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世祖 第695章

作者:芈黍离

“官家呢?”暖阳照耀下的面孔十分平静,符后凤目一扫,轻声问道。

“官家正在歇息,小的这就给娘娘通报!”喦脱还在调查中与张德钧角力,伺候在乾宁殿刘皇帝身边的只是一名内侍都知,面对皇后的时候,底气明显不足。

符后没有多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却直接跟着往里走。寝殿之内,珠影帘幕微微晃动,软榻之上,刘皇帝正侧躺着,臀部朝着外边,常年久坐,不只腰上的赘肉多了,屁股比起当初也明显大了一圈。

当然,符后的注意可不在刘皇帝身材上,似乎没有听到动静,仍旧默默地躺着,身上仿佛散发出一种寂寥的气质。

内侍不敢靠近榻边,隔着一段距离,佝着腰轻声唤道:“官家!官家!皇后娘娘来了……”

可惜连叫几声,不见反应,不由得扭头朝向符后,眼神中露出少许无措。见状,符后向他挥了挥手,道:“你下去吧。”

内侍看了看皇后,又看了看似无所觉的皇帝,有些犹豫,倒不是担心皇后会对皇帝这种荒诞的可能,只是没有得到刘皇帝示意,难免踌躇。

但皇后,也不是能得罪的,见符后逐渐蹙起的眉梢,一咬牙,赶忙道:“是!”

榻前榻上就只余下帝后二人,寝殿内更加安静了,注视着刘皇帝侧卧的背影,盖着的被子都显得凌乱,另外还有几道本章随意丢在一旁,就像是看奏章看睡着了。

慢步上前,符后轻柔地帮刘皇帝把被子盖好,又把那几道奏章拾掇起来放在枕边,并没有刻意去翻看内容,但在那转瞬间,符号还是获取了一些关键信息,这几道奏章所述,都是大汉宫廷这些年的具体开支明细。

皇后默默地坐在榻边,悠悠地注视着刘皇帝,皇帝则静静地躺着,沉沉地睡着,随着时间的推移,气氛也逐渐变得尴尬。

过了一会儿,刘皇帝终于动弹了,翻身躺着,睁开惺忪的睡眼,看着符后,有些疲劳地道:“你来了?慢待了……”

“你我夫妻,竟也如此生疏了?”听着刘皇帝平静的语气,符后平静地说道,与刘皇帝对视着。

见这反应,刘皇帝愣了下,摇头道:“我这几日有些累,身心俱疲,太医说需要静养,乾宁殿这边安静。”

刘皇帝这番解释,充斥着废话,就好像随便找了各理由。符后看着他:“官家有近一月没有踏足过坤明殿了,你不来看我,还不允许我来看你吗?”

听此言,刘皇帝不由笑了:“莫非是吃醋了?这样的话,可不像是从你口中说出来的。”

闻言,符后也看着刘皇帝,眼神十分明亮,明亮地让刘皇帝都不忍直视。这样的话,同样也不像从刘皇帝嘴里说出来的,他难道还不了解符后,符后又岂是拈酸吃醋的一般小女人,这可是当世第一的奇女子。

大概是为了掩饰尴尬,刘皇帝终于撑着身体做起来,符后也帮忙取过靠枕给他倚着。夫妻俩的视线终于处在同一水平高度,刘皇帝打量着他的皇后,忽然感慨道:“你鬓角也增添了几缕白发啊!”

“老了嘛!”

符后如今仍然满身贵妇的气质,她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但是韶华已逝,抛除身份的加持,确实再也见不到当初的风姿与玉颜。

并没有叹息,甚至没有什么下意识的动作,只是以一种平静的口吻说出来,对于自己的老去,符后心态显然很豁达。

见状,刘皇帝倒是心中有所触动,笑道:“人总归是要老的,你我夫妻,一起变老,却也不那么寂寞了!”

说着,刘皇帝的目光中终究流露出难得的柔情,温声道:“身子骨弱,还当注意身体!”

符后当年终究大病一场,虽然挺过来了,但这些年身子也难称健康。听到这简单却直透人心的关怀话语,符后的目光同样变得柔和,应道:“我安居后宫,一切顺宜,不需多担心,倒是你忧劳兴国,才需要小心对待自己的身体!”

