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芈黍离
“臣只是实言罢了!”宋延渥倒是一脸坦然。
而后,向刘皇帝禀道:“这些年,赵则平广派使者,与川西吐蕃部族联系,加强交通,来附者甚众,同时,意欲通过盐茶粮布等物产,与之交易牛马、毛皮,而今已渐有成效,已重新打通了数条通往吐蕃的商道……”
闻之,刘皇帝眉头微扬,这似乎就是那“茶马古道”了?
注意到刘承祐的神态,宋延渥继续道:“吐蕃分裂,相互倾轧,按照赵则平的计划,依此形势发展下去,通过贸易、渗透、收买、招徕,大汉西南疆域可取得不小的开拓……”
第4章 西南事务
“怎么,你们一个个的,都想谋取这开拓之功?”听宋延渥之言,刘承祐不由说道。
宋延渥则道:“褒国公(王景)经营陇右,为大汉收复故土,拓地千里,人臣无不敬仰,志士无不向往……”
“这种开拓进取的精神,还是值得鼓励的!”刘承祐以一种肯定的态度,点头表示赞许,尔后说道:“不过,开拓故地,本该支持,却也不可操之过急,当缓图之,吐蕃、大理情况,与陇右之地终究有所不同。心急,是吃不了热豆腐的!”
听刘皇帝的感慨之语,宋延渥不禁笑了笑,说:“王老将军,又向朝廷请战了?”
“就算要平大理,表现得如此明显,不是令其警惕吗?再者,西南地区,山高林密,道路不同,诸蛮也未彻底平服,贸然深入大理作战,其风险岂能不考虑?朕相信王全斌的能力,也赞赏其勇气,但军国大事,不可大意,还需准备充足,审慎而为!”刘承祐说道。
“陛下决事,素以国家大局为念,谨持重,实为大汉天下之福啊!”宋延渥不由道:“不过,老将军毕竟已经快五十五岁了,有此建功之心,也是可以理解的!”
“朕当然理解!”刘承祐轻笑道:“也正因如此,朕才希望此事能够完美些,准备充足些,勿使老将一腔热血,因一时急切,而产生什么遗憾!”
闻言,宋延渥的脸上露出一种感佩的表情,拱手拜服道:“陛下这番苦心,实在令人动容啊!”
“朝中大臣们的顾虑,不无道理,大唐与南诏之间的战争,不可不引以为诫,而今天下初定,一切当以稳定为先,先把家里收拾干净了,再图外举!”刘承祐说道:“川蜀之事,以黔中为例,诸族林立,土蛮遍及州县,如不能安治之,保证后方无忧,又如何能发兵大理?”
“陛下考虑甚是!”宋延渥应道:“西南地区,汉夷杂处,如欲治之,境内诸族,是不可回避的一个问题。孟氏治蜀,对蛮夷部民,多以羁縻、纵容为主,从而导致,多有反复,当年獠人叛乱,其势盛时,几乎威胁成都腹地,可见其猖獗。不过,这几年,臣等用文,王老将军用武,恩威相济,剿抚并用,始得初安!”
“朕了解!”刘承祐说道:“你们在西南的作为,所取得的成效,朝廷也是很满意的。关于民政、民事,以你们的能力,朕也是素来放心的。而如你所言,想要西南长治久安,不为祸患,诸蛮诸族,则不得不加以重视。”
“朕已决定,于四境正式推行土司制度,就从西南开始,川蜀就从来黔中开始!希望能开个好头,也相信赵普当不负朕托!”刘皇帝道。
“臣也了解过朝廷制定的‘土司制’,臣以为,如此足可大收诸蛮之心,并且,划分地盘,分赐土官,也是对诸族的一种分化,他们为了保证自己的财富、权力、地位,必然只有靠近、依附于朝廷。只消推行下去,西南地区必可取得长久安定,而无使朝廷无忧!”
对于宋延渥的分析,刘皇帝实则只认可一半,笑了笑,说道:“这世间,哪有长治久安,百世不移的政策。朝廷强大,四夷总能臣服,国家若衰弱,再小的蛮夷,都敢挑衅。不过,对于土司制,朕还是寄与一定期望的,至少,可给西南构建一套可长久持续的统治秩序。只要秩序不崩溃,那么纵然有所反复,也无伤大雅!”
