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芈黍离
“倒是你,在宫中,一切安好吧!”
面对高怀德的关心,贵妃展颜一笑:“我侍候官家快十年了,一切皆已习惯!”
见高贵妃言谈之间,始终保持着从容平静,高怀德心中不由生出了少许怅惘之情,看了看站在一边的刘晞,又望向妹妹:“你,太要强了啊!”
“深宫之内,从来都是暗流涌动,你争我夺。一切都围着官家在转,官家宠幸共三分,而后妃共逐。即便不争,凭着高家的影响,终为人所忌……”贵妃显得淡淡然的,娓娓道来。
见状,高怀德眉头微凝,道:“可是官家那边——”
“我侍奉官家这么多年,对他还是有一定了解的,所以,我从不逾越,犯其忌讳,惹其不满!”高贵妃轻笑道,声音悦耳动听。
看着高怀德,继续道:“现如今,一切尚可相安无事!但十年后呢,二十年后呢,届时,有些事情,只怕连官家,都无法控制!”
沉默了一会儿,高怀德又摸了摸双目澄澈无辜的刘晞,说道:“不管怎么样,我都是你兄长!但是,我也需为整个高家考虑!”
高怀德话里有话,高贵妃闻之,凤眉越发舒展,轻轻一笑:“我明白的!终究,还得看刘晞的成长与表现,看官家的意志……”
说着,高贵妃有些刻意地岔开有些隐晦而沉重的话题,说道:“大嫂已然故去,哥哥仍旧独身一人,无人照料,也该考虑续娶了!要我差人,给你物色一下吗?”
闻之,高怀德摇摇头:“这两年,都在军中,顾不上!”
事实上,高怀德哪里会缺少照料的人,身边侍妾、婢女也不少。如欲娶正妻,免不了又是一桩政治联姻……
在长安,刘承祐一待,就是近十日,这段时间,也是没有一点空闲。关中政情民生,吏治刑名,西南军务,西北边务,他能就近关注的事情太多。
一直到送走向训那干西南将帅,刘承祐也起了东归之心。同时,朝廷关于蜀乱的善后意见,也呈至御前,对于宰臣们的考虑,刘承祐这边,并没有多少意见,基本照允。
尤其是蜀俘迁移实边的建议,得到了他高度的认可,直接批复,并指示东京,派出一支精干职吏西来,负责协调地方与边州,等到入秋,也正是个适合迁徙的季节。
“郭侗,你入崇政殿多长时间了?”京兆府衙内,批复了一些来自东京的要务,刘承祐看向舅哥,问道。
郭侗不知所以,老实应道:“回陛下,约有三载了!”
“时间也不短了!”刘承祐点了点头,看着他:“有没有到下边,担些具体职司的意愿?”
皇帝都这么问了,必然有其想法,郭侗也机灵,拱手应道:“陛下如有所托,臣愿听安排,责无旁贷!”
“好!”见其这般觉悟,刘承祐很满意,说:“这些蜀俘,不,这些蜀籍汉民的迁移,朕交给你去负责统筹落实,如何?”
略加考虑,郭侗以一种肯定的语气答道:“多谢陛下信任!”
“近三万人的迁移,说多不多,却也不少,关键是分散在各州府,又受前乱的影响,人心难免浮动不安。要多费些心思,动些脑筋,宣传朝廷的政策,以安其心。
与地方官府,要尽力配合好,多做沟通,注意方法。所迁之地,要提前考量,宁虑多,勿虑少,做好充分的准备。
迁徙所需一应钱粮、工具、种子、托马,找转运使阎晋卿支取,布政使李少游那边,也会尽力支持你……”
“总之,这是个细致而费时费力的差事,并不轻松,要耐下心,不急不躁!朕相信你的能力!”
听皇帝这番话,既是提点,又是鼓励,郭侗面色微喜,干劲十足的样子,道:“有陛下如此教诲,臣必定竭尽全力,不负所托,将移民实边之事,妥善完成!”
