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世祖 第684章

作者:芈黍离

“朕今日宴请诸卿,除了这些酒食之外,还准备一些东西,以供诸位观览赏鉴!”刘皇帝的目光中流露出少许的异样,脸上带着一点让人心悸的笑容:“这些东西,足以令人大开眼界,堪为当世奇观!”

若是平日里,刘皇帝这么卖了关子,大概含笑应和,表现出足够的兴趣,但此时此景,所有人只是沉默,静待下文。

“来人,抬出来,让众卿观赏观赏!”刘皇帝回到席前,抬手招呼了下。

很快,在侍卫白羊的带领下,十几名剽悍的卫士一起,将东西抬出来,大大方方地展示在众王公面前,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那是三口大箱子,盖得紧紧的,明显很沉重,需要四名卫士方才抬得动,落地之时,那厚重的碰撞声极其明显。

不需人帮助,刘皇帝上前亲自开启,然而箱盖封得比较死,一时间竟然打不开。气急之下,刘皇帝伸手就拔出白羊腰间的佩刀。

出鞘的声音有些粗粝,听在耳中,却如锯齿一般拉在王公们的心头,那明晃晃几乎能映出人影的钢刀闪烁着寒芒,格外刺眼,从平滑的刀面上也确实映出了不少人的影子。有点玄学,视之则有,不视则无。

而刘皇帝这番举动,吓了所有人一跳,这可与刘皇帝平日里的涵养不相符,是失态的表现,然而越是这般,则越让人心惊。那简单挥舞的钢刀,就仿佛是一柄修罗利器,动作不大,却随时可能收取苍生的性命。

大概是怕刘皇帝伤到了自己,白羊愣了一下,快速近前,想要帮忙,却被刘皇帝一把推了个踉跄,冷声道:“朕还没老到提不动刀的地步!”

见状,白羊也不敢有更多的动作,木在那里,只是两眼关切地注意着刘皇帝的动作。

场面变得有些诡异,北风凄寒依旧,数十名大汉的公卿勋贵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刘皇帝操刀开箱,不敢说,不敢动。

很快,三口箱子便被刘皇帝撬开了,里面的东西,也露出了庐山真面目。离得远的仰着头眺望,离得近的,则一眼便分辨出,那是一本本奏章,每个箱子都几乎填满。

“都开开眼界!都好好看看!”将佩刀随手递还白羊,刘皇帝指着箱子,也不再客气,冷冷道:“这些,都是刑部上呈的卷宗,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详细地记录着勋贵这些年违法乱纪之事。

功臣啊!勋贵啊!朕所依仗镇压天下的贵族们啊!朝廷给你们恩典,你们就是这样回报朝廷,回报朕的吗?

在座这数十人,包括朕的儿子,你们有谁敢拍着自己的胸膛告诉朕,你们或者你们的兄弟子侄,坦荡磊落,毫无犯行?”

“陛下息怒!老臣有罪,请陛下责罚!”这回反应最快的,竟是符彦卿,老迈的身躯,此时异常麻利,干净利落地跪倒在地,稽首告罪。

有符彦卿带头,其余一应人等,包括诸王诸皇子在内,也都跟着跪倒,动作分先后,请罪的声音有参差,但最终都以整齐地臣服在刘皇帝脚下告终。

宴上静极了,一时间,现场除了刘皇帝之外,也只有周围的侍卫们还站在,就是白羊,因为离得近,也下意识地跪下。

画面陷入了一阵沉积,若非呼呼舞动的龙旗、锦帐,会让人以为时间是静止的。刘皇帝铺垫酝酿了这么久,大概就是为了此一刻的爆发,然而发泄过后,却没有任何爽快感。

过去,这些大汉的精英权贵,这些为世人所仰望羡慕的贵族大臣们,匍匐在自己脚下,过去刘皇帝是很享受。

但此时,刘皇帝却头一次觉得心头腻味。而跪倒的王公贵族们,心思自然同样复杂,也并不如一。像刘皇帝行叩拜大礼,并不会觉得折辱,也没有任何适应,然而此次,却只觉异常难堪。

当然,这些人中,肯定有持身清正的,面对刘皇帝的质问,同样不敢辩驳,也没有辩驳的必要,毕竟刘皇帝此番针对,就是整个勋贵阶层。只要有这层身份,那就摘不掉,摆不脱,独善其身,莲出淤泥,刘皇帝也不会允许。

而见这阵仗,刘皇帝抚了下被风吹得乱窜的胡须,呵呵冷笑了几声,以一种意外的口吻说道:“此为何意?你们是不是都以为朕宠信你们,信任你们,还要靠你们维护朝廷,拱卫大汉江山,是看准了朕不敢治你们?

前番,你们不约而同地投案自首,眼下又众口一词地稽首请罪,这是要做甚,请罪?还是逼宫啊!”

这话,算是极其严厉了,立时惊得一片波澜。

“臣断无此意啊!”

“臣实有过!”

“陛下但请问罪,臣别无二话!”