说实话,西南山高皇帝远,林深路遥,民族众多,中原帝国对其统治难度很大,控制力薄弱。但不得不说的是,西南地区对整个帝国而言,也谈不上什么威胁,纵使有乱,也不过疥癣之疾。
值得警惕、值得忌惮的威胁,永远在北方,因此,在西南推行土司制度,刘皇帝是一点心理压力都没有的,哪怕给他们足够多的权力,至少在当下的时代,于西南的环境而言,这项制度是比较先进的。
闻刘皇帝的阐述,宋延渥当即表现出一种叹服的姿态,说道:“陛下之才情、胸襟、见识、远略,臣拜服!”
“哈哈!”刘承祐开怀大笑,虽然一直尽力表现得谦虚些,但当被这般恭维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心情喜悦。
再加上,在乾祐十五年即将结束的当下,刘皇帝也将正式踏上他人生的一座巅峰,他的职业生涯正式进入一番新的天地,在这种情况下,想要刘皇帝再像往常一样,保持一个古井无波、无悲无喜的心态,维持着以往那种镇定、冷静乃至冷漠的人设。
熟悉刘皇帝的人,都能发现,近来他的表情丰富了许多,情绪高涨许多。想要让他从这种心态中走出来,只怕还需要一段时间。
事实上,刘皇帝能在基本实现国家统一的伟大时刻,迅速找到下一个长远的目标,对他个人,对大汉帝国而言,也确实是件好事。否则,长久沉浸于功业,过度享受荣耀,说不准未来会发生什么。
大笑一阵,又很快收敛起来,表情略显矜持,毕竟“土司制”也不能算是刘皇帝的原创……
“姐夫一路辛苦,回来了,就好生休息休息,接下来,朕还有大用,大汉还需你出谋效力啊!”刘承祐看着宋延渥,说道,这话也代表着此次谈话基本结束了。
“多谢陛下信任!”宋延渥拱手应道。
刘承祐摆了摆手,继续道:“这些年,姐夫一直替朕镇守各方,十余载长为藩篱,确实不易!让太后与姐姐常年母女分离,不得会面,太后也时表思念,哪怕是为了太后,朕也不好再把你外放了!”
“正欲去问安太后!”宋延渥当即表态道。
对这个姐夫,刘皇帝还是很满意的,点了点头,又道:“对了,朕收到消息,王全斌已过洛阳,也将至东京,到时候,姐夫代朕去迎一迎老将军!”
“是!”宋延渥没什么好多说的,下意识地拱手应命。
不过,心中浮现出少许的疑惑,然而稍微想了想,考虑到君臣之间的谈论,反应过来了,这是让自己给王全斌带话了。
第5章 王朴走了
乾祐十五年,虽然缓慢,虽然漫长,但终究是过去,元旦日,已经有近三个月没举行过正式朝会的刘皇帝,以一个振奋的姿态,出现在所有朝官面前,大汉也正式迎来开宝元年。
朝会规模隆重,但极为简洁,刘皇帝只发表了一番新年致辞,简单地总结了下大汉的发展成绩,并正式宣布了三件大事。
其一,改元开宝;
其二,于二月七日举行“开宝大典”,举国欢庆,论功行赏,策勋赐爵;
其三,诏令下,开宝元年以前,天下所有道州百姓所欠租税,一概免除!
以上三则,基本都是提前商量好的,至是在大朝会上宣布出来。第二条让大汉的功臣们既期待又紧张,第三条则是针对百姓的施恩。在过去,遇到天灾抑或其他什么特殊情况,以致粮食减少乃至抛荒,朝廷一般都行免税或者减税的政策,或者干脆停征,来年再补缴。
但是,到了新年,地方官府往往以征收当年两税为主,至于过去的,能缴则缴,不能缴则拖下去。如此以来,在长年累月的积累下,大汉各州百姓的欠税也就多了,到如今,或许连各地方官府都不知道具体的拖欠情况了。
但不管如何,全国各地加起来,也必定是个极其庞大的数字,如今被刘皇帝一纸诏书免除了,可以想见,那些朴实的百姓们,会多么喜悦。
虽然以如今大汉的社会环境,欠国家的钱,相对之下压力并不那么大,但是能被免除,绝对是一份恩泽。因此,在新的一年里,或许百姓们纳税的积极性都会提高几分。
另外一方面,新收取的两江、岭南、漳泉乃至两浙,同样享受这份恩典,这也是通过此政策,进一步向新纳入大汉统治的百姓显示朝廷对他们的态度。
关于此事,在讨论之时,三司使雷德骧还提出了反对意见,毕竟是管钱袋子的人,在钱税进出方面,尤其敏感,他反对的理由也很简单,国家因之将减少大量税收。
然而,新任的户部尚书王溥只问了一句:要将那些拖欠了数年乃至十数年,分散于大汉诸道州的旧税收上来,朝廷与各地官府花费多少时间、精力、代价,将之收上来?
