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世祖 第542章

作者:芈黍离

杭州的大发展,是从钱缪时期开始的,一座钱塘大堤,奠定了杭州繁荣的基础。当然,下吴越,刘皇帝可要认真地多,毕竟当初那场几乎波及全境叛乱,带给朝廷的震动还是不小的。

沿途缓行,视察的结果,同样还是让刘皇帝满意的。至少他所听到的民声民意中,对于大汉统治下的生活,大部分人都是满意的。

这里的大部分,指的是普通黔首,朝廷的开宝新政,落实下来,是实实在在地减轻了他们的负担。真正怀念过去过去,对现状不满的,还得属那些中上层建筑。

不过,一场大动乱,固然造成了巨大损失,但也清理了不少沉疴痼疾,大大地缓解了原本的社会矛盾。如今的两浙,已经逐渐变成了刘皇帝所希望的“形状”。

踏足江南后,刘皇帝的行程多走水路,原本还有心坐船出海,去见识一下大海风浪,最终还是放弃了。不只是随行官员们的齐意反对,也因为刘皇帝自己担忧安全,即兴的想法,最终被他自己给掐灭。毕竟,刘皇帝是个坐江船都要思虑一番的人,对他而言,还是脚踏实地得好。

两浙的行政主官,乃是吕胤,把他派到杭州,就是看中其治才,这是个手腕强硬的人。虽然到任还不足一年,但威信已然树立,据闻,上下无有敢触他令者。

距离吕胤离职丁忧,已经快三年过去,而刘皇帝也有三年没见过他的。君臣杭州再会,刘皇帝自然也显得十分喜悦,表现得尤其亲近,这也是在给他站台,力挺之。

原本,按照既定的行程,巡幸完吴越后,刘皇帝将南下福建,再至两广,而后北上经两湖回到中原,如此他也算基本把南中国走了个遍。

而南方诸道,受他重视的有四处,江南、吴越、两广以及两湖。江南吴越自不用再多提,两广那边则是因为想要就近关注一下安南的战事。

没错,夺取安南中北部之后,休整后的汉军自然是继续向南推进,不过进展也相对缓慢了。丁部领那厮,命硬得很,硬是在南部联合诸势力组织起了一支对抗朝廷的军队。当然,也是大汉这条强龙重返中南半岛,引得风云变幻,形势日趋复杂。这也引起了刘皇帝些许顾虑,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安南成为一片泥沼,让朝廷陷进去。

至两湖,则是朝廷的重点发展地区了,尤其是湖南,这十来年下来,几乎是喜报不断,刘皇帝心中也有种“湖广熟、天下足”的冀望,因而,也打算亲自去看一看。

然而,一切的计划,随着东京一则噩耗的传来,悉数告止。刘皇帝此番南巡的终点,也到杭州为止。

开宝五年七月,刘皇帝下诏返京,结束了四个月的出巡,走得异常匆忙,舍弃了大量的随驾人员,几乎日夜兼程,返回开封。

第109章 太后崩逝

自金陵至开封,一千三百余里长途,弃舟不用,悉配鞍马,晓行夜宿,以日行一百五十里的速度,几乎不顾一切地返回开封。

至淮北以后,刘皇帝再度抛下了一些随侍人员,只剩下三千禁骑以作护驾,后妃、皇子女、公卿大臣、宫人全部远远地吊在返程路上。

刘皇帝也是百急之中,顾念这些人,带着他们,既拖慢速度,并且由于高强度的赶路,累倒病倒了许多人,包括他的后妃子女。

不过,不论多辛苦,大符始终坚持陪他一起。一直到宿州符离,方才多歇了一段时间,刘皇帝的身体也不是铁打的,本就在走下坡路,关键还在于,大符实在熬不住了。

皇后此前就曾大病过一场,这些年虽然没有复发,但显然也经不住这样的劳累与折腾。当看着她那一脸疲惫与憔悴之时,刘皇帝也终于冷静了些。

同时也有所感触,大符之所以要固执陪自己返京,怕也是想通过这种方法劝阻一下自己。

没有拒绝符离县的迎奉,径入馆驿,以作休整。夜间,灯火闪烁,或许是受气氛影响,显得那样黯淡,仿佛映衬着刘皇帝的心情。

令他如此紧张急迫,不顾一切返京的原因,无他,开封来报,太后崩逝。太后李氏也是高龄了,年老多病,前些年也时有反复。此番出巡,也是看她身体状态还算良好,才放心离京,结果噩耗还是不期而至。

刘皇帝或不乏凉薄行为,但对李氏,感情尤深,这么多年下来,是打心底地恭敬孝顺。于刘皇帝而言,母亲这个太后,已经做得不能再好了,既不干涉朝政,也不以私情使自己为难,从来体谅,一向大度……

如果说,对以往那些故去的功臣重臣的离逝,刘皇帝感伤之余,多少带着些做戏的成分,那么太后的崩逝,则彻彻底底地打击到他了。

虽然在前两年,就有所准备,但丧讯传来,才发现,所有心理准备与建设,如此不堪一击。强烈的哀恸,催使着刘皇帝急归东京。

在各种情绪之中,还带有一种悔恨,悔出巡时机不当,恨未能见太后最后一面。而这,或许将成为刘皇帝一生最大的遗憾!