“嗯!”刘承祐颔首。
扫了眼京兆府衙,刘承祐突然问张德钧:“那李崧现如何了?”
“回陛下,仍在府中待罪!”张德钧道。
“呵!”刘承祐不禁摇摇头:“这些文人,都喜欢给朕来这一套吗?故作坦然?”
“既如此,朕就成全他!传诏,京兆府尹李崧以本职致仕,由判官赵修己接任!”刘承祐吩咐着,停顿了下,又挥手补充道:“关中都指挥使赵弘殷,随驾东归,都司暂由副使代理!”
“是!”
第113章 西使归来
对于京兆府李崧的处置,刘承祐倒也并非纯因关中蜀乱而事后追责,当然,最初的时候,他确有那种心思。
不过,随着后续情况的发展与变化,刘承祐也就改了初衷。布政使扈彦珂的撤职,按察使沈遘的病亡,都在这比较敏感的时刻,在不知内情的人看来,这已是十分严厉的问罪处置了。
下边的州县官吏,自有朝廷部司去陟罚臧否,惩前毖后,警示天下臣工的效果,也能达到。
至于李崧,更多是因为他为官的问题。不可否认,李崧有文才,还是前朝宰臣,再加与雍王的关系,当个京兆府尹,资望能力是绰绰有余。
但是,就刘承祐所知,早在他还是雍王太傅兼京兆判官的时候,就有提拔亲旧,任人多私之嫌,后来扶正京兆府,更是略显张扬,亲戚宾客,倚势使奸者,屡见不鲜。尤其是他的两个弟弟,倚仗着其权势,广置产业、田亩,大发其财。
李崧自己或许“出淤泥而不染”,但对其作为,刘承祐并不能容忍。刘承祐并不要求他的臣子们“绝情绝性”,全心为政,一意报国,但是,亲旧利益之往来,是需要有所约束,权势越高,越是如此,而况于李崧近乎放纵的行为。
这,才是李崧被致仕的真正原因。让他以本职致仕,已经是看在刘承勋的面子上了,并且,此事还不算完,对于李家亲旧的调查,仍会继续。
另外一方面,东京那边,传来了宰相李涛关于后续处置的建议,就有针对赵弘殷与李崧的弹劾。
或许对于李相而言,高兴的是皇帝同意了他的想法,失望的则是,后续的人事安排,都考虑好了,直接强势地插手吏职,攫取属于他的权力。
事实上,近年来,刘承祐也越发觉得,让作为首宰的李涛兼顾吏部天官,有些不妥当了。
黎明来自东方,天色微亮,朝阳播撒着一缕缕柔和的光辉,映得天际泛红。晨色惊醒了寂静的长安,街坊之间渐渐喧哗,人声、畜声弥漫其间,长安士民,开始了新的一天。
回京的各项准备都早已做好,在晨曦初露之时,随驾后妃、皇子、宫人、文武、禁军,已集结于长安城外。
因为来时间的热情相迎,这去时,刘承祐特意嘱咐,动静要小,不要扰民,影响长安百姓的正常生活,这“爱民”的形象与人设,持续打造中。
即便如此,关中、京兆将吏与大量军士、百姓的注视之下,天子踏上了东归的旅途。
盛夏的早晨,一片干爽,甚至有些凉快,但只需稍微跑一跑,卖些力气,便能感受到那种几乎附骨的燥热。待旭日高升,新一轮的烘烤又降临了。
长安城西,宽阔平整的官道上,一支二十来人的队伍,在夏日照耀下,缓缓走来。几匹健马,一群马驼,还有四辆驮车。
每个人都风尘仆仆,衣衫虽不算褴褛,但显然陈旧,有些破损。不过,都带着一些铁血之气,那种经过生死磨砺之后的气质,都配着武器,三柄长剑,剩下全是铁刀,马上、车上还有一些弓弩。
“终于到长安啊!”望着不断在视野中变大的长安城,一名身形健硕的中年汉子感慨道。
高坐在马上,卢多逊形容也舒展开来,轻声叹道:“是啊!终于回来了!”
