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芈黍离
刘承祐知道这些,却并没有给刘信解释的意思,只是简单地应付着。
“不提这些,回来了就好,那些人不敢嚣张了。”刘信拿起酒杯,就往嘴里灌:“来,我们兄弟,一起敬二郎一杯。”
“不敢。”刘承祐端杯以应。
虽然,心中并不喜刘信这般铺张奢靡,但刘承祐身体很诚实,有好吃好喝的,没必要装矜持,像平日里那般苦着自己。
再者,都已经拒绝了叔父一次好意,难道还要拒绝第二次,那可就是真不给叔父面子了。
喝着美酒,啃着大骨头的时候,刘承祐就是这般想的:给刘信面子。
第130章 陈桥
一席接风宴,刘承祐吃得很好,喝得很好,满嘴流油,看起来是宾主尽欢,但气氛隐约间带着尴尬。刘信与慕容彦超倒是很嗨,但刘承祐与这两个叔父,当真聊不到一块儿去。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历练,刘承祐已不似之前那么自闭,但骨子里性格还是那样,虽然学会了说些场面话,但真是那种长袖善舞的人。名义上是叔侄,但关系真的很亲近吗?在酒桌上,那种疏离感,有些明显。
也就是刘信二人神经不那么敏感,抑或是被酒精麻痹了,又或者是开坡不说破,至少表面,还是其乐融融的。刘承祐呢,陪吃陪喝,这点没有顾忌,宾至如归。
中午,在驿馆内短暂地歇息,小憩,没休息好,便被刘信派人叫起。这二人,酒明显还没醒,便咋呼着让刘承祐带他们去龙栖军看看,嘴里说是要看看痛击契丹、百战归来的大汉将士,要慰劳一番。
然后,刘承祐被二人敲了一百匹战马,两个叔父为老不尊,厚脸皮的样子倒刷新了刘承祐的认识。一顿接风宴,结果亏出去一百匹马,怎么看,这笔买卖都亏了。刘承祐甚至怀疑,刘信与慕容彦超是否装醉……
当然,要说真有多舍不得,那也不尽然,毕竟这些战马也是要献给刘知远,最终也是作为禁军之用。刘信眼下是侍卫马军都指挥使,至少名义上,迟早会归属到他麾下。
在白马又歇了一夜,第二日,刘承祐方辞别刘信与慕容彦超,向开封出发。临走前,还是没能忍住,隐晦地提醒了慕容彦超一下,让他回濮阳去。不过,效果如何,就不是他能决定的了。
走胙城,下封丘,百十里的路程,刘承祐走得不算快,也没有刻意放慢速度,只是好好地感受了一番京畿地区的情况。
比起河北那片,还是要稍微好些,至少不会有走个几十上百里路遇不到一个有人村镇的情况。胡人对河南地破坏虽然严重,但不似北渡之后大行杀戮,再加自我修复,已恢复了些生气。
不过,日子显然难熬,生产距离恢复还差得远,属于汉朝的统治秩序也未重新建立。还有匪盗活动,这可是近畿地区,可想而知其他地方又是怎样一种情况。
官府不作为,这是刘承祐所观。当然,实际上是新生的汉廷不作为。
“这是立秋了吧。”清晨时分,走出军帐,凉风蛰面,望着笼罩在天地间那片白茫茫的雾气,刘承祐感慨了句。
这几日,天气的变化,十分地明显,早晚凉得有些渗人,不知觉间,已有寒蝉鸣叫声响在周遭。
营扎在封丘县城东南二十里处,离开封城也不远,只约四十里。边上有一村,名字叫陈桥。
对这座近畿小村,刘承祐显然有种“特殊”的感情。
“殿下,此村有什么特别之处吗?”跟着刘承祐,站在村后的一座山冈上,指着薄雾中村子,郭荣有点好奇地问道。
陈桥村,就是个普通的村子,村中人也不多,很多人逃难未归,据说是当年村中一陈姓富户出资修缮村中一道旧木桥,故改村名“陈桥”。
回头看着郭荣,眨眨眼,那眼神,让郭荣有些莫名其妙。
“也没什么,只是觉得此村,名字取得好。”刘承祐有点敷衍地说道。
郭荣更显纳闷,只觉得刘承祐那双眼睛流露出点别有深意的意味。不解地晃晃头,郭荣转变话题说:“末将查看过,此村当东京北出通衢之道,距离也适中,日后可于此设一驿站,传递政令、军情,迎往住宿。”
听郭荣这么说,刘承祐眉梢不由耸了下,莫非,这就是冥冥之中?