刘皇帝这对夫妻之间,两心相知,感情深厚,事实上也不需要这些暖心的话语来加强感情了。

简单问候一番,刘皇帝便问道:“你来见我,有何事?”

符后:“如今国家多灾,生民多难,朝廷多事,上下内外都有不宁,你这做皇帝的却静养宫中,难免惹人揣测,内宫外廷,可都关心着你的状况……”

“这朝廷的内外臣僚,若能把他们一半都精力都放在为国为民之事上,而不是用来揣摩的我的心思,思考我的言行,何愁天下不太平,又有什么难关是过不去的?”刘皇帝摇头道。

“你这话,有失偏颇了!朝廷之中,还是不缺少尽职尽责的贤臣良弼的!”符后道。

符后说话,总是中肯的,也确如其言,朝廷中确实不少一心钻营、揣测上意的逢迎之徒,但也绝不缺少实干之才,为刘皇帝、为朝廷办事,只会钻营,终究是有上限的,想要往上爬,实际的执政能力是基础。

“莫非赵普他们去找你了?”刘皇帝忽然道。

符后似乎没有察觉刘皇帝眼中的怀疑一般,只是摇摇头:“没有他们出面,我就不能来看看你吗?”

“自然可以!”刘皇帝笑了笑,又想了想,说:“朝廷固然是多事之秋,但这么多年了,什么样的困难没有经历过?

外廷有赵普他们,我还是放心的,北伐期间,那么多纷扰齐聚,赵普都能料理得当,中原灾情虽重,却也不至于让他们真正手忙脚乱。

即便没有我在旁盯着,他们同样能把事情办好,如果办不好,再出什么漏子,那我就办了他们!”

听刘皇帝这么说,符后不由道:“官家还是强势依旧啊,大臣们怎能不战战兢兢。”

刘皇帝自然不会在意皇后嘴中的“冲撞”,只是沉默了下,而后淡淡然地说:“在其位,谋其政,担其责,这是我一贯的理念,给他们权柄、地位、荣誉,可不是让他们以庸碌来回报的!”

对此,符后没有再说什么,朝廷上的事情,她也不便干涉。也沉吟了下,道:“最近宫里死了不少人啊……”

在汉宫中的清查行动展开时,一件件事情大白于天下,一个个罪人被揪出来,伴随着的,则是一桩桩畏罪自杀的行为。刘皇帝当日在垂拱殿一番话,当真是口含天宪,言出法随。

刘皇帝眉毛挑了挑,意外地看着符后:“我知道死了不少人,还基本都是畏罪自杀,还都是些罪奴奸宦,死有余辜,怎么,污扰了你的耳朵,让你心软了?”

闻问,符后却摇了摇头,轻叹一声道:“我倒不是为那些罪人说情来了,也不为他们的死感到可惜,只是,近来宫中人心惶惶的,连我的坤明殿都是流言不断,国家多事之秋,内廷如此纷扰,终究不是好事!”

“放心!”感受到符后忧虑之情,刘皇帝却是大手一挥,淡定道:“些许微澜,不算什么大事!”

第447章 天子尤善反省

刘皇帝的话里充满了自信,治理朝政,他或许会时刻多添几分小心,但在内廷,究查宫室家奴,再怎么折腾,也无关痛痒,无足轻重,影响也局限于宫廷之内。

“事实证明,我过去,对于宫中情况有些忽视了,对于身边这些仆从也有些宽纵,这才让那么多人,肆无忌惮!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也该把这家室好好地清扫一遍,换内廷一片清净!”刘皇帝轻声道。态度并没有丝毫的缓和,脸上也仿佛刻上了两个字:严刻。

“我能理解你的震怒,宫中那些人,也确实胆大妄为!”听刘皇帝这番表态,符后轻叹道:“只是,我看皇城司对宫内的调查,已逐渐扩大,以致人人自危,宫中颇不安宁啊!”

“你不会是专为宫中这些琐事前来见我吧?”听其言,刘皇帝略带好奇地打量着符后,问道:“莫非皇城司有什么逾越?”

