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世祖 第44章

作者:芈黍离

“殿下,契丹在各州,仍有不少的军队,如欲尽力地削弱其实力,可着眼于这部分敌军!”魏仁浦主动提议道。

“孤,正有此意!”刘承祐答道。

谈话间,帐前来人禀报:“陶谷带来了!”

“请!”

对陶谷,刘承祐终于唤起了脑中的那点模糊记忆,此君,不正是在赵匡胤篡周之时,主动写好禅位诏书进献,给赵大“陈桥兵变”那场戏画蛇添足的那个人吗。

召来陶谷,在刘承祐面前,此人表现地很谨慎,除了表现地太过恭顺之外,并没有特别让人感到不舒服的地方。

又魏仁浦作陪,与之随便聊了聊,刘承祐给了陶谷一个任务:“孤听李公说,陶舍人博通经史,善作文章,文采斐然。”

“李公谬赞了!”被夸,陶谷故作谦虚,嘴角微微上扬,分明带着点得意。

“自晋立国以来,我中国一直深受契丹压制。孤受天子诏命,都统河北众军以抗辽。栾城一战,将士奋勇,乃数十年间难得的大胜,大涨士气,当善加宣扬。孤欲请陶舍人作一篇檄文,传视河北,召诸州军民,逐杀胡虏!”

刘承祐提出要求,没想过陶谷会拒绝,却也没想到,他请得笔纸,只稍微酝酿了一番,便当着刘承祐的面,下笔挥洒文字,几乎一蹴而就。

陶谷,还是有一支好笔杆子的。

第100章 北上真定

陶谷所作文章,显然是很不错,一手漂亮的隶书,拿着通读一遍,行文大气,慷慨磅礴。虽然,以刘承祐的素养,并不能在文学性上对其发表什么有深度的见解,但并不妨碍他表示赞许。

夸了陶谷两句,刘承祐便决定,暂且留此人在身边,当个随军主簿,当他的笔杆子。职位可谓低微了,但陶谷看起来却是欣然应命,甘之如饴的。这个人,私德或许有亏,但确是个十分聪明的人,政治嗅觉很敏感,善于钻营。

并且,至少短时间内,刘承祐还难以察觉陶谷个人品性上有什么不堪。不过,对其文才,还是很满意的。此前,文书往来之事,多交由郭荣、向训,这这方面,二人与陶谷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甚至于,魏仁浦也比不过。

……

“不知殿下唤老朽来,所谓何事?”军帐中,冯道微躬着老腰,小心地瞟了眼刘承祐,谨慎地问道。

这老翁,历经宦海,洞察世事,年纪一大把了,面对孙子辈的刘承祐,却仍旧低调有礼,没有一点倚老卖老的意思。

注意着冯道这谨小慎微的模样,刘承祐又不由回想起初见此公时的情景,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不过,别看这白发老翁人畜无害的模样,甚至显得有些卑躬屈膝,但观其眉色,又哪里有半点戚戚之态。

“冯相公——”

刘承祐刚起个头,便见冯道谦虚地笑道:“殿下,老朽如今只是一介白身,无才老儿,当不得‘相公’之名……”

类似的话,冯道已经表过不止一次态了。望了冯道一眼,刘承祐嘴角扯了扯,直接道:“国家草创,正需冯公这样的良臣,稳定局面人心。就算到官家那儿,也必有一席相位!”

见老头张嘴,明显还想再说点什么谦辞,刘承祐摆了摆手,无意再与之扯这些没营养的话题,递给他一封书信,露出了认真的表情:“这个张砺,怎么回事,可信否?”

信,来自真定,来自于张砺。上边通报了耶律阮打算率入侵辽军全面退还契丹的战略动向,建议刘承祐早作准备,余者,表达了满满的还国切切之意。

对此来信,刘承祐心里是有些保留的,来得实在太莫名了,这个张砺,给他一种蹊跷的感觉。他甚至在怀疑,这是不是契丹人耍的诡计,想要迷惑他。

面对刘承祐的疑问,冯道放下信,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下意识地捋起了胡须,方才一种中肯的语气说道:“张梦臣此人,老朽有所了解,为人刚直,抱义怜才,此书,可信,却不可全信。”

冯道这话,模棱两可的,刘承祐脑子里提炼了点有用的信心,语气中带着怀疑:“孤听魏仁浦说,这张砺天福元年便已入契丹,为耶律德光效力有十载,怎么会突然地遣人送款传信,表示投诚之意。”