收起心思,刘承祐有点应付地回答着:“确实合适。”
一名宿帐军士矫捷地蹬上山冈,朝李崇矩耳语了一番,刘承祐瞧见,不由问道:“何事?”
“启禀殿下,东京来人迎接了。”李崇矩近前,禀道。
“是何人。”闻言,当先朝冈下走去,刘承祐一边问道。
“左卫大将军刘承赟与礼部侍郎李少游。”李崇矩答。
此时的军帐前,两名紫服青年贵族正晃悠着,四下打量着,窃窃私语。边上,是目不斜视的宿帐亲兵,他们的随从与卫士则老实地候在一旁。
“赟哥,表哥。”未靠近,刘承祐便提前打着招呼。
“二郎。”两个人立刻露出笑容,迎了上来。
这两个贵族青年,李少游此前介绍过,刘承祐的表兄,大舅李洪信的儿子。另外一人刘承赟,叔父刘崇的长子,应该是刘承赟的堂兄,不过被刘知远收为养子,有继承权的那种。与刘承祐呢,关系说不上疏远,却也还差点味,正常的兄弟关系。刘承赟,平日里与大哥刘承训的关系好些。
“竟然是你们来?”刘承祐似乎有些意外。
李少游当先开口,说:“最近在东京太闲了,听闻你归来,我特地向官家请这个差事,前来迎接我们的二皇子。”
语气中,很轻松。说着打量着刘承祐,调侃道:“果然不一样了,百战归来,王者风范。”
“升官了?”刘承祐看着李少游。
李少游一副混不在意的样子,摆摆手说:“礼部侍郎是个什么官,你又不是不清楚,虚职罢了,名头响亮,手下无一点实事,这段日子,我是闲得慌……”
要说官、职、差遣分离,在宋代发展成熟至顶峰,实际上在五代王朝更迭的过程中,已经有这个苗头了。随着权力机构的变化,职权的转移,原本的官称已渐渐失去了它原本的效用,与实职脱离,所谓名不符实,只是,还不像宋代那么夸张罢了。
“你若是有心,还怕找不到事做?”刘承祐随口回了句,便看向刘承赟。
刘承赟性格内向,话也不多,在刘承祐面前,竟然有些紧张的样子,中规中矩地附和了句:“二郎,我们奉命前来,官家与皇后,都在宫中等着你。”
瞟了刘承赟一眼,刘承祐点了下头,随即问:“吃了吗?”
两个人一愣,点点头。
“未飨士卒,我肚子也空,陪我进了早食,再上路。”以一种淡淡的命令口气说道。
“是。”下意识地,两个人答应道。
晨炊早已备好,与卒同食,随意地垫巴了点肚子,拔营朝南,向开封进发。路上,刘承祐单独把李少游叫到车上单独问话。有些事情,是不好当着刘承赟面前说的。
第131章 东京乱象
拉下车帘,遮住车厢窗口,感受着颠簸,刘承祐看着李少游,问道:“这些日子,京畿这边,怕是很热闹吧。”
“何止是热闹,简直是群魔乱舞,乱象纷呈!”李少游神情认真,感慨着说。
“怎么个乱法?”刘承祐平静地问。眉色间没有太过惊讶,有些情况,他早就有所耳闻了。
“民乱、兵乱、政乱。”李少游总结性地说了三个乱,语气沉肃。
此时的京畿之地,已然聚集有数十万民,原本经过契丹人的破坏性括掠,民多逃散避难,是没有这么多人的。只是随着中原局势渐定,有不少闻讯归来。同时,整个中原地区经济完全崩溃,各州县生存资源缺乏,有许多饥民也向东京地区迁徙来投。
刘知远这边,拿下东京,名正言顺,江山鼎定,实则是接下了一个巨大的包袱。入城之后,千头万绪,忙着邀买人心(开国元臣与前朝官员将士),论功行赏,封官加爵。
反应一慢,对蚁聚而来的难民短时间没有在意,等发现人越聚越多之时,这才后知后觉地下诏各州将吏,收束各地百姓,务使其流动州县,同时,还派遣官兵四出,守关设隘,以阻流民,将之挡在京畿之外,甚至有驱杀百姓的情况发生。