怎能没有逾越,汉宫之中,处处是贵妇贵女,真要清查,哪怕有刘皇帝谕旨,想要办成事,也绝对少不了冒犯得罪之举。

符后淡淡道:“张德钧是宫中的老人,素有分寸,岂敢有逾越,只是,我坤明殿的内侍,也被他传唤问讯了!”

闻言,刘皇帝脸上露出点假模假样的惊讶,仿佛很恼怒:“这个张德钧,简直无法无天,谁给他的够胆,竟敢到你坤明殿滋事!”

观察着刘皇帝这装模作样的表现,符后玩味地一笑:“谁给他壮胆,他也不敢到坤明殿滋事,只是公事公办,仔细调查罢了,整个内廷都一样!”

“还是你大度,不罪其冒犯,反为其开脱!”刘皇帝却有些“义愤难填”,当即唤来外边静候的内侍,严厉地支使道:“去,到皇城司传朕口谕,张德钧掌嘴二十,你当场监刑,让他好好反省己过!”

“是!”

内侍受令欲去,却被符后叫住了,雍容变得格外严肃,直勾勾地盯着刘皇帝:“官家这是在罚张德钧,还是责我?”

“何出此言啊?”刘皇帝居然被符后给震住了,讪讪一笑。

符后直视刘皇帝:“张德钧行事,是奉了你的谕令,遵诏而行,莫说是传唤坤明殿的人,就是当面质问我,我还能把他打出去,触犯官家的威严吗?

我来见你,可不是为了包庇徇私,向你求情,也不是为了到你面前告张德钧的状!官家这般大张旗鼓地,派人去责罚张德钧,用心如何,还用我多说吗?”

“你看看,怎么恼了呢?”见符后雌威大振,刘皇帝直起了上身,去抓她手,嘴角带着点讨好的笑:“是我冒失了!我的错!”

“官家怎么会错呢?”符后表情不见缓和,摇摇头,站起身,道:“我来还有一事,我掌凤宝,管理后宫,宫内出现了这么多弊病,却无所觉,有失察之过,辜负官家所托,也该受责处,特来向官家请罪!”

说着,符后就要跪倒。见这阵仗,刘皇帝哪里还绷得住,麻利地从榻上蹿下地,快速扶者符后,没让她着地,嘴里则宽慰着:“不至于此!不至于此!”

将符后重新扶着坐在榻边,刘皇帝看着她,脸上也多了些真实的神态,郑重道:“你若真跪下去了,可是要我内疚?”

符后迎着刘皇帝目光,平和地道:“并无此意,只是我心中有愧罢了!”

见状,刘皇帝叹息一声,轻握其手,道:“此事如何怪得了你?我一向自诩洞若观火,过去不是一样一无所觉吗?

下边那些人啊,欺上瞒下的本事可厉害着,甚至难以想象,若非机缘巧合,突然查检一番,谁能想到宫廷之内会有这么多罪恶,滋生如此多的蝇营狗苟?

我自认聪明,臣僚们也多恭维奉承,但只怕在那些吃里扒外的人眼中,我这个官家,只怕是糊涂好欺的。

为何?因为一般时候,我是看不到他们的,也没有心思与精力去顾及他们……”

“你越是这般说,则越显得我失察了!”刘皇帝显然是发自肺腑了,符后也感慨道。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个道理,我还是明白的!”刘皇帝费心地劝慰着:“我也不奢望这宫里尽是清平,一团和气。

只是,这宫廷终究不能成为那些宵小的温床,过去未曾注意也就罢了,既然察觉到了,那就要一查到底,至少,让所有人今后在当差做事时多几分警醒与敬畏!

你放心,待时间成熟了,效果差不多了,宫内会复归安宁的!”

听刘皇帝这么说,符后脸色终于恢复了平静,此前的情绪外露似乎也只是刻意的一般。刘皇帝呢也回过味来了,盯着符后,忍不住笑了:“你这是变着法来劝慰我啊!”

“瞒不过你的眼睛!”迎着刘皇帝的目光,符后轻柔道:“不过,我也甚是好奇,你怎会为了这些事情,便让自己避居乾宁殿?”

提及此,刘皇帝脸色又沉了几分,回过身,把枕边的那几道奏章交给符后,道:“你看看!”

