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芈黍离
张德钧近来,进宫比较频繁,不在于向刘皇帝汇报多少事,只想在刘皇帝面前刷些存在感。李崇距请退之事,对他还是有些警示意义的。
当然,张德钧的思考,不在于自己是否要收敛,低调韬晦,以免也引起刘皇帝的猜忌。张德钧对自己的认识还是很清晰的,不同于李崇距,皇城司也不是武德司,他是内臣,是宦官,是皇帝的家奴,需要讨好效忠的只是皇帝而已。
张德钧吸取的教训,在于自己这些年与刘皇帝的关系不像过去那般紧密了,那种隐隐的生疏感,让他有些惶恐。
因而,这段时间,每天进宫向刘皇帝请安奏事,便积极了许多,哪怕迎来刘皇帝一些小小斥责,也跟吃了蜜一般欣喜,至少他感觉同刘皇帝的关系在逐渐回复。
当然,张德钧此来,汇报的可是大事,至少于他而言是要命的大事,与刘煦在府中受到的汇报一样,皇长孙遭受惊吓之事。
比起秦公府内,张德钧的汇报可要详细得多,前后细节,包括肇事者的背景底细,乃至发家轨迹都查得清清楚楚。
那是城南大户朱家的小儿子,家主名唤朱骏,发迹也就在这二十年来,靠着贩卖瓷器起家,挣下了万贯家财,同时也从事酒楼、运输、粮布以及建材等生意,在洛阳三大市,都有产业。
当然,最重要的,背景深厚,朱家背靠的,乃是皇叔、滦国公慕容彦超。这层关系,并不难查,而有贵人的扶持,朱家在京师商贾群体中,名声还是响亮的。
刘皇帝呢,根本不在意是哪家大户,背后有什么关系,他关心的,还是自己孙儿的安危:“文渊如何了?”
“秦国公府上传出,皇长孙只是受了些惊讶,并无大碍!”张德钧赶忙答道。
“这个刘煦,出了这等事,竟然不通报一声!”刘皇帝嘴里斥道。
“许是公府怕陛下担心吧!”张德钧道。
勉强地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个说法,刘皇帝眼神变得有些阴沉:“其中,可曾发现什么蹊跷?”
稍加思量,刘皇帝的反应同刘煦差不多,并且,显得杀气腾腾的。
“暂时没有,目前一切显示,只是意外,小的会加强调查的!”张德钧道:“眼下,洛阳府已然将冒犯皇孙的朱家子拘拿了,赵府尹很重视此事,亲自审问!”
“暂时让赵匡义查一查吧,皇城司不必声张,秘密探查即可!”刘皇帝漠然道。
“是!”
“派人,让刘煦明日把文渊也带进宫待几天!”刘皇帝又朝喦脱吩咐道。
“遵命!”
“赵普说得好啊,这些富商,逐利忘义,难知礼仪,家教如此,在京中都这般招摇,可想而知地方上是怎样的情形!罪不在恶狗,而在恶主!”刘皇帝又冷冷地说道,论报复心理,刘煦比他爹可差远了。
“小的明白了!”闻言,张德钧一副会意的模样。
“你又明白什么?”刘皇帝对张德钧言语自然不必有丝毫客气。
张德钧则做出一副愚鲁的模样,拱手道:“莫说冲撞冒犯圣孙,就是寻常百姓受此惊吓,也当主持公道,小的会对朱家进行深入调查!”
对此,刘皇帝默许了。
见状,张德钧又请示道:“陛下,滦国公那边,是否打个招呼?”
“需要打什么招呼?”刘皇帝目光凌厉。
“是!”张德钧又应道。显然,刘皇帝又要观其行了。
“先看看洛阳府的结论吧!”刘皇帝又道。
“是!”
……
赵匡义的办事效率,在此事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就在第二日一大早,便早早的进宫求见,将事情的调查结果奏报。
一个出乎意料的结果,判罚也很明确,对朱家子,仅以扰乱治安罪收监三日,另判赔偿秦国公府十贯钱。
面对刘皇帝近乎冷冽的目光,赵匡义自然也感受到了极大的压力,不过并没有低头,只是平和而视。按照赵匡义的说法,事件脉络清晰,根据汉律,如此处置,并无不妥。
刘皇帝呢,冷着一张脸,审视赵匡义良久,方才无声地笑了:“难怪赵卿到任不过数月,便已传出铁面无私的名声,有你主政洛阳,何愁京师不治,百姓不安!”