从地方上入京任职的官员就是不一样,王溥也更能体会刘皇帝的用心,自然是大加赞成。刘皇帝对此也颇为赞赏,于是,此事的通过,毫无疑问。不过,雷德骧看王溥,就有些不顺眼了,总觉得,户部尚书只是一个跳板,皇帝随时可能用王溥来替代自己。
或许是刘皇帝的用意太明显,他自己都没有料到,一场三司的内部斗争,悄然展开了……
开春之后,刘皇帝在后宫之中的走动也渐渐增多了,自皇后以下,轮流临幸,到上元节前,刘皇帝又在坤明殿夜宿了。这一轮下来,精力之发泄出来了,腰子却有些受不了了……
汉宫的气氛已经愈加轻松喜庆了,清晨,刘皇帝与符后用着早膳,不动声色,以一个自然的姿势扶了扶腰,对大符说道:“对了,刘旸、刘煦兄弟俩快到京了,应该赶得上明日的家宴!”
闻言,大符却不禁发出一种感慨:“这么多年了,刘旸还是第一次离开我们这么久!”
听其感慨,刘承祐道:“雏鹰展翅,总需要给他单飞的机会,这一次,他在江南的表现,我很满意啊!”
刘皇帝这话,似乎是专门说给大符听的,小心地注意着她的反应,见其玉容间露出一抹笑意,刘承祐也轻松地笑笑,继续说:“本来还打算让他们在江宁多待一些时间,只是,如果上元家宴两个孙儿都不在,我怕没法和太后交代啊……
大符美眸打量了刘皇帝两眼,明亮的眸子仿佛也带着笑意,问道:“难道官家就不想念他们?”
“我既是一家之主,更是一国之君,军国大事尚且忙不过来,哪有时间去顾念自己儿子。”刘承祐故作姿态,这么答道。
然而,对他的儿子们,尤其还有关乎国本的太子,刘皇帝岂能不关心,不想念?
“陛下!”回崇政殿的途中,见到匆匆而来的吕胤:“臣参见陛下?”
刘承祐略显意外地看着吕胤,眉头微皱;“发生了何事?如此急切,劳你亲自来报?”
吕胤稍微平息了下呼吸,禀道:“王文伯公府上来报,王公快不行了!”
闻之,刘皇帝原本还是轻松的心情,顿时蒙上了一层阴影,直接挥手,肃声吩咐道:“备驾!出宫!”
“是!”成为皇帝身边的近侍,喦脱眼力劲得到了极大的提升,不敢怠慢,赶忙应道。
在近一年的时间中,王朴的病时有反复,好时几乎痊愈,差时几近垂危,离不开药罐,苦苦熬着,熬了这近一年的时间。然而,熬过了凛冬,挺过了严寒,没曾想,大地回春了,人却终于挺不住了。
这是刘皇帝这一年中第四次踏足王朴府上,似乎就预示着不好的兆头,整个府邸之中,已然沉浸在一种压抑的气氛之中的,空气中似乎都酝酿着哀伤。
等刘承祐见到王朴时,场面有些令他诧异,没有汤药味,房间很干净,空气很清新,王朴换了一身崭新的袍服,灰白的头发经过仔细的梳理,只是一脸的病容完全难以掩饰,几乎瘫倒在一架软椅间,眼见着时日不多了。
其四个儿子,王侁、王僎、王备、王偃,加上王氏家人,都跪在一旁。当刘承祐踏入堂间时,王侁语气沉重地拜迎:“陛下!”
没有搭理他,刘承祐径直上前,走到王朴身前,完全不敢想象,眼前这个形容枯槁的老人,是曾经那个意气风发,以天下为己任的一代贤臣。
刘皇帝双眼顿时忍不住泛红了,心中的怜悯之情大涨,而见到刘承祐,已经油尽灯枯的王朴苍老面容闪过一抹激动,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他赶忙蹲下身体,握着一只已经消瘦到只剩枯骨的手,很凉,冰凉……
“王卿!”过往的画面,一幕一幕地在脑海中浮现,刘皇帝那颗刚强冷硬的心,难得地有些软了下来,有些动情地唤了声。
情绪是能感染与传导的,王朴显然是体会到了,满是沟壑的沧桑面容间,竟流露出少许的笑意,老眼尤其明亮,颤着嘴唇,努力地说道:“陛下,臣无憾!”
迎着他的目光,刘承祐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王卿无忧后事!”