这支队伍,便是前年冬,受天子刘承祐遣派,出使河西,刺探西北边情的卢多逊一行人。如今,总算是东归了,不过,与西行之初的大队人马相比,如今只剩下这二十余人了。
经过长时间的劳顿、见识,饱受西北风沙吹砺,卢多逊已不似在东京时那般白净,皮肤明显黑了不少,粗糙了不少,但整个人却硬朗了几分。
“卢郎君,你记性好,我们此去河西,一共花了多长时间?”中年汉子姓王,乃是武德司下属,秘负使命,护卢西行,回来之后,心情放松,话也多了,忍不住问卢多逊。
卢多逊看了他一眼,长时间的生死相依,成就了一份深厚的情谊,对他道:“如果我没有记错,足有二十个月了!”
“不容易啊!”
受命西使,远赴绝域,绝对是件苦差事,辛苦也就罢了,还危险。他们这近两年的经历,翻过山,跨过河,走过戈壁,越过沙漠,与河西诸族打交道,在马匪贼寇中得生,其间艰辛与苦楚,非常人所能想象。
“也够久了!”卢多逊道,嘴角却泛着笑意:“不过,总算是回来了,我们终究是幸运的!听说陛下西巡至长安了,我们可就近缴旨复命了!”
“走,进城!”轻踹马腹,卢多逊招呼道。
他们这干人,早就被城门的守卫注意着了,周遭的行旅也都远远地避开。待到近前,即被阻拦喝问:“你们是什么人,到边上去,接受检查!”
一路的经历,心态早已被打磨的平和,面对守卫队长毫不客气的盘查,卢多逊显得很谦和,拱手道:“本官乃是奉陛下之命,出使河西、西域的使者,而今使命归来,烦劳通报放行!”
说着,卢多逊还将符节、官凭等身份验传之物拿出。听他这么说,队长立刻重视了起来,认真地打量了卢多逊几眼,虽然年轻,但气度不凡,并且明显是经过长时长途旅行的。再加上,天子的使者,可没人敢冒充,尤其是这光天化日之下,长安大城之前,再加身份验传,顿时就信了八九分。
“放行!”队长当即吩咐下去,同时使人,速向衙司禀报。
京兆府衙内,新上任的府尹赵修己正在察看政务,虽然在京兆府任职也有一年多了,但成为一把手,感觉就是不一样,也需要花一定的时间适应新的职位,新的身份。
赵修己,早年是河中李守贞的幕僚,颇为倚重。不过,这是个有深远眼光见识的人,在李守贞叛乱之前,称病携家小逃离河中,投向潼关,并向朝廷示警,提供了不少河中叛军的内部情报。在平定河中之乱的过程中,起到了一定的重用。
接下来的这七年中,屡次升迁,直到调入京兆府充任判官,与李崧搭档,再到如今李崧致仕,顺利地成为一府首。
变乱之中,寻觅机遇,对于赵修己而言,河中之乱,或许只是抓住了求生的机会,而此次关中的蜀乱,却实实在在是晚年宦涯的一大进步。
得到卢多逊的消息,赵修己表现出了十分的重视,放下手中的事务,亲自去将卢多逊与那武德司王探事延请入府衙。
后堂之中,已经年逾花甲的赵修己,面态和蔼地看着卢多逊:“二位出使西域,历尽艰险,着实辛苦了。如此功苦,不下与张骞出塞啊!”
“赵府君谬赞了,卢某有自知之明,岂敢与博望侯相提并论!”卢多逊埋头吃着府中准备的酒菜,很不客气,也未注意吃相,听其夸奖,谦虚道。
“卢使君,却也不需过谦,往返万里,驰骋塞外,弥时历远,绝非常人所能成就!”赵修己说道。
狼吞虎咽地进了些食,又大口地喝了几口酒,擦了擦嘴,露出一副畅快的表情,卢多逊看着赵修己:“敢问使君,进入凤翔之后,下官听闻陛下西幸长安,故加速东来,以求觐见。如今看来,陛下已然起驾回京了?”
