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芈黍离
“二哥打算如何做?”赵匡义问。
冷峻的面庞间晃过那么一丝犹豫,赵匡胤坚定地说:“我稍后具折,连夜进宫,向陛下请管教不严之罪,言明,匡美罪行,任由朝廷法纪公断,赵家绝无怨言!”
“那匡美?”赵匡义问。
“只能看他的运道了!”赵匡胤不由得有些神伤,这几乎是摆明了要放弃赵匡美了。
原本,依照正常的判罚,赵匡美之罪的量刑,纵然严重,也未必不能保全一条性命,哪怕是看在他们兄弟的份上。然而,经过这么一场风波,倘若刘皇帝想要来个杀鸡儆猴,判个死都不是不可能。于赵匡胤兄弟而言,或许就是求其上者得其下,搬起石头砸到脚了。
听到赵匡胤的决定,赵匡义也沉默了,但是心中,却莫名地松了口气。
第411章 政治危机
做好了决定,当场,当着赵匡义叔侄的面,赵匡胤亲自操刀,写下一份陈情请罪奏章。停笔之后,捧着这份轻飘飘的奏章,赵匡胤却大感沉重。
一切态度与行为,本为护弟,没曾想,这才数日的时间,又要亲自做出放弃的决定,这对赵匡胤而言,不免有些艰难。
但再是艰难,终究得有一个决断,赵匡胤也不可能拿赵家的前途去冒险做那容易被打的出头鸟。
“来人,备马,我要进宫!”目光很快变得冷硬,赵匡胤朝外喊了一声。
取过衣架上挂着的一件黑氅,简单地披在身上,赵匡胤没有作话,脚步带风,出门而去。
房间只剩下叔侄二人,猛然蹿入的寒风让二者都不禁打了个寒颤,赵德昭看着端坐在那里的赵匡义,犹豫了下,低声问:“三叔,事情真有如此严重吗?”
见其疑问,赵匡义叹了口气,起身伸手拍了拍赵德昭肩膀,道:“你还年轻,有些事情,你还看不明白,需要多看、多听、多学……少说!”
“我先回去了!”言罢,赵匡义慢步而去,留下满脸凝思的赵德昭。
公府大门前,赵匡义迈着稳健的步伐现身,寒冷的冬风扑打在其疲惫的面容间,表情并不如步伐那般从容,透着股凝沉。
马车缓缓驶来,停在门前长街上,比起在贵族中流行的华车,赵匡义的座驾并不奢华,甚至显得有些普通。
“府君!”车夫赶停马车,麻利地下车,上前相迎,并递上一件裘袍。四名身披棉袄,腰挎长刀的护卫,则默默地侍立在周边。
“回府!”赵匡义将系带系紧,轻声吩咐了句。
登上马车,稍微一顿,赵匡义又道:“派人知会一声,今夜我不回府了,去府衙!”
“是!”都是心腹仆从,也都知道赵匡义的脾性,不敢多嘴,只是听命。
寒风刺骨,夜色朦胧,环视四周,都笼罩在一层神秘而冰冷的霭气之中,长街之上,一片寂静,只有萧索的冬风呼呼作响。只是不知道,在那黑暗与阴影处,是否有一双眼睛,默默地不带感情盯着赵府的动静。
公府大门尚且开着,管事恭敬地候在那里,准备注视赵匡义离开,几顶“赵”字灯笼悬于门檐上,不住地晃动,使得“赵”字有些传神,然而那飘摇的景象让赵匡义不由有些恍惚。
“走吧!”恢复了严肃,赵匡义再度吱了一声。
马车顺着长街缓缓而去,一直到消失在尽头,公府的管事方才吩咐阍人掩上朱红色的大门。能够遮风避雨的车厢内,赵匡义却仿佛感受不到一丝温暖,整个人似乎完全融入其中,一张脸冷得渗人。
他仍旧不可避免地思考着此番风波中的利弊得失,然而越想,这心情就越发低沉。赵匡胤虽然很有担当,表明了要将此事一肩挑起,但是赵匡义却没法乐观,相反,愈觉沉重,甚至难以保持一个平稳的心态。
他是不由自主地去思考,此番风波,对朝廷的影响,对赵家的影响,对他个人的影响。影响,甚至可以直言负面影响,是绝对不可避免的,哪怕他们兄弟已做出决议,去向刘皇帝表明衷心,他也不觉得此事就能轻松了结了。
一个赵匡美,若是在寻常时候,或许算不得什么,但经此风波后,他的生死就几乎能代表刘皇帝对他们赵家的态度。
