憎。
当然,刘皇帝也仅是做了些场面上的叮嘱,表现他对潘佑的期盼以及对濮州官民的关怀。潘佑则一副感念圣恩的模样,当殿立下军令状,言濮州若是在三年之内不能大治,他便自请退位让贤,入狱问罪。
言辞激切,一点余地也不给自己留,也符合他的性格,那副决绝然的表现,甚至差点逗乐了刘皇帝。
而潘佑不知道的是,赵普还提前就濮州之任向刘皇帝禀报过,得到了刘皇帝的首肯之后,方才下达制命。哪怕只是区区一个知州职,赵普还是很贴心先向刘皇帝请示。
刘皇帝则问了句:掌握诏制诰命则可,一州民政,潘佑能够堪任?显然,对于潘佑实际的执政能力,刘皇帝这里还是心存疑问的,毕竟,能高谈阔论、议时政者,在实际处理政务的能力上,未必有多强。
刘皇帝有时也难逃脱固有印象的影响,在他看来,或许这潘佑只适合清谈。不过,赵普的面子,总归是要给的,于潘佑濮州之任,得以真正畅通无阻。
刘皇帝在开封的日子,最终还是变成了养尊处优。当然,并没有把自己拘束在东京的宫墙之内,他喜欢出游,畅游东京,阅尽风华,虽然打着道“体察民情”的幌子,但不掩游玩的本质。
让赵普随驾散心放松的目的也没有达成,这一路来,除了途中时时伴驾之外,赵普基本都沉浸在各项事务当中,到了开封,大部分时间也待在广政殿。
刘皇帝并不强求,赵普也甘于辛勤,君臣二人,各顾各的,倒也相得益彰。也不得不说,有赵普这样的宰相帮着处理国务,对皇帝来说,是很友好的,至少得以摆脱那些繁琐俗务的负担。
曾经的刘皇帝,当然是勤政的典范,但时隔多年,再让他回到过去那般的工作强度,怕是半个月都难以坚持下来了。
赵普算是替刘皇帝分担着那些不必要的繁重与负累,但是,甘之如饴,这是作为一名宰相的价值体现。
赵普的能力,也是毋庸置疑的,再繁琐的事也难乱其心,再沉重的责任也难压垮他,再困难的问题也总能提出解决的办法。
给他充足的信任与舞台,就能还刘皇帝一个世界,安享太平。虽然有些吹捧的嫌疑,但就刘皇帝个人观感,在历任宰相中,还得属赵普最合他心意。
当然,这并不代表其他几人宰相就不如赵普,只是时运使然,国势国情包括刘皇帝都在变化,而赵普虽然不是完人,但是他秉政,刘皇帝确实少操了太多心。
不过,难不倒的赵相公也终有遇到难题的时候,也总有一些事情让他顾虑迟疑。
宽大的公案上堆积着奏书章程,其中一篇带有明显翻阅痕迹,静静地摊开着,赵普斜靠在案边,微微有些神。
奏章来自兖州,是兖州府张齐贤行文上呈,内容所述,乃是兖州当地的救灾情况。当然,如果仅是灾情,是不至于让赵普露出这等凝思的。
在过去那场席卷整个中原的水灾中,地处河南腹地的兖州,自然也在受害之列。不过,比起沿河地带,兖州的情况要相对良好些。所遭受的主要是雨灾,但损失同样不少,在已经结束的夏税统计中,兖州田地里的产出仍旧锐减。
再加上张齐贤应对得力,到目前为止,在澶州、大名府几地疫病仍在肆虐之时,兖州境内却是相安无事,并且已经进入休养恢复的轨道。
而让赵普感到迟疑的,还是那两个字:封禅。
当初,让张齐贤赴任兖州,其主要目的,就是为刘皇帝的封禅大典打前站,做准备。为此,赵普还专门对张齐贤进行了一番面授机宜。
按照原本的计划,张齐贤有大概一年的时间在兖州进行准备事宜,待到开宝十一年春,御驾便可东巡,前往泰山。
而到任兖州之后,张齐贤也迅速展开工作,征召民力,开通山道,修建祀坛。这劳民伤财的事,总归是需要时间的,张齐贤也非急功近利之徒,一切都按照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突如其来的灾害,几乎使得兖州对封禅的筹备事宜彻底进入停滞状态。
哪怕身负使命,在过去的几个月中,张齐贤的主要精力也花在救灾护民方面。一直到如今,州内情况转好,耽搁了的封禅筹备事宜,也再度提上日程。