“臣有负陛下信任,甘愿受罚……”

“……”

声音虽然不齐,但情绪表露却更为真实,态度很诚恳,不像是排练过的。

刘皇帝面上则冰寒未消,手在空中挥舞着,继续道:“今日在南市,已经斩了七十三名勋贵犯官,其中不乏在座诸位的亲戚故旧吧!

他们都是重刑犯,朝廷明令典刑,死不足惜,他们为何敢那般肆无忌惮,所仗者何,你们心里不清楚吗?

七十三名主犯,近千名从犯,该杀的杀了,该流的流了,你们是不是以为,此事就彻底揭过了?

朕这里,还有三口大箱子,所涉之事,所涉之人,又当如此处置?

来,你们都说说!”

请罪的声音早已停息,刘皇帝这番话后,氛围再度变得沉寂,这场宴席,从头至此,始终是沉闷、压抑的,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刘皇帝吐露机心,就越发令人喘不过气来。

有此一着,就是再愚钝的人都明白刘皇帝用意了。

每每刘皇帝发出群问,都没有人敢贸然接话,此番亦然。刘皇帝这回点名赵匡胤了:“荣公,你以为这三口箱中卷宗所涉人事,当如何解决?”

赵匡胤脸绷得紧紧的,闻问,坚决地答道:“陛下训诫,如洪钟灌耳,振聋发聩,臣无话可说,无言可辩,但听陛下责处!”

“巧了,这些卷宗中,却无赵卿之事,若是脸你也处置了,岂不冤屈了功臣?”刘皇帝低头看着赵匡胤,淡淡道。

赵匡胤:“臣也不乏徇私之出,实不敢,也无颜奢望陛下宽免!”

“你们呢?”刘皇帝又瞧向其他人:“就没有别的想法?”

“但请陛下责处!”这下,声音变得像训练一样整齐了。

“呵呵!”刘皇帝终于又笑了,笑声不断变大,笑容逐渐放肆,手指漫无目的地指着这干王公们,道:“好个任凭责处!朕还能把你们这一干人等,全部处置了吗?然后,让朕做个孤家寡人?”

“都起来吧!”刘皇帝喟然一叹,有些消沉地回到座位。

但是,一个人也敢起。

“怎么,朕说话不管用了?”刘皇帝语调稍微一变,立刻起了作用,很快所有人都缓缓起身,却不敢再坐着了。

看着神态不一的众臣,刘皇帝沉吟几许,冲喦脱道:“都烧了!”

喦脱一时没反应过来,但注意到刘皇帝所指,有些不敢相信,慎重地请示确认了下,这才领着人,对那三箱子卷宗浇油、放火。

很快,火苗蹿了起来,寒风助长火势,火舌肆意飞舞,火光映照在周边所有人的面庞上,所有人都眼睁睁地注视着那燃烧的三口箱子。

对此,有人感慨,有人释怀,有人放松,有人后怕,也有人保持凝重……

刘皇帝的脸被火光照得发红,但威严不减,继续道:“你们记住了!朝廷的恩典,不是无限制的,这天下也不是你们予取予求以享乐的。

过去,天下百姓深受战乱流离之苦,朕不希望有一日,你们这些打天下、治天下的王公贵族,会成为黎民百姓的苦主!

朕希望你们能引以为戒,牢记教训,否则,天地能容尔等,朕也不容!”

“朕话说完了,听不听,听进去几分,全看自觉!”刘皇帝又拿起刚添满的酒杯,往前一伸,道:“入席!喝酒!”

第423章 一把火不代表结束

一场宴会,还算是有始有终,不过终究还是在一种压抑且诡异的氛围中结束了。待目视着刘皇帝登上御撵,望着那缓缓驶去的銮驾逐渐走远,一干王公方才真正松了口气,都有种惊魂甫定的感觉。

相顾无言,所有人都不知说什么好,最终只能与相熟者同归,也顺便体味一番此次宴席,领会刘皇帝那番讲话精神。

日已暮,天色暗沉,凄寒北风中,王彦升同杨业一道,并辔回城。这一下午的滋味显然难熬,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随手抹了一把鼻涕,王彦升有些郁闷地冲杨业叹道:“这顿酒,喝得实在没什么滋味!”

西北三杰,郭进如今正在西北主持军务,王彦升与杨业二人,则安居京内。有漠北远征的经历,两个人的交往也是越发密切了。

听其感叹,杨业也露出一点苦笑:“龙颜大怒,怎能不心惊胆战?”

王彦升道:“我过去被陛下教训可不只一次,然而从没有一次,像此次这般震惧,也从未见陛下如此震怒!”

“我又何尝不是?”杨业答道:“此番,陛下是真被惹怒了,谁能想到,朝廷内部竟有如此积弊,实在令人咋舌!”

王彦升有些不屑,也有些恼怒道:“我们,却是被那些人给拖累了!”