在汉廷的强硬措施下,那股“就食东京”的风潮总算退去,但这个过程中,会死多少人,失多少民心,却暂时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即便如此,也有数万百姓,拖家带口地,逃到开封,被挡在城下。对这些人,朝廷又不能完全不管,只简单地开设了些救济点,发放些“粮食”,当牲口养的那种。即便如此,这些人,于新生的朝廷来讲,也是额外的负担。有人劝提议,将这些难民驱散,由其自生自灭。所幸,天子脚下,刘知远有意保留着这一点遮羞布,没听。
数万乱民在京畿,实则问题不算大,一直在可控范围之内。真正爆发出民乱的,是在河东禁军家属迁入之后。
算上刘承祐统管的龙栖军,随刘知远出河东打江山的兵马约有五万步骑,这些军队便是拱卫京畿的禁军,而其留在太原的家属,也分批迁徙而来。
前前后后,已有十余万人南来了。这些百姓,可是禁军家属,可不能像一般的流民那般粗暴对待,这是要格外重视,必须得安置妥当的。安置的地方倒是不难找,开封周边,有的是无主土地与屋舍,即便没有,也可以临时搭建。
不止是原河东禁军的家属,新投靠的前朝禁军将士也一样,所幸,这些人的亲属,原本多在京畿地盘,省却许多重新安置的功夫。
但是,几十万人聚在一块儿,新来者与后来者,外地人与本地人,再加难民,形形色色,一片浑沌。矛盾基本是不可避免地产生,土地、房屋、食物、水源……甚至一场口角都会成为一场冲突的导火索。
京畿原本的百姓,是受足了苦楚的,刘知远进京,实则并没有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不谈自由、尊严什么扯淡的东西,被搜掠的财产也不要了,衣食总得满足吧。可惜,这最基本的都做不到。反而十数万人迁徙而来,挤占甚至抢占他们的生存空间与资源。
要知道,南迁而来的河东军家属,基本都是属于“有产者”的,举家南迁来东京享福,当主人的。自上月中旬起,便时有欺、抢的恶劣情况发生,直到爆发了一次大的骚乱,针对新来河东百姓的抢掠。那些嗷嗷待哺的难民,也参与其中。
然而,那些可是河东军的家属,立刻引来的镇压,大肆逮捕处置作乱者。这下臣服的旧军不干了,他们也被收为禁军,都是朝廷的禁军,他的家属就好欺负?这个时代的军队,是敢动刀子的,差点没直接引起一场火拼。
所幸,刘知远对军队的变化是十分敏感的,对军队的掌控力度也还算强,眼见苗头不对,直接派人将牵头闹事的几名军将与数十名中下级军官全部斩杀,警慑全军。杀戮,有的时候会刺激地让人失去心智,但更多的时候,还是震慑效果大些。
与此同时,刘知远派人调解,分定军民。最后,将引起骚乱的罪责,安到了那些外来的流民身上。抓了一些作乱犯法的人杀了,并派军队对那些流民实行军管,圈定在一定的区域之内,打、罚、杀随意,有点集中营的味道……
听到这儿的时候,刘承祐实在忍不住开口了:“怎么会乱成这样!朝廷在做什么,为何不疏导流民,分散安置?”
李少游耸了耸肩膀,叹了口气:“几十万人,是那么好养活的吗?”
“夏收已过,早有夏粮入库才对。还有,我自河北的缴获呢,那些驼、羊、粮货,难道还不能有所缓解?”刘承祐问。
“入不敷出啊!要养兵、养官,还要赏赐功臣、将士,哪还有余力去养民,能给他们一口吃的,不让他们饿死,已经是朝廷仁慈了。”李少游说。
“那也不至于此!”刘承祐冷声说。他想起了此前在镇州的情况,前前后后十几万流民,同样要养军,还要防御契丹,他都扛不过来了。在刘承祐看来,中原的情况,或许会艰难,但再艰难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
“必是朝廷处置失措!”盯着李少游,刘承祐一捏拳头:“长此以往,只怕民心尽丧!”