张齐贤的请示,也就来了。虽然在奏章中的言语有些隐晦,但意思是表明了,那就是是否继续进行准备。
封禅的事,并没有昭告天下,这一切都是在刘皇帝的暧昧表现中,经由赵普这些体贴上意的大臣,进行前期准备。
如果没有意外,就等着大汉各地祥瑞涌现,内外官民积极请命,刘皇帝在万众推戴之下,降诏封禅。
但偏偏就出现意外了,在这二十年一遇的大灾大害面前,刘皇帝再去泰山,祭天祀地,勒石述功,就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
张齐贤的奏章透着两层意思,第一,封禅计划是否如期进行;第二如果继续进展,那么他就要请求朝廷的支援,以州内的现状,紧靠兖州的人财物力,是远远不足的。
赵普也正是洞悉其意,才感觉到为难,其中的利害关系,也值得多加思量。他们是体会上意,从而展开筹备事宜,如今,出了这等波折,下一步该如何进展,也值得商榷。
有的时候,好事能变成坏事,功劳也能变成罪过,尤其是事关皇帝声名的时候。
考虑再三,收起奏章,赵普还是决定,要就此事同刘皇帝再做一些沟通,这等事,这等情况,还得请刘皇帝明确圣意,不要再暧昧。
而赵普只盼,提及此事时,刘皇帝不要装模作样地问竟有此事,明知故问地表示诧异……
第465章 辽奸
秋阳低沉,难掩寂寥,凄风之中,一道身影束手束脚,恭立于崇政殿前,就如一颗垂首的苍松,纹丝不动。
殿庑下,内侍低眉,宿卫直立,对于其人漠不关心,只是坚守在自己岗位上,来人也很淡定,安安静静地等待着,看起来很有气度的样子。
赵普赶到之时,正见到此人,也不由多看了两眼。而原本低眉顺眼的内侍,眼神立刻就尖了起来,发现赵普,顿时来了精神,殷勤地迎了上去:“见过相公。”
“嗯!”对于这些在御前伺候的内侍,赵普并没有摆出宰相的架子,微笑着点点头,问:“陛下可在?”
刘皇帝的行踪,对于外朝而言,还是很神秘的,赵普也知道刘皇帝这些日子,经常出宫,并不敢确认来了就能面圣。
或许就是心里知道,也不好表现出来,做臣子,对皇帝行踪不能不关注,但若是了解地太清楚,那可就犯忌讳了。
“回相公,陛下刚回宫不久!”内侍应道:“小的这就去通报!”
“有劳了!”赵普点点头。
然后,也到殿前站下,与适才那人站在一块儿。见到赵普,也露出一道亲切的笑容,并没有因为区别对待而生怨气,拱手道:“下官见过赵相!”
赵普神态自然地站好,偏头打量了这面色微暗、一脸长须的老者,笑应道:“萧侍郎不必多礼,何时到东京的?”
此人正是契丹降臣萧思温,此番东巡,他本不在随驾之列,如今却突然出现,还候见于殿前,赵普自然好奇,难免少许探究之心。
闻问,萧思温答道:“午后初至,特来觐见陛下。”
“是北面出了什么事吗?”赵普问。
萧思温脸上露出一抹赞叹之色,一副钦佩的样子,说:“赵相果然慧眼如炬,洞若观火,正如所言,契丹传来了一则消息,下官想或许对朝廷有用!”
萧思温南奔大汉后,被授予兵部侍郎头衔,高高供起,但并无半点实权。不过,他对于大汉还是有不小价值的,毫无疑问,乃是大汉对契丹事务方面的专家,含金量十足,可比半路出家的王昭远要厉害得多。
因此,萧思温在大汉朝中的定位,就是对契丹事务顾问,不时能够得到刘皇帝召见,咨之以草原事务。当然,为了充分发挥他的作用,刘皇帝还给他按了一个职位,武德司草原事务房都知。
当然,这仍旧是一个虚职,没有什么实权,同时还处在武德司的监控之下。但即便是这样,萧思温也通过他对草原情况的了解以及在契丹的一些关系,给朝廷提供了不少有用情报。
而自从契丹北迁之后,远遁漠北之后,大汉这边想要再刺探契丹的消息,就更加困难了。萧思温则比较应时地补充了大汉对契丹情报事务上的短缺,他也很积极,已朝入汉,誓不回头,在辽奸这项有前途的职业道路上越走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