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芈黍离
刘承祐则摇了摇头:“当不得。将兵不用脑,只是一群莽夫罢了。相较之下,我倒担心他们太过骄狂浮躁,不是好事!”
很明显地能够感受到,龙栖军属下的将军们有些飘了,栾城一战,让他们打出了心气,打出傲气,已然不将契丹军队放在眼里,自诩天下第一强军。刘承祐虽喜其意气,近来却有意识地去压制那种浮躁。
刘承训只当他谦虚,说道:“是二郎你的要求太高了。辽骑来犯,诸将战意昂扬,何不允之?”
“大哥想问的是,契丹那永康王称帝,不图稳定国内,为何反而会大张旗鼓南下?”刘承祐看着刘承训。
刘承训很干脆地点了下头,目光中带着疑惑:“你此前说过,倘若耶律阮称帝,契丹内部必定会发生一场内乱。可是,如今耶律阮却欲南下复仇,岂非南辕北辙?”
“大哥恐怕不知道吧。据察,南下的胡骑,都是些杂胡蕃骑,仅仅是摆出一副要南下的阵势罢了。被耶律阮拢聚的契丹精锐,仍在幽州,根本没有挪窝的意思!”刘承祐解释着。
显然,刘承训对这些并不是很敏感,并未释疑:“那辽军的目的何在?”
“虚虚实实,遮遮掩掩。也许,栾城一战,将他们打出心理阴影了……”刘承祐淡淡地呢喃了一句。
“嗯?”大哥有些迷惑,眼神连续斜了刘承祐两下,俊眉微蹙,又问:“那幽燕之议,还能成行吗?”
“辽军不动,我军不动!”刘承祐很干脆答道。
刘承训看起来疑惑且紧张,但三言两语是和他解释不清楚的,刘承祐又补了句:“大哥,再等两日,局势也就清楚了!”
刘承祐面露自信,刘承训也就不多说了,自顾自地思索起来。
……
就如同刘承祐与帐下幕佐所猜测的一般,接下来形势发展证明,辽军的动作,只是虚张声势。在镇、深一线与龙栖军牵扯了一番,见刘承祐这边始终从心,保守对抗,讨不得好,也不着急,缩了回去。
而在幽州,耶律阮多待了一日,终于有了动静。率他收拢的契丹并诸胡兵马十万,押送着耶律德光的棺椁,北出燕山,向上京临潢府进军。
这支兵马,是契丹自中国撤出后,耶律阮费心聚集起来的,苦心孤诣地将士气稍稍回复,这也是契丹国内最强大的一支军队。十万大军在手,有那么几个瞬间,耶律阮当真有股领兵南向,再战一场的冲动。
只是,强迫冷静下来,生生地抑制住了。且不说本国的局势,纵使再能长驱而直入河北,又能取得什么战果,以此时的状况饮马大河已是极,再者中原河北经过前番“国难”,已经被刮尽了油水。怎么看,都得不偿失。
耶律阮北上,方出燕境,北面传来了上京的消息,述律太后得知耶律阮擅自称帝自立,大怒,反应很强硬,以皇太弟耶律李胡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率上京之卒,聚诸部之丁,南下讨伐。
一场契丹内战,眼瞧着不可避免。
北上之前,耶律阮对幽州做了妥善的安排,对刘承祐显然很忌惮。以耶律解里为南京留守,率兵驻守,又派了几路胡兵,在泰、莫一线建立起了一条防线,拱卫南京。
耶律阮自认布置妥当,留下的兵马也不算少,但是,幽州是确确实实地空虚了!得知消息的刘承祐,直叹,机会来了!
