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世祖 第402章

作者:芈黍离

李弘冀的话让林仁肇不禁警醒,虎目发亮,随即露出一抹郑重的表情:“这确实是个好办法,不过……”

“孤以将军知己相待,不必有顾虑,有何话可直言!”对其反应,李弘冀轻轻一摆手,那张英伟的脸上,表情显得很坦诚。

闻言,林仁肇也直接道:“汉辽之间保持和议多年,未尝有大的冲突,会贸然南攻吗?朝廷又会同意吗?”

李弘冀却是笑了,意态显得从容而自信:“契丹自阿保机建国以来,雄据北方,几十年间,屡次南侵,未尝有一主罢兵者。其势盛之时,石晋认父、割地、纳贡,以求苟全。

今北汉崛起中原,对契丹,既不称臣,又不纳贡,两虎之间,何以共存?这些年,汉主大修武备,四面出击,囊括四海之心,昭然若揭,今只余江南半壁未下,一旦待其并吞南方,必然提兵北上,以争燕云。

辽主若稍有见识,当晓其威胁,有所警惕。再者,辽国之中,不乏能人,孤已遣遣明辩之士之才北上,与之取得共识,想来也不难!

至于朝廷,国家已是危如累卵,如能促契丹大军南下,两强争锋于北方,与我朝喘息之机,想来没有人不乐意……”

听李弘冀这一番话,林仁肇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脑子里却不禁泛起一丝杂念。即便契丹真的大举南下,金陵又敢主动出击吗?

蓦然回首,看着紧紧盯着北方的李弘冀,林仁肇心中有了少许安慰,或许在太子的推动之下,能挣得一线生机吧。

在李弘冀与林仁肇二人为“南北夹击”的战略而深谈之时,自江北徐徐开来几艘船,轻舟走舸,玄黑的汉旗在冬日下竟也格外扎眼。

润州水师的演练,很快就被打断了,察觉到其状,李弘冀与林仁肇对视了一眼,目光中都浮现出一丝阴霾。下得观演楼,等候了片刻,一名水军军校,匆匆来禀,却见到已伫立等候良久的李、林二人。

“说吧!汉船南来何事?”林仁肇当先问道。

军校拱手答道:“是扬州的汉军水师,派人前来查看我军演练情况,让我军做出一个解释!”

“解释?我大唐军队演练,还需要向汉军解释?”李弘冀当即怒了,怒指道:“去,把南来的汉船给孤赶走,让他们滚回北岸去!”

再怎么压制,李弘冀刚烈易怒的性格,终究是难改的。见状,还是林仁肇劝阻了句,吩咐道:“答复汉使,我军只是做日常的操练,别无他意。告诉他们,如不嫌弃,本将在营中备好酒食,供其享用!”

“是!”

待军校退去,李弘冀彻底爆发了出来,看着林仁肇,悲愤道:“国辱军辱,早知汉军骄狂,平日里也是这般欺上门来的吗?”

林仁肇叹了口气,应道:“殿下息怒!刀兵未起之时,能忍则忍。若能因我们一时的忍让,助涨其嚣张气焰,麻痹其心,未必不是好事。而我军,亦可韬光养晦,知耻而后勇!”

知道林仁肇是个血性汉子,但听其言,李弘冀也不禁怅然,同时,也能够理解:“委屈将士们了!”

“殿下,今日的操练,就到此为止了吧!”林仁肇说道。

“走!备宴吧!汉使若敢登岸入营,孤倒要见识见识,是怎样的猖獗!”李弘冀摇了摇手,吩咐道。

“是!”

很快,两名扬州水师的汉军军官,在唐军的奉承下,傲然入营,由林仁肇亲自作陪,大吃大喝一番,又收受了一些贿赂,心满意足地乘船北归,复命去了……

夜间,南唐太子李弘冀已回到丹徒城,方至下处,便有一名心腹僚属,急匆匆来见。一见到此人,李弘冀神情立刻紧张了几分,当即屏退随从,引入屋内密谈。

“怎么样?”李弘冀盯着来人。

来人表情看起来也十分严肃,刻意地压低着声音,禀道:“殿下,洪州那边已经得手了!”

下意识地抽了口凉气,李弘冀的神情突然变得有些复杂:“真的动手了?”

来人颔首:“消息,应该很快就传到金陵了!”