秋夜之中,凉风萧瑟,卷带着河水的潮气,更令人体寒心戚。手里端着一小碗粥步入房,看着躺着榻上的大符,疲惫的面容间也流露出少许的担心,坐下,道:“你身子骨本就不算好,让你随大队慢行,就是不听……”

明明是关心的话语,此时从刘皇帝嘴里说出来,却透着股压抑。大符撑着床榻坐起,看着刘承祐,双眸之中也不由露出一丝心疼之色,道:“我无甚大碍,只是有些疲惫罢了,倒是你,赶了这么长时间路,甚少睡眠,你才要注意保重身体啊。你若是倒下了,置天下何安?娘娘她老人家,只怕也不愿看到你如此……”

此时的刘皇帝,黑眼圈严重,双瞳中布满了血丝,因为疲惫精神也显得极差,面上的胡须也凌乱了许多,整个人状态都有些不对。

“喝点粥吧!”刘承祐叹了口气说道,还是那般压抑。

见其状,大符抓住他的手,轻声唤道:“二郎!”

闻言,刘皇帝身体略绷,而后苦笑道:“你也许久没这般称呼我了,这天下也只有娘和你能够如此称呼我,然而如今……”

哀伤之情溢于言表,大符的两眶也已泛红,握着刘皇帝的手紧了些,劝慰道:“生尽孝,死尽哀,娘娘辞世,自当举国同哀,你不必过于自责了!”

闻之,刘皇帝以一种讥讽的兴趣道;“你说,我为什么连‘父母在,不远游’的道理都不懂?这一路游山玩水,真是好兴致!”

“我这几日,也在回忆过去,我究竟如何尽孝了!”刘皇帝深沉自语道:“太后礼佛信佛,我则灭佛抑佛;太后爱诸弟,我尽夺诸舅之职权,贬小舅于边陲;姐弟常在京外,使母子长年难见一面;太后屡次为皇叔说情,我则一次次拒绝;太后几多染病,我又有几次侍奉汤药于榻前……”

说着,刘皇帝双眼中也不由渗出了泪水,就像水闸崩开,涕流不止。见状,大符将刘皇帝揽入怀中,而或许是找到了一处可以依靠的胸膛,刘皇帝终于失声痛哭。

“我连她老人家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啊!”

秋夜凄冷,符离馆驿之中,帝后二人,抱头痛哭,将所有的情感都宣泄出来了。这是刘皇帝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落泪,第一次忘情痛哭。比起先帝刘知远驾崩时的平静,太后的与世长辞,可以说头一次将刘皇帝的心理防线击溃了。

一场大哭之后,情绪得以宣泄,刘皇帝也恢复了些正常,仍在赶路,却也不像此前那么拼了命地赶。当然,也是为了照顾皇后,太后已经去了,却也不想皇后再出什么问题。

放缓速度后,一道道诏令,也从刘皇帝这边,直接发往天下各道州。无其他,国逢大丧,让天下所有道州为太后举哀,刘皇帝克制的地方就在于,勿扰黎民,以一道严厉的措辞警告各地官府,不得假国丧滋事扰民。并且强调,如有举告,差实则以死论。

悲痛的情绪一时是难以走出来的,但接受这个现实之后,冷静下来,刘皇帝也开始着手丧礼。他觉得自己生前不够尽孝,但死后哀荣,定要给母亲补上。

回京的队伍,很快全部换上了白旗白幡,人皆戴孝。等进入宋州境内后,沿途州县,已在大举举丧,等进入开封之后,规模则更大,几乎家家户户,皆举哀戴孝。

这倒没有官府的强制命令,只是闻太后丧,京畿百姓自发的行为罢了,太后的贤明与仁慈,也是美名远扬,在官民之中的口碑一直很好,国母之谓,也是名副其实。

早年时,刘皇帝几度离京,真正替他坐镇都城的,实际上都是太后,那时候,李氏的声望就已经很高了。而二十年的口碑积累,所造就的威望也是可以想象的,因此当太后崩逝的消息传开之后,在京畿官民之间所引起的震动也是巨大的。