“魏仁浦只知其然,张梦臣性情中人,效力与契丹只因辽主厚待,以报其恩罢了!”冯道说道:“其本是唐臣,无奈而身入契丹,又岂有一心为北狄尽力的道理。很少有人知道,张梦臣在契丹,曾心念故国,有逃还南国之举,只是为辽主所察,派骑兵索之。”

刘承祐听着冯道的话,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仔细想了想,回过味来,这仿佛在说他自己一般。他们这些晋臣,可同样降服契丹,为彼朝公卿,虽然时间不长,但是,终究是当了一段时间辽臣……

眼神在冯道身上转悠了两圈,刘承祐目光中已带上了些许玩味。

只见冯道继续说道:“张梦臣以汉臣身份为辽主信重,深受人嫉恨,再加上其刚直性格,得罪了许多契丹贵族。辽主既亡,若久待于契丹,必无善终。此次殿下于栾城,一战而大败契丹,有此声威,其有还国归附之心,并不算太出人意料。”

慢慢消化完冯道所说,刘承祐心中了然,这老翁,看似在替张砺洗,实际上还是在替自己洗……

手撑起了下巴,刘承祐问道:“冯公,果然见多识广,对张砺与契丹人的情况,都是如此了解啊!”

冯道拱了拱手:“老朽不过年纪大的,经历的事情多了,认识的人不少,仅此而已。”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张梦臣毕竟在契丹,身处虎狼之营。突发此信,也许当真是契丹人的诡计,那永康王也算小有才具,殿下也不得不防。”

冯道这一转变话风,刘承祐是真服了这老狐狸了,当真是稳若老狗。正话反话都让他说了,如何决定,就让刘承祐自己去判断……

不过,与冯道一席话,刘承祐倒也有些收获,至少心里做下了决定,对此信,置之不闻。以此时局势的发展,不管辽军撤或不撤,刘承祐都可稳坐钓鱼台,驻兵栾城,整兵经武,继续消化栾城一战的胜利果实便可,实在没必要有太多的骚想法。

心中有了决定,面上却根本不露一点声色,轻舒一口气。看着始终微垂着眼睑的冯道,心中不免感慨。与之交流,总归能有些收获,就是,这老儿说话实在喜欢绕。

留冯道,一并吃了顿饭,方才将之礼送还帐。老人家嘛,不好吃得太油腻,饭菜比较清淡简朴,不过,这老翁看起来如食珍馐。

……

不足两日,北边传来了真定的消息,辽军当真撤了,将真定洗劫一空,一路掠夺而还。与张砺所书大类,也不出此前刘承祐与魏仁浦所议。

闻其讯,刘承祐使骑兵继续尾随监视,自领主力仍屯于栾城,等确认辽军走远后,方才率众北上。稳妥起来的时候,刘承祐也是谨慎得过分。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刘承祐针对契丹人的撤退计划,大搞其事。以河北“抗辽总指挥”的身份,派出了数十路使者,分赴各州,传示檄文,大肆鼓动州县军民,杀胡虏,复国仇。

而随着栾城一战的消息逐渐扩散开来,刘承祐名声大噪的同时,河北的“抗辽”事业也彻底红火起来。栾城一战,当真打出了国人的心气,一泄十数年来河北军民被契丹人入侵掠夺欺压之愤。

契丹十几万精锐大军都被一战而败,剩下的,又有什么值得畏惧的。随着此类的思想传开,深陷河北的契丹军队的撤退之路,注定不会平坦。

不提其他遥远的地方,就镇州附近州县,如冀、赵者,义军蜂起。

第101章 刘知远在洛阳

西京,洛阳。

巍峨雄城,耸立于洛水之上。历经战火洗礼,饱经风霜侵袭,哪怕在不断地走下坡路,千年古都的历史底蕴,仍旧摆在那儿。

已是四月末,孟夏的尾巴,骄阳笼罩下,天气炎热得有些令人烦躁,习惯了气候的国人都有所不耐,而况于那些域外的胡人。

偌大的城池外,设有十余座大营,旗号纷杂,不过其中有几座,比较突出,黑袍黑甲黑旗帜,这是来自河东新朝侍卫禁军。

关右穷苦,但那边的局势仍旧混乱紧张,不只是“反辽运动”,后蜀的军队正趁着中原动乱,积极进取,不断地侵扰扩张。看起来,蜀帝孟昶的野望貌似还不小,拿下的秦、凤四州还不算,没消化完战果,便有发兵东向,入寇京兆,夺取长安之意。

兜了一个不算大的圈子,在都畿西面,构造了一条勉强靠谱的防线,刘知远率军从容东入伊洛。

近来,皇帝刘知远的心情却格外的不错,进取中原的战略进行得太过顺利了,长驱直入,一路所向披靡,现实中所面对的阻力,远远小于预期。这一路来,基本就在招降纳叛之中度过,各方面都取得了不小的突破。