双手下意识地颤抖了起来,李弘冀一副心绪不宁的样子,两眼不由得有些泛红,在屋中徘徊几许,突然道:“是否留下什么手脚?”

见李弘冀的反应,来人楞了一下,心中嘀咕着,做决定的时候,可不见太子这般,那时候可是心如铁石,毫不逡巡。如今成功了,反倒如此犹疑的表情。

“请殿下放心,我们找的一名被晋公处置的一名死囚,业已灭口!”

听其言,李弘冀稍微安了下心,有些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声音低沉道:“孤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

待下属退下后,李弘冀突然瘫倒在地,斜靠着书案,面容之间,表情扭曲,仿佛映衬着他复杂的心绪。良久,方才略带后悔地呢喃道:“三叔,你别怪侄儿啊……”

没错,李弘冀终究是走了历史的“老路”,派人把他的皇叔李景遂杀了。他选择出巡润州,也有着躲避风波的想法在内。

近年来,金陵的风向,对他这个太子极不友好。没有当太子之前,因为国势,这个有武功建树的皇子,还是很得一部分人心的。

但被立为太子之后,性格中的缺陷就被无限放大了,为人严刻,好猜忌,政治手腕低级,喜武厌文,与大臣同僚也也搞不好关系,不能和协上下。以致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怀念温和纯厚的皇太弟李景遂了。

整个金陵朝廷,始终坚定地支持李弘冀的,只有一个两朝老臣萧俨。至于韩熙载,只能算政治上的同盟,对抗那些持偏安投降思想的江南士人。

而李弘冀呢,自然不会在自己身上找问题,感觉到自己地位不稳,壮志难伸,慢慢地就把过错推到皇叔李景遂身上了,当作自己的威胁。

事实上,李弘冀选择杀叔的选择,当真是蠢得不能再蠢了。一者,李景遂本无其意,退身自保,志向已然表明,十分磊落;二者,担上这杀叔的恶名,尤其是杀一个名声口碑上佳的叔叔,他又何以存世,何以保住他继承人的身份?

志气再高,终抵不过一个“作”字。

……

12月的金陵,萧冷异常,作为一座数十万人口的大都邑,始终保持着一定活力。虽然这些年以来,金陵的士民,日子已不像早年那般好过了。不过,因为即将迎来新的一年,气氛也好转许多,日子再难过,也不妨碍庆祝节日。

唐宫,诸殿梁顶上,仍旧陈设着鸱吻,以保持“帝王”的体面,当然,这份体面,只是自我催眠,自娱自乐。这些年,每当有汉使南来之时,李璟便下令将之尽数拆除,并将宫廷之中一切违制的器物尽数掩藏,以免被抓住把柄,给汉廷问罪的机会。

龟头殿内,暖室生香,气氛融洽,喝彩不断,却是唐主李璟在饮宴间,又写出了一篇得意诗作,引得侍驾的词臣、美人们大加恭维。

饮宴正欢,内侍来报,宰相韩熙载求见,李璟当即吩咐,宣。

很快,韩熙载跨入殿中,环视一圈殿中的奢靡场景,看了看与人推杯换盏的冯延巳,又瞧向面带笑容的李璟,心中不由一叹,上前见礼。

“韩卿来了!”李璟兴致正盛,见到韩熙载,当即道:“快入席,今日高朋满座,多出佳作,当与朕共赏同饮!”

看着美貌的宫娥,嫣然带笑,奉上的一杯酒,韩熙载轻轻地推拒,拱手应道:“陛下,酒,臣就先不喝了。臣此来,是有军机大事容禀!”

见韩熙载的反应,李璟的兴致低落了些,稍微认真了些:“何事?卿且言来!”

韩熙载:“陛下,川蜀来报,蜀中大乱。汉军入蜀后,对孟蜀臣民,大肆勒索劫掠,广布罪名,侵吞民产,以致蜀中豪强,争相反叛,到11月,举叛反抗汉军着已达15州,义军逾十万之众!”

因为汉军的封锁,蜀乱的消息,一直到这十二月,蜀乱已至尾声,方才为南唐所探得。

闻之,李璟兴致复起,瞪大双眼,问道:“当真?”

韩熙载颔首:“此则消息,乃是我国密探,费尽心思,方才传出!如今蜀中,叛乱正急,而汉军平乱愈急!”