“陛下谬赞了!臣只是依国法朝制办事!”哪怕面上绷得住,听刘皇帝出此言,赵匡义也不由暗自松了口气。
如果不是牵涉到天家皇孙,他这样判罚,自然没有丝毫问题。但是,那毕竟是皇孙,是刘皇帝的孙儿啊。
当然,其中的利害关系,赵匡义何尝不明白,但是,他在赌,也在向所有人展示他的政风。所幸,刘皇帝的沉默一度令其惶恐,但从结果的反应来看,他算是赌赢了。
“这个赵匡义,怎能如此办事?惊吓了皇孙,竟然如此轻轻放过,他是何居心?”赵匡义退下后,伺候在旁的喦脱不由忿忿道。
“那觉得,此案该如何判啊?”刘皇帝斜了喦脱一眼。
喦脱立刻答道:“纵然不处死斩首,也要给予严厉的惩戒,否则,天家威严何在?”
刘皇帝的语调却轻松起来,道:“人家有理有据,依法从事,朕还能说什么?天家威严,还大不过国法!”
喦脱闻言一愣,注意到刘皇帝平静的面庞,也反应过来,暗自揣度一番,立刻开舔:“这也是官家宽仁!”
“不过,赵匡义的用心,确是深刻!”刘皇帝目光深沉,悠悠道:“此事若传出,这洛阳上下,还有谁敢犯在他手里,既获直名,又树权威,此人见机之能,很是不凡啊……”
第372章 封王
开宝九年,夏六月朔,这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刘皇帝要给他的儿子们封王了。这可是轰动朝野的大事,也今年上半年朝廷又一次盛会。
封王的消息,实则早就传出来了,并且在皇室、朝廷内部流传甚广,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即便依照成例,作为皇帝的儿子,封王赐爵,也是理所当然,没有人会有异议。
而刘皇帝呢,也是早有这个想法。只不过,受限于他“无功不授名爵”的理念,一直表现得有些克制,即便这个理念,用在皇室内部成员身上,在实际的操作过程中,并不能站住脚,但刘皇帝也难免有些又当又立的心理。
时至开宝九年,大汉宗室之中,得王爵者只有三个人,雍王刘承勋以及徐王刘承赟以及承继魏王一脉的刘旻。即便算上早年刘皇帝所授周王以及被剥夺名爵的太原王刘崇一脉,那也只有寥寥五人。
当初刘崇被发配洛阳养老,爵位是得到保留,不过,在他猝然而逝后,子孙被幽禁,而爵位也是连降三等,由刘承均承袭。
而除了陆续得封公爵的几个儿子,其余宗室,有爵者可以说是凤毛麟角。不只是宗室血脉单薄的原因,更重要的,还在于刘皇帝那隐约的打压。
可以说,在刘皇帝当朝,大汉的宗室们,并没有享受到他们该有的权力与地位。一方面,刘皇帝要坚持赐爵以功,另一方面,刘皇帝又吝啬信任,没有给宗室子弟以奋进的机会。
久而久之,大汉的宗室子弟们,怎能没有怨气,刘皇帝也不相信他们没有怨愤。这也是前番,刘皇帝一朝解禁,大汉宗室尽开颜,甚至有喜极而泣的情况发生。
如今,对宗室的管理与任用,朝廷有了新的政策与制度,对于自己的儿子,这些大汉宗室的核心成员,刘皇帝自然也该有进一步的安排。
封王,自然是水到渠成的事。并且,没风声传出之前,就有很多人想到了,北伐战争中,除太子意外,刘煦、刘晞、刘昉这几兄弟,都立下殊荣,朝廷议功,却没有足够份量的犒赏,这其中的曲折,自然引人思考。
而恰如很多人所猜测的那般,之所以一直按捺着,刘皇帝还真是在等着刘昉兄弟的归来。即便回京了,仍旧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来筹备。
对于封王大典,刘皇帝也表现出了极高的重视,场面也异常浩大。册封典礼举行在乾元大殿,由内阁大学士、虞国公魏仁溥担任司仪,与会者包括宗亲、外戚、公卿、六品以上百官悉数在列,并专门延请在京的诸族各国使节观礼。