怀州那边,经过一个多月的围困,河内城终于为史宏肇所攻破,伪命河阳节度使崔廷勋最终当了契丹的忠臣,当然,也可能欲降而不得,据说他是在城破之时为乱兵所杀。

史宏肇这边,花费的代价也不算大,大概也是算好了刘知远东来的日期,率众与之会师于洛阳。

而闻刘知远御驾之来,河洛之地的义军也呼聚而来,投诚献忠,然而,这些人想要混口饭吃的想法则要更真实些。经过契丹人的掠夺,别说普通的百姓了,连那些军队盗贼都是饿着肚子的。

刘知远也尽数接纳,并从中挑选勇士,以补充禁军,尤其是那些原本在石晋禁军中有过从军经历的,拿来便能用。自东入河洛之后,刘知远手中的兵力,迅速膨胀壮大,不过良莠之分,也越发明显了。

当然,最让刘知远欣喜乃至惊喜者,莫过于栾城之战的消息传来!

仔细阅读自镇州发来的战报,听完来使的描述,刘知远都不免惊出一身冷汗。喜悦过后,刘知远也不由为他家二郎的胆略、运气感到不可思议,对战果之辉煌,不能自已。

相较于刘承祐这支偏师在河北的锐意进取,豪气干云,刘知远这边,空拥大军,取得的战果就有些不足看了。

闻得辽帝驾崩,辽军败北,刘知远这心理压力直线下降,心气也提了上来,再不似此前那般保守。在洛阳宫城,御文明殿,接见西京官员,并且开始商量着,更改国号的事宜。“晋国”这块破烂招牌,到眼下,已然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该抛弃了。

同时,侍卫亲军中的诸多将领,以史宏肇为首,几番请命,急于东进,拿下开封。他们也是被栾城之战的结果,给刺激到了。

对刘承祐,刘知远大喜之下,再度发下制令,以之为成德节度使、河北诸军制置使、守司空,总领河北诸道州事。名头很是响亮,但实际作用,不大。不过,倒确确实实地给了他插手河北诸州军政的机会。对其后,刘承祐上表的扩军、犒赏,以及一些官员的任命,刘知远也都一律应允了。

这个时候,有人提出,二皇子权力过重,并隐晦地向刘知远建议,当有所防遏。刘知远闻之大怒,疑其离间父子亲情,下令将进言者杀了。

然后,不及两日,刘知远以皇长子刘承训为安国军节度使、河北诸州招抚使、守司徒,领军自太原发,前往镇州支援刘承祐,并押送缴获财货南归。

入洛以来,深感都畿破败的刘知远已然感受到了巨大的财政压力,缴获的那大量财货,于新朝来说,确是能回一大口血,十分地重要。若没有,便不作想法,既有,却由不得刘知远不惦记。

要知道,河东那边,为了支持进取中原,财政已经快崩溃了,为了募集饷钱、粮食、军械、被服,三司使王章头发都抓掉了不少,许多严厉的剥削手段,已至民心不稳。

……

宫城之中,刘知远又接见了一名前来觐见的节度使,河阳节度武行德,这可是他亲自委任的。对这些在早期局势还不明朗之时,便敢为天下先,表示臣服的节帅,刘知远还是十分恩遇的,亲自留其与自己用膳,以示荣宠。

而武行德应该也是个很识趣的人,亲自领军从孟津渡河而来,表示要翼送天子至东京。同时,他将他在河阳征集的粮食物资都运送而来敬献,虽然量并不多,但足表其心意。

对这样的聪明人,刘知远很满意,赐予他袭衣、绢缯、良器,多加勉励。而武行德,也是并州人,待之愈亲厚。在这个时代,当真遍地都是河东将。

“军纪还需整饬!”亲自在洛阳周边的军营中巡视了一圈,刘知远黑丑的脸上明显透着不满。军队数量虽然上去了,但军纪的监管明显有些放松了。

“我们还未进东京,天下道州还多有不臣服者,还不知有多少仗要打。什么都能放松,唯有军队不能!”刘知远的声音中已然带着怒意,训斥道。

在场将校,都唯唯应诺。史宏肇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作为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新朝禁军的一把手,底下出来问题,他自然是有责任的。

他脾气不好,在刘知远面前丢了面子,心里自然窝着火,绷着一张脸向刘知远保证道:“请陛下放心,末将一定严肃整治!”