第118章 蒲阴
祁州,在真定东北方向,唐末自定州分置,治无极,是一片西南—东北走向地带,辖境狭长,有近百里,地盘却不算大。因地处边陲,户民本就不多,再加几经战火摧残,辖下三县加起来,如今丁口竟然已不足三千,注意,是丁口。
刘承祐以原晋将白再荣为祁州防御使,率其旧部,驻守无极。在契丹南下袭扰之时,出城进攻,主动浪战,结果打输了,五百多士卒,损失过半而归,无极城还差点被一干渤海骑冲破,可谓丢尽了脸面。
不过,作战哪有不败的,败一败还能稍微降低一下辽军的警惕,让他们放心一点。但是,白再荣这个人,打了败仗也就罢了,为人太过混账,贪暴无度,无极城军民不过千,他也能刮一层地皮。
欺压勒索,以致民不聊生,民怨沸腾,怨声都传到刘承祐耳中。对此,刘承祐盛怒难抑。入真定后,刘承祐一直费心地想要营造出一个亲民爱民的形象,结果出了白再荣这个暴将,毕是他刘承祐任命的,一定程度上败的也是他的名声,刘承祐岂能不气。
他甚至有些顾忌,此前委任了不少将吏,要都是白再荣这种,就不用提什么收人心,平天下了。
无极的破烂衙门中,刘承祐直接解了白再荣军职,卸其甲,下其武器,遣回真定。表情很平静,但刘承祐心理却被厌恶所占满,轻轻地拍了下桌案,并未解气。
“这个白再荣,竟然还敢叫冤!”轻轻地骂了句。
按照刘承祐原本的想法,是要杀的,但被魏仁浦劝阻了。因此,头一次,刘承祐对魏仁浦表现出了不满。
“殿下,似白再荣这样的武夫,天下何其多也,杀之或能出一时之气。但落在其他前朝将校眼中,却容易引起其畏忌,不利于国家稳定啊!”能够感受得到刘承祐的怒气,魏仁浦平静地劝道。
魏仁浦的说法,显然不能说服刘承祐,瞪向他:“似这样残虐百姓的恶贼,还会有人为之鸣不平?杀一贼,而得祁州民心,为何不为?”
魏仁浦沉默了一下,嘴角露出点苦笑,而后拱着手,缓缓说来:“殿下,自唐季以来,武夫当国。天下似白再荣这样的人,简直如大河泥沙,数之不尽,但这些人,握兵马,治州县,却是国家的基石。只杀一个白再荣,又有何用,难道还能将所有人都杀了吗?”
“不杀白再荣,殿下只需将其恶行宣扬,将其罪状公告。连此人都能留有性命,其他人会如何看待,他们会感受到殿下与朝廷的仁慈与宽容,抗拒之心消弭。国家初立,百废待兴,一切当以国家稳定为要。”
魏仁浦的话,听在耳中,十分地熟悉。刘承祐想起来了,当初还在潞州的时候,因为那王守恩,高防也向刘承祐说过类似的话。
“言过其实!一个白再荣,就能引得天下大乱?”刘承祐表现出一丝烦躁,驳斥道:“说什么仁慈宽容,对这些骄桀暴武夫,会有用?只怕,会让他们更加张狂,肆无忌惮!”
能够感受得到,刘承祐这两日显得有些急。看着那张冷硬如铁的脸,魏仁浦以一种交心的语气说来:“在下知殿下有扫除沉疴痼疾、澄清天下之心,但此事,急不得,快不得。当忍一时之气,不做意气之争啊!”
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平息了心中有些不正常的情绪,刘承祐摆了摆手:“罢了,放都放了,多说无益。”
闭了下眼睛,过了一会儿,再度睁开眼时,刘承祐仿佛将所有的负面情绪都摒弃了一样,吩咐道:“不在无极多待了,歇息半个时辰,去蒲阴。”
“无极这边由谁善后?”
“李筠吧!”
蒲阴,地处祁州最东北端,是座小城,距离真定一百四十余里。这座小城,如今是刘承祐控制范围的一个突出点,原本是可以直接放弃的,但是,此地却有个难以让人放弃的诱惑。
此城的药材资源太过丰富了,自从被占据过后,组织乡民寻采,为龙栖军提供了大量的药材。不过,刘承祐此来,亲陷险地,可不是为了到这药城来逛一圈。
七千余燕军步骑,已然被刘承祐分批调动到此地。这些人,都是经过仔细甄选过的,基本都是幽燕人,渴念乡土,无意南下,编入新朝禁军。
刘承祐此来,是带着赵延寿的,亲自引着他,与其视察一番。果然,一干燕将,还是挺给他面子,自甘为臣属。
出兵北上的消息,已经传遍了这支燕兵,为了激励士气,削减其恐惧,也将幽州空虚的信息透露开来。刘承祐给他们定了一个目标与口号:回家!