即便最终能够安然度过,也不代表此事就能顺利地揭过,赵匡义已然意识到,此番,他兄弟在刘皇帝面前恐怕要大失印象分。或许就像一根刺扎入皇帝的心里,而这,对于一个政治家族来讲,几乎可以说是致命的,将来什么时候刘皇帝想起此事,对他们赵家都将会“另眼”相看。
毫无疑问,他们赵家面临着一场政治危机,一场从未有过的严重危机,于他个人而言,同样。
赵匡义是个极具政治抱负的人,十几数年,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为常人所不为,忍常人所不忍,能够一路走到如今的高位,可不只是靠着赵家的资源。
过去,他既自信刘皇帝对他的欣赏,也自信自己的能力,然而,此时此刻,他只觉自己原本无限光明的前途,蒙上了一片阴影,开始变得朦胧。
原本,赵匡义是有自信,能够在三五年之内,登堂拜相,即便不能,也足以上调中枢,离大汉最高权力中心更近。
但是如今,原本的康庄大道,广阔坦途,多了一些不确定性,距离实现自己的政治目标与野望,或许也将经历更多的波折。
说严重点,或许那条攀登权力高峰的大门,将为他关上了……赵匡义自然是个心思深沉的人,所虑深远,然而考虑越多,也就越患得患失。
……
在满朝震荡,舆情汹涌而来之际,朝廷上下,若说还有哪个机构能够保持稳定,自然得属政事堂了。下面的部司衙门受他们督促监察,而他们则是直接向刘皇帝负责的,所承受的压力自然也是不一样的,上上下下都在看着,也需要保持权力中枢的气质。
宽大威风的宰堂间,赵普端坐在公案后,埋头批示着公文,朝廷内外风波不止,实践迭起,他却稳如泰山,波澜不惊。
当然,从这些奏章上,就能感受到如今弥漫在朝廷内部的那股躁动与不安。上奏的谏章,不只有直接呈往崇政殿的,也有投向政事堂的,甚至于,有些就是刘皇帝吩咐移交给他的。
下边的官僚们,有什么心思,赵普大抵也有所了解,不过是觉得,他这个首相,该站出来说话,平息这场风波,结束此次危机,也安朝廷内外人心。
然而,赵普显然很聪明,他可不愿意去做这个出头鸟,尤其是,为勋贵们讲话代言。两者之间,本就有一道鸿沟,并且随着他当政时间越长,这道鸿沟就越宽越深。
在赵普的执政方针之下,勋贵阶层,始终是要进行限制与打压的,此前,因为各种各样的阻力,没有什么机会,他也一直按捺着。
但此番,他似乎从这场从这场突如起来的政治危机中嗅到了那丝异样的气息,看到了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这种情况下,不直接落井下石,就已经算他“厚道”了。
最重要的是,刘皇帝的态度还未言明了,深谙侍君之道的赵普,又怎会贸然有所举措,他既自暗中筹谋,同样也在等,等垂拱殿的召唤。
因此,任外边喧嚣不断,赵普始终稳居宰堂,似乎一切纷扰都难以影响到他一般。
第412章 本非同道
“赵相!”
一声称呼响起,平和的语气中微带一丝冷硬,在政事堂中敢以这种态度和语气同赵普说话的,也就两人了,一个李业,一个王溥。就是太子,也素来谦和,礼遇周至。
来人身形瘦削,一脸清癯,带有些许明显的儒士气质,这可是李业没有的。当然,赵普不用看人,只听声音便知道这是王溥了。
只不过,此时的王溥,严肃的脸上仿佛笼罩着一层阴云,一张儒雅的面庞显得十分愁苦。见状,赵普做足礼节,面带微笑,起身亲自相迎,说道:“王公来了,快请坐!”
亲自引王溥坐下,命人奉茶。
“王公事物繁多,日理万机,怎么得空到我这里?”赵普落座,小搓了下手,笑眯眯地问道。
虽然同为政事堂宰相,但办公地点可不常处一室,王溥的工作重心在朝廷财政上,二者平日里除了相关常务或廷议,见面倒也没有那般频繁。
见赵普这副淡然的模样,王溥则没心情同他寒暄,似是赞叹,又似是嘲讽地说道:“赵相不愧为当堂首相,这气度却是胜过满朝公卿了,都这般关头了,还能如此安然,不动如山,这份定力,老夫自愧不如啊!”