开封南城,秋风瑟瑟,黄叶飘零,伤感的气氛几乎弥漫全城。没有正装,没有銮驾,刘皇帝乘马而来,提前降下了诏令,东京官民不必迎驾,径直穿过城门,奔过天街,而后纵马越过那一道道宫门,一座座殿宇,直至慈明殿前。

落马,脚步都有些不稳,太子刘旸赶忙上前搀住刘皇帝。留京的大臣们也都来了,见到刘皇帝,行礼,却没有出声,场面一时格外肃重。

扫了几眼他们的儿子与大臣们,刘煦失魂落魄的,刘旸也双目泛红,刘晞、刘昉都一脸自闭,其他的公卿大臣也都露出哀伤的表情,尤其是李业,如丧考妣,对他而言,不只是最疼他的亲人去了,也是最大的靠山坍塌了。

很多与刘皇帝相熟的人都发现了,他鬓间的白发似乎又多了几缕。抬眼,望着被白绸装点的慈明殿,匆匆归来,他却有点不敢进殿了。

眼眶又有些湿润了,只是这回被刘皇帝生生忍住了,没流于面上,却淌进心底了。

“爹!”刘旸扶着刘皇帝,见他这副伤感的表情,终于轻声唤了句,打破了沉默。

“太后可曾有遗命留下?”终于,刘皇帝也开口了,声音低沉而嘶哑。

刘旸也哽咽地答道:“祖母说,她此生无憾,命与皇祖合葬,丧礼操持,以简朴为要,切勿铺张……”

闻之,张了张嘴,刘皇帝摆脱刘旸的搀扶,一个人,一步一步,慢慢地登上石阶,走上殿台,入殿而去。

回京之后,刘皇帝再没哭泣流泪,然而,对太后的丧事,却也没有顾忌什么奢侈铺张,以薛居正与李业做治丧大臣,一切按照最高规格操办。

第110章 孝明仁皇后

皇城内外,一片白色,整座城池也都沉浸在哀伤的氛围中,秋风瑟瑟,引得高悬的白旗白幡呼呼响动,以此为一代贤后的离去表示哀悼。

慈明殿内,呜咽低泣不断,皇室子弟、宗亲外戚,齐聚于此,都面带悲伤地跪于灵堂之前。刘皇帝当头跪于蒲团之上,表情已然十分平静了。

“娘,不孝儿回来了!你怎么就这般去了,你还没看看你的新孙儿啊……”灵柩前,雍王刘承勋跪倒在地,一脸的悲切。

他也是得知母丧之后,日夜兼程而返,刘皇帝对太后感情深厚,刘承勋又何尝不是。他毕竟是幼子,论所受疼爱,谁又能比得过他。

余光瞥着刘承勋,刘皇帝唏嘘一声,朝大符与徐王刘承赟示意了一下,二者上前劝说了一番,刘承勋的嚎哭方才小了些。毕竟,他也只是悲情释放,可不为大闹灵堂,搅母亲之安宁。

不过,刘承勋这一番悲痛陈情,也引动了在场众人的哀伤情绪,抽噎声也大了起来。

殿中,除了哀乐之外,还有不少僧道,刘皇帝下令将东京的高僧大师都请来了,专门为太后超度。这个时候,刘皇帝也顾不得许多了,事实上,他对佛教本没有太多偏见,一切都只是利益使然罢了。

事实上,自灭佛之后这些年来,朝廷也没有再刻意去打压之,在朝廷的宗教管理制度之下,佛道其实都迎来了一种偏良性的发展。最近一次比较大的动作,还是收取江南之后,对南方佛寺、道观以及那些“方外人士”的整饬。

低沉的诵唱声中,前排跪拜的人群中,忽然有一阵骚动。刘皇帝头也没回,只是静静地跪坐着,喦脱倾身上前,小心地向刘皇帝禀报道:“官家,秦公悲伤过度,晕厥了!”

闻之,刘皇帝心中暗叹,沉默了一下,方才吩咐道:“带他到偏殿休息,找太医看一看!”

“是!”

随着礼官发声,殿内气氛再度肃穆起来,包括刘皇帝在内,听着礼官的指挥,大礼参拜。

……

冷夜暗沉,慈明殿内,只剩下寥寥几名守丧之人,刘皇帝还是以不变的姿势与神情,跪坐于此,陪着一起的只有刘承勋与四名年长的皇子。

喦脱悄步入内,小声提醒道:“官家,饭菜已然备好,您多少吃些,保重圣体啊!”

“退下!”回应的只是刘皇帝冷冷两个字。

强势的帝威令喦脱不禁哆嗦了一下,有些无奈,只得退下。终于,刘皇帝回头看了看,皇弟与皇子们明显疲敝,对刘承勋道:“三郎,你回京劳顿至此,身心疲惫,下去休息,用些膳食吧!”