李璟忍不住笑了,一种不加收敛,幸灾乐祸的大笑。

“恭喜陛下!川蜀若乱,则北汉必无力东顾,我朝可安啊!”冯延巳起身,陪笑道。

“川蜀连叛,可见汉军之不得人心,以武力征服,必有武力反抗!”有人附和。

“诸卿,我们一道举杯,为蜀人义举喝彩!请!”李璟精神大振。

在座君臣的表现,让韩熙载有些无奈,伫立殿中,双目中闪动着怒其不争的光芒,苦涩的表情,与殿内的氛围更显得格格不入。

“得此喜讯,韩卿何以作此状?”李璟发现了,不由道。

“陛下,川蜀虽乱,但终究是一干乌合之众,以北汉的强大,如无意外,早晚能平定之。川蜀一定,汉军兵锋所指,我朝则首当其冲啊!是故,臣并不以为喜!”韩熙载沉声道。

听其言,李璟有种扫兴的感觉,近年来,韩熙载总是扫他兴,虽然,有些话,有些谏言,明知是正确的,但就是不愿听,听着烦躁。

沉下脸,李璟问道:“依韩卿之见,朕当如何啊?以北汉之强大,我朝又能如何?”

“举师北伐吗?”李璟的语气,竟带有几分嘲弄。

面对李璟之问,韩熙载也默然了,南唐如今的局面,就是个死局,除非北方复乱。

第168章 金陵主臣

面对韩熙载的默然,李璟趁机质问道:“近来,尔等屡次劝朕修整武备,完善江防,然而,纵使举国奋武,又能如何?至于主动发兵,卿可能给朕保证,击败汉军,收复故土而保之?”

李璟话里,满满的失败情绪,能得一时之安,享一夕之乐,已然满足,又哪里还需什么长视远谋。

见韩熙载的表情逐渐激动,李璟大概清楚,又要说那些在他看来很无谓的忠言诤语,手微抬阻止他,认真地道:“韩卿,今岁将过,可以提前准备好明岁的入贡之资了,以免届时再措手不及。”

闻言,韩熙载面皮抽搐了一下,沉声应道:“是!”

“另外,汉主继位将满十载,国书既至,我朝该当有所表示。嗯,朕当亲书一封贺表,再备厚礼,遣使北上,为之庆贺,此事也……”李璟继续道,不过注意着韩熙载有些难看的表情,当即改口:“此事,就交给钟尚书吧!”

“遵命!臣必然不负使命!”礼部尚书钟谟起身,含笑恭敬道。

“好!”李璟对钟谟的态度很满意。

“陛下,院堂尚有公务,容臣先行告退!”见殿中,酒照喝,舞照跳,韩熙载满腹的无奈,躬身一礼,似乎急于摆脱这满殿的“乌烟瘴气”,保持自己清高孑立的人格。

李璟显然也不愿意韩熙载在这边碍眼,破坏气氛,微醺的老脸上露出一抹宽和的笑容:“韩卿勤于公务,方有朕之安宁,卿可自为!”

“臣告退!”韩熙载再拜,而后佝身而去,只是在出殿转身时,甩了一下袍袖,似乎在发泄着自己的愤懑。

待其离开,殿中的气氛,还是冷了两分,冯延巳见状,拾一酒杯,靠近李璟身前,语气不忿地道:“陛下,你对这韩熙载优宠过甚了。此人自视才高,素来倨傲,今掌国政,恣意无忌,蔑视同僚。如今,都敢拂陛下的颜面,哪里还有臣礼?”

闻言,看了看这个没怎么衰老的宠臣,李璟嘴角稍微抽动了一下,应道:“韩叔言素来如此,这些年,秉执国政做得也不错。来,不理他,不要坏了我们的兴致!”