听其言,赵普乐呵呵地,等着茶水摆上,啜了一口,方才说道:“王公此来,不会就特为奉承在下一番吧!”
迎着赵普那似笑非笑的表情,王溥也爽快,只是脸色冷硬,拿出一份奏章,交给赵普,道:“自然不是,我有一份本章,欲呈陛下,希望赵相联名共署!”
闻言,赵普顿时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从王溥还朝拜相以来,还从来没有和王溥联署上奏过,何况还是王溥主动,赵普怎能不好奇。当然,观其态,听其言,对其来意纵然无法洞悉,也多少有些揣测,不外乎是朝廷中这场仍在持续的震荡了。
出于礼节,赵普亲自接过,双手打开,郑重地浏览过后,很快就变了脸。老脸上依旧云淡风轻,但态度去拒人千里了,看着王溥,赵普轻笑道:“王公老成谋国,一片公心,在下十分佩服。然若是此议,请恕赵某,不敢同署!”
王溥的谏章上,并没有太多腐赘的言辞,用词很清楚,态度很明确,清晰地表达他对眼下朝廷政局动荡、人心惶惶的担忧,为免生出更大的事端乃至出现动乱,王溥希望刘皇帝能够及时拿出有力的措施,也肃上下风气,以安内外人心,让朝廷尽快恢复正轨。
类似的建议,此前不是没有提过,当然,旁人提或许可以用别有用心来形容,而王溥,可以赞他一句老成谋国,就是双标。
出发点,固然是好的,但是找到赵普,却注定只能得到一个失望的答案。莫说赵普本就有自己的想法,即便没有,在上意未明、局势诡谲的情况下,他也不会贸贸然地趟这浑水,以免引火烧身。
而听到赵普的回答,王溥神色也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眉头稍微皱了皱,目光中带着些压迫,盯着赵普:“而今朝廷不稳,人心动荡,甚至已然耽误了朝廷的正常运转,赵公身为宰相,正该挺身而出,拨乱反正,何故推辞?”
“朝廷形势如此严峻?恕在下眼拙,未曾察觉!”赵普却是一副“茫然”的反应,嘴角扯了下,悠悠道:“我只见到,朝廷运转一切良好,诸部衙司,各级官吏,都在岗尽职,何来动荡?纵然有些波折,也是在朝廷制度规矩之内,王公是过虑了!”
听赵普这敷衍的言辞,王溥也笑了,几乎是嗤笑,猛然站起身,盯着他:“赵之见识,老夫今日着实是见识到了!”
“王公过奖了,愧不敢当!”赵普很是平静。
同赵普对视了一眼,王溥终是轻轻叹息一声,也没有再强求,当然,也强求不得。事实上,王溥心里也清楚,自己此番请求,有些莽撞,也有些失礼,但是,忧国忧民的王相公,还是选择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该有的担当,绝不吝啬。
至于同赵普这番交流,也再度证明,这一路人。事实上,随着滑州案牵扯日广益深,对于赵普的隔岸观火,默不作声,王溥已是很有意见了。
注意到王溥面目间的阴郁,赵普合上奏章,奉还与他,还是笑吟吟的:“王公清正,大公无私,胸怀朝廷,素为陛下所重,既有真知灼见,自可呈禀陛下,陛下自当采纳,何需赵某留名?”