皇后翻看的同时,刘皇帝怅然道:“之前,我问过张德钧,宫中每年日常花销费多少钱?他说两百余万贯,我知道,他有些不敢说实话,现在清查出来来,仅去年一年,两百五十七余万贯。

这还仅是日常开支,还没有算上其他各项支出,还是在我下达了缩减诏的情况下,由此可见,大汉宫廷,是日趋靡费了!

此番被查出来的这些宫人、职官,我固然怒其贪婪腐败,恣意妄为,但也不得不考虑到一点,谁给他们的胆子,又是谁给他们机会,讨论到根源,不还是在我,在这宫廷规制上吗?”

“前者查点内帑、少府所掌管的皇室财产,结果令人咋舌,富可敌国以谓之。确实,供养宫廷如今的消耗,并没有太大的困难,但我这心中,始终压抑。

皇室的财产中,有太多的珠玉宝器,都是后蜀、江南、南粤平定后,收纳入宫的,这背后,代表着多少的巧取豪夺,搜刮盘剥,最终成为了我的战利品,过去不曾深思,如今细究起来,我是否能心安理得地去享受这些?

风花雪月,骄奢淫逸,这是孟昶、刘鋹、李煜这几人的亡国之因,我虽然厚待他们,但心里绝对是瞧不上他们的,甚至鄙视、厌恶!

大符,你知道我近来有什么感慨吗?我恍惚觉得,自己正在走那些亡国奴的老路,我活得,也越来越像他们了……”

听刘皇帝如此吐露心扉,符后显然也颇受感染。见刘皇帝这自我怀疑、剖析反思的样子,双目之中浮现一抹忧色,双手反握着刘皇帝的手,宽慰道:“二郎,你的心思,过重了,对自己,也过于苛求了,事情远没有这般严重,你只是忧患意识太强了……”

刘皇帝长叹一声:“二十多年了,扫平割据,一统天下,北伐契丹,西收故土,建立了一个个足以自得的丰功伟绩,打造了这片人人称道的太平盛世。

功名富贵都有了,我似乎也满足了,人活得也安逸了。居安思危,我是时常挂在嘴上的,但又是如何做的呢?

安逸久了,也就麻木了!天宝之难,殷鉴不远,我若是不加警醒,谁能保证,将来不会出现一个开宝之乱呢?”

“二郎!”听刘皇帝这么讲,符后脸色顿时大变,握着刘皇帝的手也用上了力,满脸忧虑地看着他,眼神中透着关心、忧虑的情绪。

见状,刘皇帝笑了笑,这笑容倒有些坦然:“无妨,这就是我们夫妻之间的议论,吐露些衷言罢了。这也是我这几日,在乾宁殿反思所得!”

见刘皇帝心态并没有真正失衡,符后这才轻松了口气,思忖片刻,劝道:“有此反省,就不虞重蹈覆辙!宫中的问题,趁机整饬改变即可!”

第448章 刘皇帝:朕不需要佳丽三千

“是该究治一番了!”刘皇帝的语气中透着一些坚决:“过去,我常常表态,要节俭,要省约,如今看来,还是浮于表面,流于形式了。此番事发,却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让我更加警醒了,也当更加坚决彻底地去寻求改变修正!”

“一直以来,我都很是不满贵族、大臣们的铺张奢侈,但往往忽略己身,自认为克制,却与事实相悖。

宫廷之内,都如此靡费,又如何让宫外心服地约束己身呢?这上行下效,我若是不加改正,又何以苛求臣下呢?”

刘皇帝说着,向符后说出他的考虑:“我接下来打算,对于宫内的各项开支,做出明确的缩减,要拟定一套完整的开支条制,各宫各殿的吃穿用度、每月花销,都当有定数,可减不可增。

自你我以下,所有后妃、职吏、内侍宫人,月俸同步削减,所有人的账目进出,都要有严格的记录,以便审核追查,还要重新建立一套管理制度,配备监察人员……”

“总之,治国的那一套,要全盘移植到宫内来,这宫务的治理,也容不得放松,否则,这家里都烂了,如何去求朝廷澄清?”

听刘皇帝这番强势的宣言,符后轻轻地点着头,肯定地道:“不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

“这宫内的事,还得有你帮衬!”刘皇帝露出一道满意的笑容,道。

“还有一事!”刘皇帝想了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