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芈黍离
东京,皇城南衙,大理寺。
随着大汉法制的建设强化,作为大汉最高的司法审议机构,大理寺的权威与影响也在不断提升,如今,也是大汉众多衙署中排得上号的。
如今的大理寺卿,名叫崔周度,进士出身,在朝中当过御史、补阙,在外当过支使,性情刚烈,难容不法。曾经还做过昌黎郡王慕容彦超的判官,当时就因为慕容彦超在任上贪敛钱财,不恤百姓,而上奏弹劾过。
然后就入了刘承祐的眼,毕竟,不管哪个时代,不避皇亲,不畏权贵,都是十分难得的。从郓州调任大理寺,还不满两年,履职以来,兢兢业业,清理狱案,大大提高了大理寺处置案件的效率。
不过,眼下这崔寺卿却面对着一个让他为难的问题。看着站在大堂间的向训,崔周度犹豫几分,还是将堂案上记录的口供罪状拿起,起身走到向训面前,递给他:“向公,你看这样记录如何?”
向训接过,稍微浏览了一下,这是向训的“认罪状”,详细记载他的罪状,共列有八条。贪敛钱财;染指蜀宫美人;欺压蜀中官吏;纵兵掠民,致丧民心;平乱不及……
一桩桩,一件件,都不是小罪。向训呢,是主动前来投案,让大理寺审理。一干寺僚,哪里敢接手,还是崔周度胆子大些,但此时,仍旧不免迟疑。毕竟,这可是平蜀的主帅,赏功尚且不及,怎能治罪,且不说他的罪是否属实,即便是真的,没有皇帝的首肯,谁能审他、判他。
而向训的行为,就更具迷惑性了。当然,开封近来的一些风波,崔周度也是有所耳闻的,不过,他并不愿多想,深思熟虑,还做好本职即可。
“很好,皆据实而记!”向训笑道,朝着他一伸手:“拿笔与印泥,我当签字画押!”
崔周度不敢怠慢,亲自侍奉。等签字画押后,向训轻笑着问道:“该将我下狱了吧!要不要带镣铐?”
闻问,崔周度不由苦笑道:“向公,就且莫为难下官了!”
“朝廷的规矩,总不能打破,我也不能破例!”向训道。
崔周度心里的想法则是,你这直接上大理寺来,就不符合正常程序。嘴上吩咐着:“来人,将向公带下去,好生伺候着……”
很快,向训的认罪状上呈于皇帝御案,阅之,付之一笑。稍作考虑,做下批复,由三法司共议。
第180章 赏功
向训自请其罪,天子诏命三法司共推之,消息盖一传出,满朝哗然,引起了轩然大波。很多人都难以想明白,这是在闹哪出,前者还是帅师灭国,立下赫赫战功的统帅,受天子纡尊降贵,万般尊崇。这才多少日,朝廷的正式封赏还未下达,怎么就出首自告,沦为罪人了?并且,条列罪状,都不是小罪。
这段时间,平蜀的将士行为或有不矩,引人非议不满,言官争相上表弹劾,严肃军纪,处置跋扈军士,但终究只中下层那些粗鄙庸贱、见识短浅的丘八。王全斌与王仁赡两人的冲突闹得很大,但表面看来,更像是私人恩怨。
对于凯旋的将士,哪怕再耿直的人,都没有想过把火烧到向训身上。然而,向训的动作,无异于引火烧身,自添燃料……
事情发生后,上下群议汹涌,猜疑诸端,但是,真正身处高位,深明情由的人,都显得很淡定,根本不发表意见,连一点态度也不表露,只坐观事情的发展。
而因为此事,影响最大的一批人,就是回京之后,受到天子隆重接待的平蜀将士了。连向都帅都到大理寺去认罪了,而况于他们了,那种浮躁的骄狂气焰立消,不敢再以功臣托大自居。
紧接着,就是惶恐担忧,算上被拘禁起来的王全斌与王仁赡,足有三名平蜀将帅被拿,这会不会只是个开始,会不会祸及己身?