不是为了去打仗,不是为了去对付契丹人,就是为了回家,与亲人团聚。同时,刘承祐还让人宣扬,幽州那边,为了对燕军在栾城的背叛行为进行报复,契丹人在幽州各种迫害他们的亲属……总之,怎么有利于强大燕兵内心,就怎么来。
“燕王,你看如何?”砦楼之上,扶着栏杆,环视营垒,刘承祐问赵延寿道。
重新披上的甲胄,换了个形象的赵延寿,神采奕奕地,仿佛又有了当初“睥睨天下”的豪情。
瞥着刘承祐,望着他那张平静的侧脸,对这少年,赵延寿感官有些复杂。几分赞叹,几分不爽,还有几分疑惑。
眼珠子慢悠悠地转了两圈,掩饰住少许的狡黠,问道:“殿下以此军与孤,当真信得过孤?”
赵延寿,有点刻意地在刘承祐面前称孤道寡,仍旧傲气地做着最后的试探。
刘承祐扭头与之对视着,平淡如水的眼神,倒让赵延寿有些尴尬。
“我以腹心交燕王,燕王岂会负我?”刘承祐语气间,满满的“动情”:“事已至此,我倾心相待,绝无悔意!”
睁着眼睛说瞎话,刘承祐已经很顺溜,除了表情有些僵硬之外。当然,赵延寿也不会太当真。
“殿下胸怀,孤佩服。”赵延寿回了句。
“燕王,现在该想想,如何能取幽州!”耳朵直接忽略这些无用之辞,说道。
提及此,赵延寿神情也严肃起来,望向北边,目光眯起,有点自信地说:“只要能兵临幽州城下,幽燕可夺!”
第119章 赌博式北伐
刘承祐有些不知道赵延寿哪来的底气,反正他自己是没有笃定成功的可能性,哪怕就形势上看,机会不小。虽然计划是他提出推进的,但刘承祐并未抱有太大的期望。
这个计划本身就是一次风险性极大的赌博。成,则可使新朝在接下来很长时间内避免来自契丹对南朝的致命威胁,全力收拾江山,发展国力,并为将来北伐重夺幽蓟做个铺垫;败,也要将幽蓟闹个天翻地覆,影响耶律阮的夺位进程,削减幽燕的战争潜力,让幽燕短时间内成为辽国的负担,这一点,刘承祐倒对赵延寿有些信心。
总之,不能让契丹人好过。但不管成败,有一点可以确定,接下来幽蓟百姓的日子绝不会好,甚至比不上在契丹人的统治下。
事实上,契丹国内早就不好过了,连续数年的穷兵黩武,又少了大部分来自中原、河北财货的回血,丁壮损失严重,再加帝位纷争,后遗症已然爆发。这种情况下的契丹人,纵使刘承祐不来这么一手,只要刘家江山自己不出问题,几年之内绝对不敢南顾。
“燕王有自信,我也就平添了几分信心!”对赵延寿,刘承祐继续表现着良好的态度。
“幽燕之地,首在蓟城,余者皆不足为论。契丹主虽然对幽州表现出了足够的重视,但观其布置,却是错漏百出。若是我,定然将所有兵力集中在幽州,绝不会浪费兵力屯于南线,做些无用的袭扰。甚至于为了保证幽州的安全,将泰、莫乃至涿州放弃都可以。他此前派军掳掠,驱民南下的策略,实则就挺不错。”赵延寿眉飞色舞地指点江山。“真定距离幽州,四百余里之遥,只需屯兵坚城,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赵延寿,对幽燕的事,还是很有发言权的。见状,刘承祐拱手,言似由衷地说:“听燕王一席话,茅塞顿开。”
“契丹人恐怕怎么也想不到,殿下有如此气魄,竟敢任我这降臣。殿下若率河东之师北上,必受挫于坚城之下,但我帅燕兵儿郎北去,却是还乡归土。”赵延寿话说着便没顾忌了,自信。
刘承祐眼中闪过一道隐晦的冷色,面部的线条却变得柔和起来,静静地听着赵延寿吹逼。
“那耶律解里,我很清楚此人,残忍横暴,刚愎凶虐,契丹主留他守幽州,呵呵……”说着,赵延寿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赵延寿很自信,自信是好事,只要别北上之后,被暴打。只要赵延寿能够达到一半的预期,刘承祐愿意听其桀骜,观其骄狂。
赵延寿对幽州,实在是太过熟悉了,道路河流,城池关卡,可谓烂熟于心,再加刘承祐探出了辽军的布防情况,早早地便制定好了一个进军计划。