闻言,王朴又动了动嘴唇,看其口型,像是在道谢,却再也发不出什么声音了,慢慢地闭上了双眼……
第6章 遗奏十条
堂间,哭声大作,刘皇帝仍蹲着身体,平静地注释着已然没了气息的王朴,一股名为悲怆的情绪,在心胸之间堆积、酝酿。王朴走得很安详,甚至可以说,是种解脱。
深深地出了一口气,刘承祐将王朴的手轻轻地放到腹上,站起身来,蹲久了的缘故,头脑感到一阵眩晕,身形摇晃吓了喦脱一大跳,赶忙搀住,紧张地关心道:“官家!”
缓了缓,刘承祐抑制住心头的悲伤,摆脱喦脱的搀扶,再看了眼王朴的遗容,转身走到满脸悲切的王侁面前停下脚步,吩咐道:“好生料理你父后事!”
“是!”王侁是涕泗横流。
怀着一悲痛的心情,离开王府,脚步沉重而缓慢,随着步伐,面上的悲伤之情也逐渐外露。这些年来,刘皇帝经历了太多贤臣良将的离世,也有不少令他感怀的人,高行周、折从阮、赵晖、景范……
但不得不说的是,从没有一个比王朴之逝,更让刘皇帝觉得感伤。说句不孝的话,当年高祖刘知远驾崩时,他都没有如此哀伤与不舍。
“传朕口谕,王朴身前之功名、德行,该当有个定论,由魏相公负责。让薛居正,亲自给王朴作传,书写神道碑文!”登车回宫之前,刘承祐对喦脱吩咐着。
“陛下!”吕胤赶了上来,双手捧着一道文书。注意到刘皇帝的目光,吕胤主动禀道:“这是王侁代呈,王公辞世前的遗表!”
闻言,刘皇帝直接探手接过,并吩咐着:“回宫!”
宽大的御驾,在大内侍卫们紧密的保护下,返皇城而去,仪仗威严,气氛肃穆。銮驾内,微靠着车厢,刘承祐打开王朴遗表,默默地阅读着。
在这篇遗奏中,王朴没有一字一句,提自己身前功劳与身后之名,所考虑的,仍是大汉,仍旧是朝廷,仍是天下子民。王朴首先肯定了乾祐十五年所取得的成就,然后就开始对刘皇帝示警了,其核心思想只有一条,那就是乾祐之治,虽然天下向安,趋于治世,但终究还是乱世,还是一个平定天下的过程,而南北一统之后,不论治国、治兵、治民,政策上都需有所更改,乾祐时期的政策方针需要根据时局变迁、人心变化,加以调整。
可以说,王朴思路与意识,是与刘皇帝一致的。具体的治国之策,王朴没提,用他的话来讲,朝中贤才干吏甚多,只要善加委用,必定能治理好大汉。
最后,对于大汉所存在的问题,王朴倒针对性地提出了几条。
其一,冗官冗员问题,朝廷上下,中枢地方,所养闲差太多,人员臃肿,既费国家钱粮,也阻碍行政效率;
其二,税制问题,承袭自中唐的两税法,虽然推行了两百年,但其所带来的问题已经很突出了,贫富差距日益加大,而贫富分担税收的原则却难以贯彻落实,如果不加以改革调整,开源节流,终有一日,国家财政将积贫;
其三,官营产业问题,朝廷官营所涉过广,民间怨言颇多,当适当开放酒、糖等产业,与民自由;
其四,功臣问题,赏赐过重,待遇过优,勋臣过多,勋爵体系混乱,如不加调整,这将给朝廷带来巨大的财政负担;
其五,土地问题,朝廷虽然制定了一些抑制兼并的政策,但终究治标不治本,只要不禁止土地的自由买卖,随着人口激增,社会矛盾必然会爆发出来,大汉勋贵、官僚广置土地者甚众,不可不虑;
其六,官制问题,从中央到地方,矛盾处甚多,权责不明处也不少,需要做一次整体梳理,官吏的选拔、教育、培养制度,还当进一步完善;
其七,开边问题,当下国家当以休养生息,发展国力为主,对外用兵,当谨慎为之,不要好大喜功,盲目扩张;
其八,黄汴淮水患问题,水务河工,务必重视;
其九,南方问题,南方尤其是江浙,已为朝廷最主要的财税之地,务必更除旧弊;
其十,都城问题,开封当南北要冲,是南北联系的枢纽,且朝廷深根于此,不宜贸然迁都。
“身处病榻,犹不忘忧国,心怀天下事,有这样的臣子,是我荣幸!”收起这份遗奏,刘承祐发出一阵深沉的叹息:“只可惜,上天不仁,夺此良臣,殊为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