凡事就怕琢磨,京师的变故,再加一直有流传的朝廷欲以引发蜀乱的罪名问罪将士。一时间,有功之臣们开始慌了,尤其是那些在川蜀捞取了不少钱财的将领们。
察觉到了危险,自然要设法化解,若是早个十年,都不用想太多,打着“朝廷不公,不恤将士,薄待功臣”的旗号,就能发起一场兵乱。
然而,时移世易,天子声望日隆,朝廷权威益强,如今早已不是先反了再说的时代了。哪怕再无知的骄兵悍将,也不敢轻生叛乱之心。
讲一个最基本的现实,开封及其周边重兵屯戍,凯旋入京的军队人数虽然不少,但成分复杂,并不统一,且互有争端,哪里能成事。如果有人敢宣扬叛乱,只怕不用朝廷发力,内部就能有人执其首级,向朝廷戴罪立功。
叛不可取,就只有一个选择了,那就是向皇帝求情,请求朝廷宽恕。于是,不管是北路还是东路的将校,都开始联络想办法。
最终求到了两个人身上,一个是高怀德,作为大军都监,既能代表将士陈情,又是皇亲国戚,有这层关系在,好进言。
另一人就是祭父返回开封的赵匡胤了,赵都帅乃皇帝股肱将帅,素来信任倚重,在军中声望渐高,平蜀劳苦功高,在蜀中也无劣迹,是可以同皇帝说上话的人。
对于诸将的请求,高怀德与赵匡胤做了差不多的事情,就是安抚,并交待他们,或回府,或归营,安分守己。
尔后,似乎心有灵犀一般,高、赵二人先后向皇帝上表请罪,请罪名义倒不像向训那么详细,就两条,治军无方,致生蜀乱。
这么一来,平蜀的五名主要将帅都戴罪在身了。而有力高怀德与赵匡胤做表率,下面的将领们也都学聪明了一般,只要有资格的,都争相上奏。
被拘禁的王全斌与王仁赡冷静下来,也反应过来了,于禁室上表请罪。两个人都列得十分详细,除了争功斗殴,毁坏民财,败坏军威之外,还把自己在川蜀的恶劣行为都写得很清楚,包括掊敛钱财,强占宫女之类的事也都交待了,认罪态度十分端正。
除了二王,张永德也跟着上表,就像凑热闹一般。要知道,东路军进展顺利,蜀降之后,一直坐镇渝州,在他的镇守下,渝州及其以东地区,一直很安定,哪怕蜀乱最剧烈的时候,也未生出大的变故。
大概实在想不出有什么重罪,张永德以他在占据渝州时部下焚烧城楼、砍伐桑梓而未能制之为理由,自请降罚。这样做也只有一个初衷,那便是与平蜀将士们保持一致,不管如何,在蜚语广传之际,平蜀将士的利益是一致的。
一时间,皇帝的御案上,摆满了将领们的请罪表,此前的大受表彰的功臣们,刹那间仿佛成为了一个个罪人。对于这些奏表,刘承祐都接受了,但并不表态,甚至于,很多奏表他看都没看。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声势虽然大,事况似乎很严重,但实际仅是在打旱雷,只消皇帝一张赦书,即可平息。
一直到三月既望,刘承祐觉得差不多了,可以平息了,于是召集军政大臣,进行一场御前会议,就“功将请罪”一事,进行讨论。
除了几名宰臣外,枢密及两司的将帅重臣也在,作为殿前都指挥使的韩通,面对这样的会议,感觉有些奇妙,那是一种过来人看后来者的心态。
“诸位,近者,平蜀将帅相继上表称罪,请朝廷治之,可谓甚嚣尘上,对此,朕颇为惊疑,当如何处置,还请众卿教我!”坐在御座后,刘承祐悠悠然说来,语气表情没有一点惊疑的样子。
闻问,一干文武重臣都安然在座,稳如泰山的样子。互相看了看,一时并没有人说话,都把目光放在皇帝身上,似乎就等着他发话,仅此而已……
大臣们如此“不配合”,刘承祐稍显郁闷,直接问范质:“范卿,向星民所请罪八条,当如何判处?”