如此盛大隆重的典礼,也足以看出刘皇帝对于此事的重视。而准备封王的皇子,也只有三人,刘煦、刘晞、刘昉,因而在典礼之上,他们也头一次成为了刘皇帝脚下最耀眼夺目的配角,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乾元殿上,贵族云集,大汉的统治阶层们,俱衣冠楚楚,风度翩翩,以极其饱满的热情立于大汉规格最高的殿堂,而能够立身于此,对他们而言,本身就是权力与地位的体现。
“开始吧!”刘皇帝一身正式的冕服,高坐龙床,一张脸上尽是威严肃穆,古井无波,让人看不出任何情绪。
受命之后,魏仁溥便按照仪制,正式开始册封典礼。过去,对于这些显得繁冗复杂的礼制流程,是极其不屑的,甚至抱有一种蔑视的态度,恨不得所有事务都能干脆利落、直达要害地解决。
但是,随着年纪的增长,随着以他为首构建的一整套的制度与社会管理体系的完善,对于这些繁琐,却是有了更深的体会,甚至甘之如饴,他早已意识到了,这些规矩与礼制,就是权威的体现,是维系统治阶层的一种方式,而作为站在统治阶层最高峰的皇帝,又怎会再厌恶。
刘皇帝的“成熟”是全方位的,他的被同化,也是全方位的,思想精神早已融入到这个时代,融入到这个由他所主导的时代,当然,时代也在吞噬并同化他。
坐在最高的地方,视野也就更开阔,看得更远更全,当然,乾元殿太大了,人也太多了,虽然整齐有序,但那乌压压一片,仍旧难以尽收眼底。
不过,这并不妨碍刘皇帝观察他的臣子们,体会他们的情绪。当然,重点只放在两个人身上,一皇后,二太子。
今日这场盛大的册封仪式,毫无疑问,对于朝廷上下都会产生重要影响,说得严重点,甚至对帝国的未来都有深远意义。
就眼下,最可能因之产生想法的,在刘皇帝看来,就是他的皇后与太子了。大符不会反对封王,但场面搞得如此盛大,如此隆重,就难免让人揣测其用心。太子呢,哪怕有多次同刘皇帝促膝长谈,也难免被诸王如此恩遇影响。
不过,让刘皇帝比较满意的是,皇后仍旧一副雍容大度的表现,端坐凤床,尽显母仪之姿。刘旸呢,平静如常,一脸和煦,嘴角挂着笑意,似乎在为兄弟们高兴。
整个典礼按照流程进行得十分顺利,没有丝毫波澜,也没有任何人敢在这种场合生出事端。这就是一场戏,所有人都是身临其中的演员,哪怕只扮演一个微不足道的龙套,也以十二分的热忱,郑重其事地表现,融入其中。
当然,在这一幕中,只有三位主角。封号都不需另作考虑的,刘皇帝显然早在多年以前,就做好铺垫了,当初改孟昶赵国公封号,转赐刘昉就是证明。
刘煦封秦王,刘晞封晋王,刘昉封赵王,这没有一点出人意料的东西。只是,册封诏书有些冗长,由魏仁溥亲自拟写,刘皇帝在其中的作用,只有盖上玺印,但这也最具功能的一项。
虽然只是封王,并且刘皇帝还没有赋予封建意义,诸王也没有实际的封邑,没有行政与军事权力,甚至连采邑的权力都没定论,但对当下的大汉,诸王的封立,绝对是件轰动的大事,至少以这几位率先封王的皇子来说,是这样的。
大汉的爵位体系,早已完善,却始终存在一块短板,如今,算是给补全了。在这个权力与地位的金字塔中,刘皇帝与太子以下,也终于诞生了一批最顶级的权贵。刘皇帝初衷,也在于维护天家,巩固皇权。
魏王刘旻在远征漠北中,也积赞了功勋,但以他的地位,已是封无可封,人家从出生后,就已经站在人生的顶峰了,并且还不怕功高盖主。
无封,但是有赏,并且比他的哥哥们所受赏赐更重。刘皇帝从东西两京,各赐一座皇庄,另有御器、名马、宝甲、金银等一系列的赏赐,名器无法再提升,就在物质上进行补偿,同时刘皇帝还给魏王府加增一百人的卫队,从宿卫中调拨。
可见,刘皇帝对刘旻的喜爱,当然其中未尝没有皇后大符的影响,爱屋及乌。
除新封三王之外,对于其他到年纪的儿子,刘皇帝趁着这个时机,也一并赐予爵位了。五皇子齐国公刘昀还是原地踏步,此子有些没心没肺的,没有一点失望与不甘,笑嘻嘻的。
七皇子刘晖封吴公,八皇子刘暧封鲁公,九皇子刘曙封楚公,十皇子刘昭封燕公,十一皇子刘晓封梁公,十二子刘晗封越公。