史宏肇这个人,虽然性格乖张,桀骜不驯,但治兵,还是有一套的,尤其在军纪这一块儿,更以严刑厉法而约束麾下将士。率军南下,他的武节军,也完全做到了于民秋毫无犯。

当初河东诸军,也只有史宏肇统管的武节军,能够在军纪上,与整饬过后的龙栖军相比。但以其手段过于狠厉,大多将士,对史宏肇,是畏其威,而恨其人。

而观其神色,为了给刘知远一个交代,恐怕是又要下狠手了。

第102章 政争这种事是很正常的

回到文明殿中,刘知远便见中书侍郎苏禹珪迎了上来,那张看起来十分温厚的面庞上,敛不住笑意,似乎有什么喜事一般。

“陛下,东京那边传来消息,那胡酋萧翰率河南胡将蕃骑,辇其宝货鞍辔而北,归国去了!”

闻言,刘知远略表讶异,只见苏禹珪脸上笑开了话,开口便舔道:“定然是那胡酋得知陛下兵至西京,慑于陛下军威,心怀畏惧,栾城之战的消息轰传天下,更是惶惶不可终日,其自知不能挡,故慌忙北遁。”

苏禹珪显然脑补了不少细节,刘知远则没有多少意外,他的关注点显然不在留那萧翰身上,只略作琢磨,问道:“胡虏既去,东京现今何人主事?那李从益?”

刘知远的语气中,透着赤裸裸的忌惮之意。

李从益是后唐明宗李嗣源的幼子,受封许王、郇国公,软弱少年一个,年纪比刘承祐还要小一岁。原本一直在洛阳守陵,与养母安稳地过着小日子,耶律德光北撤后,被萧翰派蕃骑拘至东京,以其知南朝军国事。

不久前,应耶律德光之命,立其为帝,复立唐国,意图效后晋之事,以汉治汉,稳定人心的同时,对抗刘知远,加剧中原的内耗。

可惜没几日,辽帝驾崩与栾城大败的消息相继传来,剧变发生,中原、河北的蕃将胡臣人如丧考妣,惶恐难安,贼势日颓。由于耶律德光之死与栾城之战的时间相隔太近,传扬开来的时候,已渐渐演变成刘承祐率军突袭辽营,大败之,阵斩辽帝。

在这等形势下,萧翰也彻底坐不住了,尤其在刘知远兵进洛阳,磨刀霍霍以望开封之后。正自忙乱无措间,收到了耶律阮全面撤退的命令。

萧翰与耶律阮二人,算是政敌,但见到来使之后,头一次觉得此人亲切了许多,也顾不得那命令的口吻,领着人便北撤。对中原,却是再不敢有所留恋。

从刘知远语气中听出了忌惮,苏禹珪当即一脸轻松道:“陛下,戎狄既仓皇北去,那么您御临东京,再无一点阻碍。至于许王,不过一孺子,孤儿寡母,本就是契丹人册立的一个傀儡,不足为道,只要陛下东幸,其必举城以献!”

听完苏禹珪的话,刘知远脸色好看了许多,咧了下嘴小作思量,笑着出了口气。苏禹珪的话自然是有道理的,一个李从益,算不得什么,何况,他还是后唐的宗室,这中间可都隔着一朝,若是契丹人选立个后晋宗室,那倒是不得不注意。

大概是见苏禹珪在刘知远面前讨了好,一旁没有作话的苏逢吉表情一阴,眼珠子一转,凑上前,轻声道:“陛下,据臣所闻,李从益登基于崇元殿,群臣毕见,文武伏首。胡虏北归,其亲率文武于北郊饯行。又有燕将刘祚为侍卫指挥使,统兵巡检东京,修甲兵,缮城池!”

苏逢吉说这话时,注意着刘知远的表情,见其神色转阴,嘴角也不由挂点淡淡然的笑容,继续道:“臣还听闻,契丹人大肆宣扬许王为帝,继承唐祚,东京一时士民皆安。萧翰大队北去之时,中原义军,亦不复为乱,未有阻扰,任其离去……”

话说一半,刘知远那张泛黑的面庞间仿佛笼罩上了一层名为“煞气”的东西,冷冷地一摆袖,短促有力地下令道:“下制,让史弘肇,发兵东京!但有不识天数,对抗王命者,杀!”

“是!”苏逢吉低眉顺眼地积极应道。

苏禹珪在旁听完二人的对话,有点悚然地看着嘴角一直噙着笑意的苏逢吉。但见神色不对的刘知远,身形又矮了些,小心翼翼地转移话题问道:“陛下,关于太原后妃、宫人、官员南迁之事,还需您圣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