“是!”冯延巳举杯相应。整个人,倒显得很淡然,进谗嘛,自然需要反复不断,一点一点地中伤、污蔑。

冯延巳与韩熙载之间,不只是个人恩怨,主要还是利益之争。自宋齐丘及其党羽死后,冯延巳已是江南勋贵、官僚、地主唯一的领袖了。这些年,由韩熙载为首主导的改革,对他干人的利益侵犯得厉害,怎能不嫉恨之。

但是,上层的力量因为李璟压制党争而被打击的厉害,在北汉的巨大威胁下,韩熙载又打着救国图强的旗号行改革事,取得了舆论的支持,以致难挡大势,但暗中的对抗,对其政策的曲解、耽搁、阻碍,始终不断。

另外一方面,冯延巳个人对韩熙载观感也不好,人前清高,人后的生活一样奢侈,平日里还抨击他们这些人奢靡、贪图享受……

对于下边的变化与斗争,李璟心里实则也是清楚的,但他选择支持韩熙载的改革。最大的原因,还是在于丢了江北之后,使得南唐财政陷入危机,江南、江北经济上的互补平衡遭到严重破坏。

但是,在恶劣的形势下,朝廷的支出却加大了,战后抚恤,军事力量的重建,勋贵、官僚的俸养,皇室的奢华生活,还有每岁高额的岁贡。对南唐朝廷而言,必须加大财税的收入,必须得变,要么课重税于百姓,要么将刀子砍到占据了主要社会财富的勋臣、官僚、地主、富商身上。

李璟选择了后者,一是他们富,二是有韩熙载为首的一干人力主,不管如何,有韩熙载冲锋在前,他这个国主隐于背后当裁判,再完美不过了。

不过,这两年来,因为韩熙载的改革,朝中怨声载道,屡屡有抨击新政的声音,长期不断的谗言、中伤,耳根子本就软的李璟,显然又另生心思了。

一边享受着韩熙载改革的成果,一方面,又开始拔高江南勋贵、官僚们的地位了。有个现实问题,李昪当年开国,就有赖江南士人集团的支持,那些人,算是南唐的根基,与国休戚。

事实上,南唐与后蜀,十分相类,文教兴盛,经济富庶,军队孱弱。但论弊病,南唐更甚之,土地兼并严重,下层的百姓生计艰难,在割让江北之后,情况更是急剧恶化,许多在江北有重大利益的勋贵、官僚,不得不在江南想法弥补损失。

韩熙载的改革,虽有一定的压制效果,但治标不治本,在自上而下的对抗下,举步维艰,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艰难。

因为地域狭长,四面受胁,外部环境极其不友好,导致金陵的“亡国氛围”,比之当初的孟蜀要更加浓厚。毕竟孟蜀,还有那连绵的崇山峻岭,作为依仗,而南唐可凭借的,基本只有一条大江,并且还是分出去一半的长江,这能挡住北汉?换谁都不信。

国之将亡,乱象频生,到乾祐十年,金陵仍能保持着一定的平稳,已经是韩熙载等臣费心维持了。但是,大势之所趋,岂是韩熙载这少数人所能扭转的?

李璟与冯延巳这主臣各怀心思,礼部尚书钟谟那边,推杯换盏,与人相乐,目光时不时地投向二者,面上始终带着点笑容,意味深长。

韩熙载那边,慢慢地行走在冷风中,前往宣政院,抬眼望着寡淡的天空,脑中浮现出方才殿中的情形,心中无限怅惘。

他韩熙载,南渡已经三十多年,有二十多年的蹉跎,虽受唐主厚待,但始终不掌权柄,还一直为人所嫉,深陷与江南士人之间的党争。

一直到汉师南征,江北尽陷,国家陷入危颓之际,方才得到真正的重用。这些年,纠集了一干志同道合之士,顶住巨大的压力,厉行改革之事,意欲力挽狂澜,扶保大厦。

成绩自然是有的,但结果,始终差强人意。针对寄生虫一般的勋贵、官僚、地主、商贾的一系列政策,确实增长的财税,缓和的朝政的压力,但国家的实力,始终没能因此得到提升,底层的百姓,日子依旧越发艰苦,而他还要面对朝里朝外不断的非议、中伤,来自冯延巳等人的反弹,也越来越厉害。

而他改革所取得的成果,被用于岁贡,用于维护宫廷享受,用于奉养勋贵、官僚,与他所期待的富国强兵,相差太远。

当然,国家受国情有限,毕竟不能推到重来,一切的改革都是有限的,属于改良,心知其局限,并不是不能接受。

最让韩熙载心伤的,还得属李璟的态度。主上都是满身颓丧,丧志失气,得过且过,他再积极,又能如何?今年来,李璟的变化,也让韩熙载有了更深刻的认识,此非可托志趣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