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芈黍离
秋风萧瑟,奉节城头,高扬的蜀旗都显得有些萎靡,蜀卒立于城头,虽还不至惶无状,但士气的低微是肉眼可见。
一名老将,身着军甲,扶立城垣,纵目东眺。此人便是蜀夔州节度使庞福诚,苍老的面容间,连褐斑都透着疲惫,目光有些暗淡,背显得佝偻,似乎有些难以负担身上铠甲之厚重。
在汉军进攻诸寨,尤其是围攻巫山寨时,庞福诚不是没有挣扎过,派军东援,结果嘛,被汉军拿捏得死死的。守且艰难,而况于进攻,援应的三千军,被击退,若不是汉军的注意力集中在攻寨事宜,只怕那三千军就不只是被击退那么简单了。
“使君,连番败北,巫山已陷,东面要寨尽失,北汉大军即将兵临城下,而今兵微将寡,如何能当啊?”在庞福诚身边,一名僚佐,脸带凄然地问道,语气中满是失败畏惧的情绪。
“汉军势大,锐不可当,还需要早作打算啊!”另一人道。
闻言,庞福诚表情一肃,暗淡的目光变得凌厉起来,带有极大的威慑力,冷冷道:“作何打算?依尔等之言,汉军不可当,老夫该当直接投降啊?”
被庞福诚直接道破心中的想法,几名僚属,不由一呆,不敢与之对视。紧张的气氛中带有少许尴尬,一人怯弱地道:“夔州一大半的军力,都布防在巫山以东,不过数日,尽丧于汉军之手。待其寇临,如何保阖城军民啊?”
翻来覆去,就是那个意思,汉军难挡!
见彼等如此表现,庞福诚的脸色变得异常冷漠,衰朽的躯体挺拔起来,气势强烈,令人不敢侧目,厉声道:“老夫知道你们这干人在想什么!但是,奉劝一句,收起你们的小心思!我庞某受两代天子厚恩,绝不会行背主怯战之举!尔等若再敢出投降之语,乱我军心,我必斩尔头颅祭旗!”
庞福诚其言其表情,都不似作假,受其所慑,一干人诺诺不敢再言语。
“使君说得好!”边上,一名面目冷峻蜀将说道:“奉节尚有数千甲士,屯粮十万,军械足备,何惧汉军?西来的汉军也不过两万余众,连日攻寨,岂无损伤。尔等这干庸碌怯战之徒,张口难当,闭口投降,何以立足于这奉节城头,还是滚下城去,勿在此动摇军心!”
这名蜀将名为武守谦,乃是奉节监军,看其表现,倒是个强硬分子。被其这番直言呵斥,夔州的僚属们,多有些面红,不过,羞怒多于羞臊。
“好了!”庞福诚开口了,目光投向长江,似乎能看到正在巫山休整蓄势待发的汉军。
“尔等退下,安抚士民,将城中的青壮劳力都征调起来,搬运器械,另,再携木料,加固横江浮梁!”庞福诚吩咐着。
“是!”
“诸位也不必过于担忧!”思及处危难之际,还当协力同心,以固城池,庞福诚语气缓和了些,安抚道:“韩副枢密正在赶来,沿途调集援济之师,我军只需守他三、五日,可保无虞!”
勉强压下内部不和谐的声音,站在城头,庞福诚又回复了迟暮之态,伫立良久。
“庞使君,汉师未至,你还是回衙休息吧!城防御敌之事,暂时交给末将吧!”武守谦劝道。
又极目远眺几许,庞福诚对武守谦露出点笑容:“那便劳烦武监军了!”
转身,握紧老拳,庞福诚脸上尽显坚定,心中默念:“老夫在蜀中享福近三十载,足够了!”