见皮球踢来,范质也未加思考,应道:“如供述属实,按照《刑统》,当判死!”
这话,说得就聪明了,刘承祐当即接话,问道:“那根据三法司的调查,是否属实啊?”
范质一时有些不知怎么接话了,如果不属实,那向训大大方方地去大理寺,是闹着玩,蔑视国家法律?如果属实,难道还真杀了向训,用屁股想都不可能。
这个时候,枢密院学士承旨李处耘站了出来,拱手应道:“陛下,臣以为,且不论平蜀将士们的不世功绩,兵者事关生死,大军过处,平扫一切,有些权变之事,也是可以谅解的。
向公清正,坦荡功过,不避对错,乃胸襟广大之表现。向以公之誉德而罪功臣,那岂不令人痛惜,为朝廷平添过失?
再者,诸将争相请罪,自曝过失。臣以为,大汉军纪军法之森严,纵有个别不正之徒,然岂有所有将帅皆触法的道理,个中必有内情,不可因些许舆论,而寒将士之心!”
听李处耘之言,刘承祐笑了笑,没做表态。
这个时候,韩通难得地发声了,说:“陛下,臣以为,将士们为国浴血作战,死命效之,纵使真的有所过错,也都上表请罪,显然知错了。如欲作处置,臣以为小惩大诫即可,不可从重!”
“魏卿,你觉得呢?”刘承祐看向魏仁溥。
魏仁溥没有回答,而是从怀中掏出了一份奏疏,应道:“陛下,平蜀将士,营将以上将帅军官的赏赐策勋,臣已率僚佐核定完毕,请陛下御览!”
魏仁溥的意思也很明显了,不必讨论如何处罚了,还是把精力放在赏功上吧……
刘承祐示意内侍孙延希收下,手指瞧了瞧桌案,琢磨了一会儿,对范质道:“中枢拟诏,平蜀将士,所犯过错,一概赦免!”
“是!”范质淡定地应下。
“另外,赦过不代表过错不存在,将此事通报内外诸军,让将士们都警醒些。江表尚未平定,任意妄为,实不足取!”刘承祐语气很严厉。
“遵命!”
随着皇帝一封赦书,平蜀将士皆安,随后,便是赏赐了。过错归过错,功劳还是要肯定的。因为蜀中的问题,此番封赏,以勋位为主,钱粮为辅,朝廷准备的酬资也主要用在抚恤伤亡将士上。
几个主要的将帅,向训晋爵殷国公,高怀德晋爵濮国公,赵匡胤晋爵亳国公。
第181章 琼林苑内
琼明苑内,纸鸢高飞,一个比一个高,草野间的执线者,乃是大汉的皇子皇女们。
“昉哥哥,再高点!再高点!”边上,轻灵的欢笑声响起,却是汉大公主刘葭抓着四皇子刘昉的衣服,蹦蹦跳跳,一副激动的样子。
明明一张稚嫩的面庞,刘昉脸上却明显露出些无奈,一面牵着线,一面应道:“再高,纸鸢不坏,线也要断了!”
“我不管,让我来!”刘葭明亮的眸子中,满是跃跃欲试。
“你!行吗?”刘昉眉毛一挑,似乎有些怀疑。
作为皇帝最宠爱的女儿,天之骄女,年纪虽小,但哥哥小视的目光让他十分不悦,昂着小脑袋,扯着刘昉的袖子,干脆道:“我来!”
见状,刘昉当即把手中的木柄放到刘葭手上,道:“抓好了!”
“好!”刘葭雀跃地应了声。
然后刘昉手一松,伴着一阵惊呼,几岁的小丫头,显然受不了那力道,被风力带动着不由自主地上前,小腿急走,蹒跚不稳,很快就跌倒在地。
“哇”的一声,小公主嚎啕大哭起来,显然是摔疼了。后边,原本带着顽皮笑容的刘昉,立刻就慌了,赶忙上前。
另外一边,离得较近,作为长兄的刘煦见了,干脆地扔了掉手中的风筝,先行把刘葭扶起来,关心地问道:“摔到哪儿了?”