这些都是十岁以上的皇子,也是刘皇帝的一次爵位大派送,对于自己的儿子,刘皇帝最终还是显示出他大方的一面。
礼毕之后,自然是满堂喝彩,道贺之声不绝,喜悦的气氛也攀升至高潮。一场御宴,是免不了的,而刘皇帝则专门将得爵的儿子们叫到偏殿勉励训导一番。
第373章 开宝九年已过半
盛夏当时,大汉帝国自上而下,陷入新一轮的忙碌之中。各地百姓们,开始顶着烈日酷暑,进行夏收与夏种,同时筹集粮钱,上交皇粮,缴纳税赋。
由于北伐大战的缘故,大汉农事遭受极大的负面影响,尤其是中原以及北方,更是影响深重,越靠北的州县,抛耕的土地数量就越多,有些地方,甚至不如往年一半。
因此,在新一轮的收获之中,朝廷表现出了高度重视,政事堂几度明令天下,制令各地官府,加强夏粮夏税收取的管理与监察。
不只是因为关心农事,更因为,这也代表着,朝廷将有一笔可观的新进项,用以弥补仍在持续的财政亏空。
这段时间,朝廷的诸多举措,基本都围绕着“钱”与“税”在进行,而所涉之务,也没有多少人敢怠慢。尤其是宰相赵普,在这近半年中,攻击性极强,在他的授意下,两京之中,有十几家富商以及战争期间发国难财的商人被翻旧账,秋后清算。
虽然目的有些不纯,但在查抄收缴一大部分钱财入国库的同时,也对朝廷出台的商法新议的推行起到了巨大作用。毕竟,是为割肉取利,哪怕在刘皇帝的示谕下,吃相没有那么难看,没有表现得过于赤裸裸,但还是促进效果明显,上下震慑,谁敢冒头,便针对谁。
大汉毕竟是官本位的帝国,权钱勾结,但在权力面前,商人还是没有太多的反抗能力,而所谓盘根错节的关系网络,在强权面前,就更经不起考验了。
也就是赵普的用心不在于打击商贾,又有圣谕在前,赵普也懂得适可而止,否则商贾们人人自危,大汉的商业发展纵然不倒退也得停滞不前。
当然,此番打击,也是具备针对性,违法犯纪是必然,最重要的,是看后台硬不硬,背景深不深,比如那些背靠公卿贵族的巨富豪商,就有区别对待,只要在有所收敛,再支持一下朝廷的政策,便能立得稳,继续保有富贵。
与商场上的风波相比,官场之上,就更不平静。吏部发起了一场“反腐肃贪”的运动,这背后主导的,当然还是赵普了。
只不过,肃贪终究还是表象,打着反腐清政的名义,针对的却是那些在朝廷推行财政新策中起阻碍作用的官员。
执行不力的,贬斥;反对阻碍的,罢免;而在其中上下其手,败坏新政的,则以最严厉的态度进行侦办问罪,对于赵普而言,这样的官员,反而最可恶。
于是,在开宝九年上半年,朝廷内外的官员职吏都感受到了压力,赵普也成了刘皇帝手中的一把鞭子,一把由荆棘制成的权鞭,用以鞭策官吏臣工。
当赵匡义还在经营洛阳,养望聚势时,赵普已然真正宰执朝堂、鞭策天下了。经过这几年的时间,又有北伐期间坐镇调度的考验,赵普这个宰相,已然在朝堂站稳了脚跟,并且通过新政,影响已开始向地方蔓延。
而经过这数月下来,地方道州官僚们,也多对这个宰相有了一个基本的认识:这个宰相不好惹。
过去,刘皇帝厉行中原集权,对地方大加监察督促,过去许多地方官员,敬畏的是皇权,恐惧的是中枢。但如今,很多人畏惧的,却是赵相了。三四月间,大汉各地,已有四名知府,十几余名知县被罢官、免职抑或问罪,道司高官,同样不乏受申斥谪迁的。
赵普搞得风生水起、热火朝天,伴随着的,自然也免不了非议与攻讦。就这段时间,刘皇帝收到关于赵普的弹劾、攻讦,就不下二十道。
对于这些弹劾,刘皇帝自然留中不发,甚至让喦脱专门找了小箱子,用以存放,锁起来。消息难免走漏入赵普的耳中,赵普也做出一副惶恐的姿态,前往垂拱殿请罪,刘皇帝自然也清楚其心思。赵普何人,岂能因为这等事而紧张,他要的,只是皇帝一个态度,一个安慰罢了,刘皇帝也大方地满足他,表示详细他,让他再接再砺,大胆为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