此时的庞福诚,似乎恢复了当年追随孟知祥打江山时的豪情与慨然。当然,在庞福诚心里,对于夔州的防御与后蜀的国势,或许也没有太多的信心,所能做的,大抵也只有尽人事,听天命了。
在奉节城东,蜀军搭建了一座横跨两岸的浮梁,与其说是道浮桥,更不如说是道栅栏。木栅三重,铁索横江,铁锥狰狞,尖刺峥嵘,直向东方,目的嘛,自然是为了阻挡汉军舟船的进击。从汉军西进开始,夔州节度便投入人物力进行修筑,如今已成规模,也是蜀军防御的底气之一。
而在下游不远处,几艘走舸,停泊于岸。东路军的主帅赵匡胤,便是伫立船头,遥望那道“坚固”的防线。庞大的浮梁,就像一条张牙舞爪的黑龙,横卧于江上,在江水的冲击下,缓缓涌动,透着危险的气息,似乎随时打算将敢侵犯它的一切事物吞噬。
“赵都帅,查勘敌情的事,自有人做,你身为一军统帅,身系三军安危,何必亲自涉险而来?”在其侧,以龙栖军都将、东路都虞侯之职从征的张永德,不由对赵匡胤道。
“无妨!蜀军还拿我赵匡胤没办法!”赵匡胤淡淡道。
伸手遥指横亘江上的防御浮梁,赵匡胤轻笑说:“这道浮梁建得不错,我军舟船逆流而上,若是撞上去,还真会船毁人亡!沿岸的堡垒也很有条理,置兵于其内,既可拱卫浮梁,还可居高临下,以弩炮控制江上……”
赵匡胤嘴里满是赞叹,但表情间,始终从容轻松,明显已经找到应对的办法了。
张永德则道:“昔闻晋初之时,晋师伐吴,吴军大造铁锁链,投于长江险狭处,横断大江,以阻晋师顺江东下。蜀军,大抵是效仿此法,想要阻我军进途!此举,却是有些痴心妄想了!”
“张将军博闻啊!”赵匡胤对张永德投以赞赏的目光,眼神明亮,问:“依你之见,我军当如何打破其妄想!”
张永德想了想,说:“浮梁虽立,但犹需兵卒驻守!只需分军登岸,水陆并进,破其守桥之军。而后趁势夺取浮梁,渡江攻打奉节城。”
说着,手指向北面,张永德继续说:“如此进军,还可越过沿江北岸的石门、白帝城等寨及其护江堡垒!所以,这道浮梁,非但难起阻我大军之效,反与我军进军之便途!”
听其分析,赵匡胤下意识地抚掌,道:“张将军真智略之将也!”
“赵都帅真统帅也!”张永德一脸谦虚之态,看着赵匡胤:“这些情况,只怕已尽在都帅胸中了吧!”
赵匡胤没接这话,而是顺着其分析往下说:“如欲达将军所谋,需拔南岸诸堡,破其守桥之军。这进攻任务,就交给张将军如何?”
“奉令!”张永德应承得很干脆。
点了点头,赵匡胤招呼着:“看也看得差不多了,传令,调转船头,回巫山!”
“是!”
在赵匡胤亲临查勘敌情之时,江岸的蜀军守备实则有所察觉,但是,都不敢轻动,任其来去自如。
“那便是白帝城吧!”回程之中,指着北岸的一座小关,赵匡胤饶有兴趣地问向导。
“回都帅,正是!”
“夷陵之战后,汉昭烈帝于彼托孤,是以闻名。等破了奉节城,抽得闲暇,当前去游览瞻仰一番……”赵匡胤轻笑道,颇有闲情逸致。
七月二十六日,在巫山休整了一日的东路伐蜀大军,再度登舟西进,至石门,赵匡胤下令,兵分两路,水陆并进。陆上由禁军将领张永德、刘光义,率师弃舟登岸,直取横江之浮梁,赵匡胤自率大军,以为掩护策应,吸引御防蜀军的注意。
夔州的战事,进入最后阶段,东路入蜀的咽吭之地即将被打通。
第143章 夔州大捷
江水涛涛,长江南岸,杀声缥缈,惊扰了南面崇山密林的静谧,零星的獐、麂奔走,倒是有一批候鸟,停在一片高林上,看着江岸堡垒间一群愚蠢的人类相互攻杀,偶尔的几声啼鸣,似乎是在表示讥讽。
为拱卫横江浮梁,依照南岸地形,在原本来防御基础上,蜀军主要建了大小五座堡垒,很是坚固,共屯兵千员。不过,这就像是五块表面坚固实则疏松的骨头,被汉军禁军主力部队,逐一啃下。
“使君,南岸诸堡,已经丢了四座了!如今只剩下夔门堡,也是摇摇欲坠,如不支援,陷落在即啊!”奉节东城头,武守谦焦急地向端坐于席的庞福诚道。
终于有些坐不住了,庞福诚起身朝东南方向望去,距离甚远,看不甚清,朦胧的老眼中,浮梁前头的夔门堡似乎在晃动,仿佛要坍塌一般。
“这才多长时间?汉军就连拔我四座戍堡!其进攻能力如此强大,难怪巫山诸寨守不住了!”庞福诚重重地叹息一声。
实际上,与其说汉军的攻击力强,不若说蜀军的抵抗微弱,要更恰当些。夔州的防御布置,看起来面面俱到,实则错漏百出,守卒也难称精锐,士气更是低落,兵力布置也有问题,被汉军将帅抓住一点,便是犀利的猛攻。
“使君,必需要救援啊!否则夔门堡失陷,浮梁被夺,汉军可直达城头啊!”武守谦说道。
听其言,庞福诚的老脸上,露出几许紧迫,几许懊恼,此时他才意识到,那座浮梁,不是防御汉军的铁壁,而是供汉军勾连南北的通途。当初是怎么迷了心,听人进言,想到此法的?