“你们在此亦久,也退下吧!”刘皇帝又朝刘旸、刘煦、刘晞、刘昉四兄弟道。

“岂有戴孝而进食者?”刘承勋直接表示拒绝:“我亦娘亲骨肉,未能侍候于膝前,已是终生悔之,只愿尽这一分孝心!”

刘煦也表示:“当为祖母守灵!”

见状,刘皇帝直接轻斥了一句,语气都严厉了许多:“此处有我,都退下!”

见刘皇帝发了脾气,叔侄五人互相看了看,无奈应道:“是!”

几人退下,殿中虽然还侍候着一些内侍宫婢,但刘皇帝长跪的身影,也立时孤单了许多。望着李氏的灵位,他也不禁有些恍惚了。

偏殿,几名天潢贵胄默默地进着食,都是些素菜简食,咀嚼的动静都显得十分轻微,气氛沉凝依旧。

“娘娘!”内侍压低的参拜声响起。

大符走了进来,几人立刻起身行礼,凤目扫过他们,目光落在喦脱身上:“官家还未用膳吗?”

“未曾!”喦脱赶忙道:“仍旧守在灵前,小的劝说不得,眼瞧着官家消瘦,娘娘您还是劝一劝官家吧!”

没有作话,大符只是前往灵殿,其间,白烛散发的光芒都显得幽冷许多。注视着刘皇帝孤单却又笔直的背影,大符上前,屈膝跪在其侧,轻声道:“二郎,还是去歇会儿吧,我是儿媳,可来替你。你若如此,宫廷内外,何人得安?你可不能倒下了!”

抬眼,看着皇后,注意到他关切的眼神,刘承祐说道:“我没那么脆弱,也没那么容易就倒下!”

“你也曾说过,和谁作对,都不要同自己的肚腹作对!”大符劝道:“你对太后的孝心,上下皆知,然若如此,也只是惹内外担忧。”

“罢了!”刘承祐轻吁了一口气。

正欲起身,不过显然是跪久了,双腿既疼且麻,竟然没能一次便起,还是在大符的帮助下起立。

缓缓步至灵前,点了三炷香,恭敬地拜了拜,方才转身。离开前,同大符交换了一下眼神,待刘皇帝走后,大符神情也愈显严肃,也祭拜了一番,捋了捋袍服,跪下守灵。

偏殿之内,刘承勋叔侄几个,仍未离去,刘皇帝现身,再度迎拜。扬了扬手,看了看他们,刘皇帝直接道:“你们都回去吧!”

根本不容他们反对,不过,单独留下了太子刘旸。要说刘旸笨,那绝对不是的,亲自给刘皇帝盛上清粥,摆上菜碟,请示道:“您有什么吩咐?”

“国有大丧,但军政事务,也不可因此懈怠,接下来这段时间,你仍旧监国,同政事堂诸公处理国事,保证朝廷内外稳定,诸部司正常运转!”一边喝着粥,刘皇帝一边吩咐着。

刘旸有些意外,毕竟刘皇帝都回来了,仍让他监国,难免多想两分。不过,注意到刘皇帝那平静的面孔,平淡的语气,还是俯首听命:“是!”

按照礼制,逢父母丧,当守孝三年,当然,这是不可能真正切实履行的。尤其对平民百姓而言,要生计,要吃要喝,哪怕尽孝,也不能荒废那么长的时间。

为表孝心,刘皇帝却要按照礼制来,不过作为皇帝,肩负着江山社稷,天下苍生,也必须得夺情,因而以日代月。

在这段时间内,刘皇帝是彻彻底底地放下了国家事务,一心放在尽孝上。而为太后丧礼,朝廷上下,也几多忙碌,刘皇帝特批钱百万贯,用作治丧事宜,这也是这么多年来刘皇帝因私情最浪费而无节制的一次。

为此,竟然还有一名御史,拿太后遗命来劝阻刘皇帝,说如此做法,反伤太后贤明。一直以来,对于谏臣,刘皇帝还是很宽容的,但这一次,他发怒了,他觉得此人动机不纯,是故作姿态,以直邀宠。

不只下令将那名御史打了二十廷杖,还将其下狱同秋决犯人一起处决,还是大符劝阻方才保住了一条命,即便如此,最终也是流放边州。

如此,对于太后丧葬大操大办,朝中再无人敢发声了。当然,此事发生后,刘皇帝的舅舅们怒了,直接联名上表,愿意共同承担太后的后事费用,宁愿倾家荡产,也要给自家姐姐尽一份孝心。后来雍王刘承勋、徐王刘承赟也如此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