蒲阴城头,瞪着眼睛望着北去的燕兵,烟尘席卷,刘承祐凝着眉,心脏跳动得很快,事到临头,他突然有种派人召回燕军的冲动。面颊不禁泛红,刘承祐竟然笑了,笑容却有些苍白。
“殿下。”魏仁浦不由叫了声。
“魏先生,你说,赵延寿此去,会是个怎样的结果?他,是否会辜负我的信任?”刘承祐幽幽问道。
此前,刘承祐一直表现得自信满满,坚毅果决,到这个彻底无法转圜的地步,却有流露出了迟疑。心理的口子一开,一直被他压制着的所有顾忌全部涌了上来。
打心底,刘承祐实则十分重视这次行动,虽然是赌博冒险,嘴里说着输赢无所谓,但是他一点都不想赌输了。然而这个赌局是他开启的,上了赌桌之后,赌客却不是他了,一切都不可控起来,而这种失去掌控的感觉,刘承祐很不喜欢。
大概能够理解刘承祐此时的心理,魏仁浦没有讲一些说教或者安慰性的言词,而是很严肃地坚定其信心:“殿下这段时间已然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成与不成,最好的结果与最坏的打算,都在筹算之中,不需再有顾虑!”
感受着魏仁浦斩钉截铁的语气,显然有了正面效果,只见刘承祐的表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常态,掐灭了心中最后一丝犹疑。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可强也!”几乎一字一句地,刘承祐说出了一句名言。
“回真定吧!”刘承祐说道:“传令何福进、罗彦瓌、李筠出击,再给赵延寿尽一份支持!”
……
在耶律阮率军北出幽燕后的第五日,燕王赵延寿于蒲阴誓师,带着刘承祐给他掺了不少沙子的燕兵,向幽州进发。没有偷偷摸摸的,在这片一马平川的土地上,步骑大军,太难掩饰住形迹,所幸大张旗鼓。
辽南京留守耶律解里闻讯,立刻命令沿途守军拦截阻扼。莫州杨安、定州耶律成自东西两个方向钳击赵延寿,在这个时候,刘承祐也自真定、河间发兵,配合着赵延寿,做出三路北伐的假象,吸引着辽军的注意力,给赵延寿分担了极大的压力。
幽燕之地,实际上已有超过十年未经战争,但随着燕兵归来,战火再度袭向这片土地。同时,一股“反辽”的风潮,也席卷而至,局势眼见着动荡起来。
幽州的战事,要求快,但能有多快,却不在掌控范围之内。机会摆在那儿,能否抓住机会,只能看赵延寿自己了。
夏至日后,天气继续向着盛夏迈进,真定这边,逗留了好些时日,与刘承祐商量过后,整理打包装车,刘承训准备押送物资财货,南下东京了。
南门前,刘承祐给刘承训送行,互道珍重。一百多车的金银、玉器、钱帛,再加马、牛、羊等牲畜,只是第一批。再多,就不是刘承训所率三千卒所能承受的了。
“大哥,我就不远送了,一路顺风!”持杯敬了刘承训一杯,刘承祐轻声道。
“二郎,东京再见!”刘承训露出那种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随即又向刘承祐保证:“幽燕之事,到了东京,我必面陈父亲!”
“杨业!带着你的人,好好拱卫大殿下!”刘承祐偏过头,朝候在一边的杨业吩咐着。
“是!”杨业干脆地答道。他奉刘承祐之命,率麾下一营马军随行,以侧安全。
“一路小心……”声音仍旧很轻,刘承祐简单地道了句。
“珍重!”刘承训依依惜别。
大队远行,渐行渐远,这是刘承祐这两日间送走的第二波人了。看着那一车车财货,刘承祐思绪忽地有些飘,财帛动人心,这世道不缺贪财的亡命徒,若是路上出点意外,岂不是……
大概是阳光太过炽热了,脑中浮现出刘承训那种谦和的脸,刘承祐此时发现自己那颗心有点阴暗不起来。
状态不对!
第120章 北伐进行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