不过,再是懊恼,也难掩局势的紧迫。
“汉军远来,一路进军,连番作战,缺少休整,必然疲敝,以求速战!还当坚壁以守!”庞福诚迟疑几许,突然道:“莫若断了浮梁,使其水陆并进的谋划落空!”
武守谦突然建议道:“我们费了那么多精力,方才建起,岂能轻易毁之!再者,有此浮梁在,汉军舟船也确实不敢轻进!我看了,陆上汉军,也不过三、四千人,连破数堡,兵锋必然挫钝,我愿领本部千人走浮梁南去夔门堡,能退则退之,不能退则加强守备力量!”
听武守谦这么说,庞福诚精神微振,但一时没有回应,面上的沟壑拧得更加复杂了,他在犹豫。毕竟年纪大了,脑袋也朽了,判断起事情,略显艰难。
“奉节所剩兵力,已然不足,再分师出去,城中的守备力量将遭到削弱……”庞福诚迟疑道。
前文提过,整个夔州境内,蜀军总兵力不足两万,分散戍守,想要处处兼顾,结果被逐个歼击。巫山的战事,前后损失水陆军一万多人,到此时,奉节的兵力,只剩下不到八千,还有一部分临时征集的青壮,同样的,分守城池及诸堡寨。而在奉节城中,只有四千多人。
见他犹犹豫豫,武守谦当即大声道:“时不我待,若汉军连夔门堡都破了,其势危矣!”
似乎是武守谦这声断喝起了作用,庞福诚僵硬地扭过脖子,深吸一口气说:“武监军务必小心!如有不济,当速退回北岸,老夫亲自带人接应你!”
“使君稍待,看我破敌!”武守谦严肃地一礼,倒有几分豪壮。
“将军保重!”
武守谦下城,很快整顿好兵马,开门出击。庞福诚仍扶墙而立刻,眺望江上,视野极限处,隐隐可见大股的汉船,蓄势待发,而在近前,由十余艘战船组成的一小部机动水师,正在江波上游弋,与岸上的蜀堡对射。
突然,从头船发射出几支弩箭,力道强劲,破空之音几乎把风声震散,直向奉节城,这显然是发自强弩。当然,由于距离甚远,难以及城,只是扎入北岸的一片野地里。在庞福诚看来,像是挑衅,也像立威……
“都将,蜀军有异动!”汉舰上,一名眼尖的军官,对张彦卿道。
经过治疗,张彦卿伤势好转,勉强能够行船指挥,特地向赵匡胤请命。纵目望去,见着自浮梁快速往南渡去的蜀军,朝南面的攻坚正烈的夔门堡看去,张彦卿立刻看破了其打算:“这支蜀军好大的胆子,竟然还敢主动出击,传我命令,靠上去,弓弩手齐发,送他们一程,让他们跑快点!”
“是!”
很快,江山的汉船不再与岸上的堡垒纠缠,驱至弓弩射程之内,向浮梁放箭。由于蜀树了三重木栅,给通行蜀军造成的伤亡倒不大,但士气的影响,可就严重了。
夔门堡,指挥进攻的张永德第一时间发现浮梁的动静,微一思索,即可与身边英武的汉将刘光义道:“刘将军,你立刻领一营,绕过此堡,前去截击,绝不能让那支蜀军成功增援夔门堡!”
“遵令!”刘光义毫不拖沓,应命而去。
回过头,看着仍在蚁附登城的汉卒,蜀军防御看起来摇摇欲坠,但距离破垒总差一口气。既是夔门堡坚固,也因为连续攻坚,士卒疲敝。禁军再是训练有素,但终究不是铁打的,也会累。
见状,张永德一挥手,将身边最后一营的后备力量投入,并拔出了战刀,不顾劝阻,英俊的面容间透着决然,亲自持盾,带人上去,并掷下严令:“一刻钟之内,随本将破了此堡!”
张永德一直是作为指挥主将被培养的,但人终究是有情绪的,张永德也有上头的时候。但是,遇到难关的时候,这样的作为,对士气的提升,也是巨大的。
夔门堡后,在北汉水师箭矢的照顾下,武守谦虽然成功南渡,但士卒忙乱之间,编制有所紊乱,当即于南渡头整军,背水立阵。
刘光义这边,带人翻过坡岭,绕过夔门堡。见蜀军状况,没有丝毫犹豫,干干脆脆高喝一个字:“杀!”