“你我固然心中坦荡,但于此事,却不可不引以为戒,陛下警示之意,还当认真体会啊!”杨业说道:“那一把火,能够烧掉三口装满罪行的箱子,但烧不掉陛下心中的不满。

这场风波,只怕给陛下心中扎下了一根刺,刺痛陛下之心的同时,也给我们这些人头顶悬上了一把刀,若是不汲取教训,下一次这刀就真正落下来了!

南市那七十三人,只是一种警告罢了!”

“我又何尝不知?”王彦升低头沉默了一阵,而后更加郁闷地说道:“看来需要将那些亲戚故旧好生再敲打警示一番了,过去二十年,我基本都待在西北,忙于军务,对于家中子弟的管教却有些放任了。”

见王彦升有此觉悟,杨业轻笑道:“王公高义!”

“什么高义!”王彦升却不吃这套,扬扬手,叹息道:“只不过怕了罢了!战场上搏命拼杀,都不曾惧过,如今因为此等事,闹得心忙意乱的!

天下未宁时,尚得自在,如今天下太平了,反觉郁闷!我听说,马仁瑀前不久也为他内侄之事千里迢迢递上一份请罪奏章。

我可不想有一日,似马仁瑀这般,在外领兵,还要大义灭亲,甚至亲自看着子弟人头落地!”

从王彦升的这番话中,杨业隐隐感受到了一丝怨气,心中一凛,表情严肃地道:“王公,此等话,可不好妄言!”

王彦升是越大,见识也就越发深,立刻就明白了杨业的意思,当即笑道:“我也就在重贵你面前说说,对陛下可没有丝毫怨艾。那些罪臣子弟,本就该受惩处,这无可指谪。

陛下待我不薄,我自倾心相报。再者,这么多年,陛下对我们这些功臣勋贵,已然足够厚待了,若还不知足,妄图更多,希求凌驾国法之上,那也死不足惜!”

“王公心胸,钦佩不已!”杨业听到这番话,拱手郑重道。

不得不说,杨业对刘皇帝,还是一片赤诚的,对王彦升这种尊重刘皇帝的态度,很是认可。

王彦升摇了摇头,很快恢复了几分气色,向杨业笑语道:“还是重贵有福气,家有贤妇,主持内务,一切都给你料理得妥当,建功立业于外,而无需操心府内俗务,令人羡慕啊!”

提起自己的夫人,杨业坚毅的面庞间也不禁浮现出一抹柔和的笑容,轻声道:“得此一妇,确是杨业之福,还需感念陛下当初的恩典!”

“都说你杨重贵是陛下最信任的将帅,你也最为忠诚,如今看来,果然不假,时时感念陛下恩德,这是我都做不到的!”闻其言,王彦升一副自愧不如的样子。

“王公取笑了……”

……

在相去不远的一条道路间,赵匡胤兄弟也乘着马,冒着风寒向洛阳行去。两兄弟的表情相类,都有些严肃,甚至可以用冷峻来形容。

“陛下适才的训诫虽然严厉,但放了那把火,此事,算是揭过去了吧!”好一会儿,快到接近洛阳城垣时,赵匡胤终于说话了,意兴不那么高昂,好似在自我开解。

“只是暂时罢了!”赵匡义沉吟了下,说道。

“已然双管齐下,难道还有后招?”赵匡胤凝眉。

赵匡义微微一叹,道:“有一事,虽属传言,但我认为可信!赵普前日觐见,又给陛下上呈了一封奏表,详情未知,但大意与限制勋贵有关。”

“这个赵普!”赵匡胤微愣,很快感慨道:“真是不依不饶啊!这是要趁此时机,旧事重提?”

“虽然立场不同,但此人,确实是位能臣!本有宰相之资,如今又居宰相之位,有他在相位,我们这些人今后的日子,不会好过了!”赵匡义的表情略显阴沉:

“过去,陛下还有所迟疑顾忌,但经此番风波,旧事重提的,只怕就非赵普一人之意了!”

“你是说陛下会听从赵普之谏?”赵匡胤问道。

赵匡义认真地想了想,说道:“开年前这三两日间,或许就有诏令下达了!不得不说,此次,实在是一个良机啊!

经过今日之宴,功臣勋贵们已然为陛下所慑,届时即便有所委屈不满,又岂敢再相抗?南市的血,怕是才干!

那一把火烧得虽旺,是陛下予犯法勋贵们一次宽免,但何尝不是一种警告,那一桩桩事,陛下可是都阅览过的……”

“罢了,陛下素来刚强,纵有意旨,为人臣者,还能反抗吗?”听赵匡义这番话,赵匡胤在少许的沉吟后,看开了一般:“此番,我们已然应对不当了,今后,还是更添几分小心吧!”

赵匡义默然,比起兄长,显然要更踌躇些,心思更重,顾虑自然也更多些。哪怕到现在,他仍旧对自己未来的前途事业,感到担忧。

“谁能想到,我们这些出生入死的功臣勋贵,有朝一日,竟会被看作是国家的祸害与隐患……”良久,赵匡胤发出一道苦涩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