刘承祐的森冷的眼神,吓了李少游一跳,苦涩的笑容中透着一抹苍白:“民心?我使人暗访过,在那些难民眼中,我们这大汉朝,比契丹人都不如。”
李少游此言,让刘承祐的心都不禁凉了几分,那股子几乎冲到头顶的热血直接冷了下来。
“怎么会?”刘承祐问:“朝廷,不是降了几道惠民诏旨吗?”
“我给你理一理。”李少游伸出左手,掰着手指。
“诏一,天下见禁罪人,除十恶五逆外,咸赦除之。身处囹圄者,或有冤案,但多有作奸犯科者,赦罪以收民心,那是盛世做的事。在这世道,放出这些罪人,于国何益,于那些普通百姓又有何利?且其身受羁押之苦,对朝廷官府多抱仇恨心理,放他们出去,不是自找麻烦,祸害百姓?我敢保证,这些日子,活动在各道州的山匪、盗贼,有不少都是被赦放的。”
又掰弯一根手指,李少游继续说:“诏二,诸州去岁残税并放。东、西京一百里内,夏税尽放。一百里外及京城,今年屋税并放一半。税减得不少,但以此时中原的情况,能收上来的本就少,于民又究竟有多少利惠可言?”
“至于余者,皆与此类相仿。”李少游晃着脑袋。
仔细想想,李少游所说,还真不是无的放矢。估计,刘知远自己都在疑惑,他所做,与以往新朝建立,并没有多少不通,想当初,石敬瑭那个儿皇帝入洛阳,基本也是这般做的,何以效果有如此差异。
究其缘由,也许因素复杂,但有一点很清晰,那个时期,中原百姓没有被契丹人这么犁地一般地祸害一遍,石敬瑭需要收拾的摊子也不似这么烂。不过,凡事总有利弊,中原乃至整个国家被大打烂了、揉碎了,却是有利于重塑,只是这新生的汉朝,显然做得不到位,连自身尚且梳理不清,而况于重整山河了。
“军队,为何会乱?”压下心头那点有些按捺不住的急躁,刘承祐问。
“河东那干骄兵悍将的习性,你又不是不知道,之前被压制着还好,入汴之前,在军法面前,尚能做到秋毫无犯。自入了中原,轻易打入东京,却是藐视一切,将校骄怠,士卒也有样学样,官家对他们的管束也不似过往那般严格……”
李少游说着:“自入汴之后,收拢的前朝禁军加投靠的节镇兵马以及募集的新兵,兵力足足翻了三倍。这新旧禁军之间的矛盾,可是一点也不小。官家需要河东的元从禁军弹压一切,故一直多加放任。”
“这段时间,禁兵的军纪是越来越差,我是看到不少人,招摇过市,横行霸道。这战斗力,只怕已是急剧下降。”
刘承祐眉头锁得更紧,忍不住打断他:“史弘肇作为侍卫军都指挥使,他治军不是一向丛苛从严吗,他这个禁军统帅,担的什么责?”
“史弘肇治军严酷,这是不假。”李少游说,“讥讽”二字就差直接写在脸上了:“那是对外人,对亲近心腹之人,他是从来包庇护短。可以说,眼下东京城中最猖獗的禁军官兵,一定是史弘肇的人!”
“就因为史弘肇处置不公,断罚偏私,引得内外军士愤慨,前段时间差点闹出械斗来。”
刘承祐抽了口凉气:“父亲,难道就无动于衷,无所作为吗?”
“怎么会,正是因为官家大怒,处置了一批犯案军官,方才有所收敛。但是,只要统兵的将领还是那些人,军中的浮绔之风,就难以消除。听说,官家都被气病了。最近,正在筹划整饬禁军,重新编练诸军……”
敲在膝盖上的手指,点动的频率极快,良久方才停下,身体朝后,靠在车厢上,刘承祐幽幽道:“军乱若此,这政乱,又是个什么乱法?”
“说是政乱,实际还是臣乱!”李少游说。
刘知远入开封之后,虽然留用了大量的前朝晋臣,比如赵上交(原名赵远,避讳改字为名)、边蔚、王景崇等人,但政事实则尽付于“二苏”。
苏逢吉与苏禹珪这二人,虽各有长处,但性格上的缺陷极其明显,且基本都是嘴炮,治一州一县都不一定能做好,而况于秉执一国之政。有近一个月的时间,东京朝野是乌烟瘴气,甚至不如当初李从益那个短暂“隆德朝”来得安宁。而这二苏,还在争宠争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