拿回自己的奏章,王溥也不失自己的风度,稍微拂了下衣襟,仿佛在这堂皇的宰堂间沾染了污秽尘埃一样,转身自去。
待王溥的身影消失在视野,赵普脸上的笑意方才收敛,逐渐消逝,目光变得更加深邃,眉宇间同样浮现出少许的阴郁。
他就任宰相以来,也搭档了不少人,李业自不用说了,皇亲国戚一个,刘皇帝放的一颗棋子,虽然不时给自己找麻烦,但他本身不学无术,虽有权力野心,但能力不足,刘皇帝对他也没有过高的期望,容易对付。
宋琪二赴山阳之前,算是配合地比较顺利,二者有相似的出身与经历,崛起的轨迹也有相通之意,纵然有些异见,但终究没有感受到太大的威胁。
但王溥就不一样了,论资历,比自己深;论与皇帝亲疏,那同是刘皇帝身边走出来的大臣,比他半路出家,显然更加根苗正红;论出身,王溥是官宦之后,他是寒门崛起;若论才学,人家更是学识渊博,大汉最早的一批进士,修文著书,名气斐然,在士林中威望两者更没有可比性……
两相对比,赵普自然时时能够感受到王溥给自己带来的压力。当然,赵普也是个自信的人,他也不认为,自己就不如王溥。
只是,身居其位,就难免有所担忧。且不论政治上的一些异见,权力上的冲突,就是王溥对自己的态度,也时常让赵普感到不满,他能够明显地感觉到像王溥这样的朝臣对自己的轻蔑。
同样,对于这些名士的酸腐傲慢,更加务实的赵普,一样有些瞧不上。因此,如今大汉朝廷中权力最大的两名宰相之间,隔阂已深。
在大汉这场前所未有的政治风波中,两个人的殊途异见,也彻底暴露出来了。有些人,是天生走不到一块儿去的。
当然,以赵普的精明,即便能够性情相和,政见一致,也不会走得太近,那样只会引起刘皇帝无端的猜忌。
刘皇帝往政事堂安插这些宰臣的目的,赵普又何尝看不出来,如今的大汉,天子坐朝,宰相治国,还有太子监国,这权力之间的制衡,可是明明白白的。
虽然权势威望日盛,根基愈深,但赵普可不认为自己就真能够权倾朝野了,他这个首相的背后,可时刻有一根无形的线给牵着。虽然不是提线木偶,但面临那些可能脱离背后掌控的情况,这身上的压力与束缚就自然而然地降临了,赵普对此,感触尤深。
落座,又饮了口茶水,片刻的功夫,已然变凉,让赵普皱了皱眉。思及王溥的来去,赵普不由自主地思虑起来,可以肯定,他必是去垂拱殿的,连王溥都坐不住了,显然,此事或许到了该有个结果的时候了。
大概两刻钟的功夫,垂拱殿来人,刘皇帝相召。赵普立刻便打起了精神,起身整理衣冠,又从案牍之中找出一份谏章,郑重地收好,前去见驾。
不就奏章嘛,他赵相公早就准备好了。
第413章 态度与宣言
宫室之间的路面廊道在宫人们的辛勤清扫下,始终保持着干净整洁,但是在层次分明的宫墙殿檐上,仍旧能望见些尚未融化的积雪,点缀着这森严冷酷的宫廷,也更增添几分苍白。
冬雪虽寒,然所幸风小,却不是那么难以忍受,步行许久,甚至让赵普感受到一股燥热。等赶到垂拱殿候见,没有等太久,入殿觐见的通报便来了,由喦脱亲自引领。
比起室外之天寒,垂拱殿内倒是暖烘烘的,两座香炉相对而设,带着薰香的炉火旺盛地燃烧着。不过,殿中的气氛,显然给人一种不妙的感觉。
刘皇帝赤着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两手架在炉上,漫不经心地烤着。殿中,除了侍候的几名内侍宫娥之外,就只有王溥与李昉了。
王溥表情严肃,微垂着头,表情看起来不怎么愉快。李昉则站在另一侧,更是一脸漠然,像座没有丝毫情绪的雕塑。比较吸人眼球的,乃是御案之上那堆积如山的奏章了。
见到这副场景,赵普警觉大增,心立刻就提了起来,趋步近前,恭敬行礼:“陛下,臣奉诏来见!”
“免礼!”刘皇帝淡定地一挥手,斜了王溥一眼,又看着赵普,语气平静道:“赵卿来得正好,朕恰有事相询!”
“陛下请讲!”赵普低头的幅度与王溥相当,表现得十分谦逊。
这大概是刘皇帝头一次不给王溥面子,带着明显茧子的手指,就那么直戳戳地指着王溥,却看着赵普,笑眯眯地问道:“王卿适才来见朕,上了一份奏章,据他说,时下朝局混乱,人心浮动,已到不得不改弦更张、拨乱反正的地步,再不加整饬安定,朝廷就要崩溃了,江山就要动摇了。
朕很好奇,前段日子不是还好好的吗?这是怎么了?大汉是出了怎样的危机,严重到朝廷都要混乱了?
赵卿是宰相,协理国政,统领诸部司衙,这主持大局,可是你分内之事,朝廷什么情况,只怕没有比你更加了解的。
你说说看,朝廷眼下,是如王卿所言那般吗?”
刘皇帝这番话,有些明知故问,也带着明显的挖苦之意,听得王溥有些难堪,也让赵普都不敢幸灾乐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