顺便还瞪了刘昉一下,刘昉则缩了下脖子,讪讪一笑。听着哥哥温柔的关怀声,刘葭哭得更欢了,声音倒是响亮。
刘晞也凑了上来,帮小丫头摘着头上、身上的草屑,刘煦则吹着她擦伤的小手。刘昉抓耳挠腮的,想了想,冲刘葭扮鬼脸逗妹妹。
在哥哥们的努力下,刘葭终于止住啼哭声,并且在刘昉的搞怪下破涕为笑,精致的小脸上,泪眼朦胧,水汪汪都,透着种狼狈的可爱态。
“纸鸢掉了!”指着坠落在金明池内的风筝,刘葭委屈地道。
“我去给你捞上来!”刘昉说道。
“我的给你!”作为二哥的刘旸也走了过来,将自己的风筝给刘葭,贴心地把木柄插入土地,刘晞顺手拿起一块石头,将之砸深砸实。
“四弟!”
刘煦突然高喊一声,却见刘昉真的跑到金明池的滩涂上,在那里踩着水,解去外袍,似乎真的要下水。
当然,不可能成功,被慕容承泰抓了回来,跟捉小鸡一般,拎到御前罚站。回到东京之后,因为在西南锻炼出来了,又有战功打底,还是皇亲,慕容承泰被调到御前宿卫,为下一次提拔任用打基础。
金明池畔,平整的草地上铺着几道地毯,上边搭着帐篷,设好席案,摆着美酒,瓜果,肉食,刘皇帝的后宫零零散散地聚在一块,叙话游戏。
季春之阳十分和煦,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十分舒适。刘承祐被一干美人环绕着,慵懒地侧躺着,很享受的样子。
几个孩子间的趣事,引人发笑,虎头虎脑的刘昉规规矩矩地站在那儿,听着折贤妃嗔怪的教训,这副场景只令人会心而笑。
“官家,他们兄妹之间,感情如此之好,甚是难得啊!”大符美眸中透着温慈,对刘承祐道。
刘承祐将刘葭抱在怀中,拿着那擦得通红的小手,怜爱地问道:“是不是哥哥欺负你了?和爹爹说,我教训他,替你出气!”
闻问,刘葭眨巴了几下眼睛,看了看刘昉,刘昉也听到了父亲的话,朝着小丫头挤眉弄眼的。咬了咬手指头,刘葭摇了摇脑袋,应道:“昉哥哥陪我玩,对我很好!”
两小儿之间的互动,刘承祐尽收眼底,不由莞尔。召来刘昉,在其屁股上拍了一下,说:“你还敢下水了?”
刘昉嘿嘿笑道:“儿听闻,爹爹身边的侍卫,都是上山伏虎、下海擒蛟的勇士。我以后就是这样的勇士,不过下一小池,何惧之有?”
闻之,刘承祐不由教训道:“志气可嘉,不过大言不惭,小小年纪,不要好高骛远……”
“陛下!”内侍孙延希前来通报:“李相公与柴枢相求见!”
闻报,刘承祐立刻摆了摆手:“让二位相公稍候!”
朝皇后等人吩咐了句,刘承祐翻身上得御马,疾速朝苑殿驶去。这段时间刘承祐将国事政务全部撂给宰相们,自己带着一家人待在琼林苑内纳闲,每日就读读书,练练武,调调请,喝酒打猎,逍遥自在。
“陛下!”见一身劲服入内的刘承祐,李谷与柴荣赶忙起身拜见。
“免了!坐!”刘承祐形容轻松温和,说:“此间就我们君臣三人,不必拘此俗礼!”
“谢陛下!”
“不知陛下唤臣二人,有何吩咐?”李谷恭敬问道。
柴荣的爵职较高,但论资历威望,还是李谷更甚之。
看着二人,刘承祐微微一笑,探手在案上的奏章中翻了翻,拿出一封本章,交给二人:“王全斌给朕上了一封奏章,有些意思,给二位看看!”
观察了下皇帝的表情,李谷率先接过,翻开阅览。此疏乃王全斌上奏,请命率军讨伐大理,收复西南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