刘光义五百卒,武守谦约千人,虽然倍于己方,但不见丝毫漏怯,这一路来,蜀军的战力如何,都已明了。再者,这种情况下,别说对面千人,就是五千人,刘光义也敢带人冲一冲。
此番西来,随军内外将校,多有功勋,作为禁军中的后起之秀,刘光义岂甘落后于人。武守谦这边,阵势还没列好,汉军已如狼似虎地,保持着犀利的攻击阵势冲了过来,面对刘光义这不讲武德的打法,直接懵了。
正面的交锋,没能挡住一刻钟,便被打散,陷入崩溃局面。至于武守谦,早把自己出城的“豪言”给吞了回去,带头逃跑。南渡在汉军的“鼓励”下,速度不慢,北归在汉军的追击下,更快。
击溃这支蜀军,对于刘光义来讲,只热了个身。回首望了望夔门堡,绝壁之上,炽烈的杀声已变得紊乱,已有汉旗扬于上头,看来张永德已破之。
后顾无忧,刘光义更干脆地带着人,登上浮梁,追击,绞杀,最基本的目标,也要把北渡头拿下,以免浮梁被毁。
一路追剿,等踏上北岸,刘光义才有些体会到,赵都帅为何提起蜀军造的这座坚固的浮梁,就哈哈大笑。这北渡,太轻松了。
奉节城头,眼见着武守谦去得急,回得快,庞福诚表情阴沉得快滴出水了。紧迫之际,顾不得多思,赶忙下令开城,亲自引军前去接应。
刘光义这边,隔着数百步,见着蜀军的反应,两眼顿时一亮。原本,拿下浮梁,已经满足了,但此刻,一个念头在脑海中涌现,他想要更多!
当即重整兵马,转换成攻击阵型,高举战刀,大喝道:“弟兄们,我素称天下强兵,足可以一当五蜀卒。方才战得不痛快,可敢与我,再战一场?”
“战!战!战!”在刘光义的鼓动下,方才仅伤亡了二十余人的汉卒,个个嗷嗷叫,连喊三声,直接震到了奉节城前的蜀军。
战刀遥指,刘光义嘶吼道:“听令!目标奉节东城吊桥,随我杀!”
庞福诚这边,刚接应上武守谦,都顾不得鄙视其仓皇无措,便见刘光义带人速攻而来。虽然只有几百人,但气势汹汹,仿若一把锋利的钢刀,让他感觉脖子发凉。
回头看了看奉节城,又注意到混在一起的蜀军,庞福诚老脸顿时没了血色,到此时,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蠢事,怎么会想着亲自带人出来接应?
顾不得多想,庞福诚迅速地下令,准备接敌。他不敢下令撤回城去,那样很可能被这支汉军尾随入城,即便规模很小,但他感觉很危险。
然后,就在奉节城下,刘光义领军,就像切豆腐一般,把接应的蜀军给败了个彻底。庞福诚虽奋力呼吁激励士卒抵挡,但哪里挡得住,在这种情况下,溃败是必然,挡住才是奇迹。
老将,被汉卒摘了脑袋,武守谦逃得快,成功回到城中,但刘光义随其后抢占得吊桥城门。另外一边,张永德攻取夔门堡后,也不清剿残敌,简单地整军后,也跟着浮梁过江。抵至北渡头,发觉奉节城前的情况,大喜,感叹刘光义胆略的同时,动作也不慢,立刻率众,支援上去。
奉节,这座夔州重城,宣告陷落。
后边,得知张永德与刘光义不只扫清了南边的蜀堡,还趁势北渡,一举攻克的奉节,赵匡胤也难免惊愕。赶紧察问具体战况,悉之,不由感慨:“蜀军将校,莫不是嫌城池丢得不够快?”
认真地来说,奉节的陷落,带有一些戏剧性,蜀军昏招迭出,汉将则紧握战机!
七月二十七日,奉节失守的第二日,上游八十里的云安县,一支八十余艘船的蜀军船队赶至,停靠渡头休息。这是蜀枢密副使韩保贞所率援应之师,他奉命东来,已经是紧赶慢赶,于沿途州县调集了五千余士卒,装船驰援。
然后,得知奉节陷落的消息,如遭重击。
“夔州的守军在做什么?汉军才动兵多久,连奉节都丢了?”韩保贞有些气急败坏。
他自成都出发,甚至比赵匡胤西进还早几日,已经算是有先见之明了。奉命东来督战师,而今军队已丧,城池已丧,门户已开,他来督什么?
督个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