第114章 三桩大功
“卢使君果然机敏,如你所言,陛下确已起驾还京!”赵修己捋了下老须,应道:“并且,乃是今晨起驾!”
闻言,卢多逊这才露出点可惜之色:“那可真是不巧!”
“二位历经艰辛归来,车马劳顿,可暂于长安休息一日,待养足精神,再行东向,并遣人向行营通报归来之事!”赵修己建议道。
卢多逊想了想,摇头道:“多谢赵府君盛情款待,在下感激不已。在下如今谒君心切,就不在长安多待了,当火速前往,追上行营,叩见于御前!”
“使君意愿如此,本府也不便阻拦!”赵修己指着卢、王二人,一身的风尘、脏污,轻笑道:“不过二位,可在府中沐浴一番,换身衣裳!”
“下官此番出使,有不少见闻与收获,需要向陛下汇报,君驾在望,却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卢多逊动道:“府君的美意,在下心领了!”
目光稍微在卢多逊身上扫了眼,赵修己哈哈一笑:“既然卢使君复命心切,本府也就不做强留了!”
“下官有个不情之请!”卢多逊拱手道。
“但讲无妨!”赵修己摆摆手:“你是出使西域的功臣、英雄,不必如此客气!”
“下官一行人,连日行路,马力已疲,不堪追赶,恳请府君能备五匹健马,供我等东进!”卢多逊道。
“此事易耳!”赵修己老脸上顿时洋溢起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至于长安城不过一个时辰,卢多逊便率领五名随员,带着重要文书、记录、图册,飞奔向东,欲追赶御驾。剩下的随众,则押着车辆物资循后而归。
“我说卢郎君,行营人多辎重,又值盛夏,每日能赶八十里,已经算快了。即便在长安休息一日,明日也能赶上,你何必这么着急呢?方才赵府君,那番盛情,何必拒绝呢?再者,即便要走,洗浴一番,换身干净衣服,不该舒服些吗?”在长安歇息了一阵,酒足饭饱精神足,数骑奔驰在艳阳下的官道上,王探事忍不住对卢多逊嘀咕道。
说着,还往自己身上闻了闻,一脸嫌弃的表情,道:“赵府君不说,还没有感觉,这反应过来,污秽汗臭满身,令人作呕,这如何面君?我等粗汉也就罢了,你们这些文人才士,不是讲究风度形容吗?”
听其言,卢多逊一脸从容自信的表情,催动着马匹,没有直接作答,反而问道:“你说,我们此番出使河西,称得上艰辛吗?”
“那是自然!”王探事当即道:“走了那么多路,遇到诸般险阻,屡次游走在生死边缘,死了那么多人,百般辛苦,一言难以尽述!”
“是啊!但这些,你知,我知,西行随众皆知,别人未必这般想。朝中大部分人,对河西的情况并不了解,或许有的人还会认为,我们为国出使,持节西向,是一路坦途,百族相迎接待。”卢多逊语气仍带着点笑意,抬手在王探事与自己身上指了指,道:
“我们身上的这些汗水,恶臭,尘污,就是我们这一路,这二十月的经历见证,越是狼狈,越是难堪,则越凸显。再者,我们也未刻意作假,只是将最真实的一面,展示在陛下与大臣们面前!”
说完,见王探事有些愣神,嘴角微微勾起,继续道:“陛下有远谋大志,将来一旦统一宇内,定会挥师北伐,近平边缚寇,复前唐旧土。前年,遣我们这一行人西向,侦测察看陇右、河西与西域的现状,也是为将来大汉将士西进做准备!”
卢多逊的眼神中焕发着明亮的神采,手下意识地挥舞了几下,道:“这一路,你们也默默地记录、绘制着图卷,那般小心,谨慎,珍藏,只怕也是受了密令吧。我虽是一介文人,见识浅薄,却也能看出,那是一张军事舆图。”
“我们历经百转千折,既有所获,得以还朝,不菲薄地讲,我们都是功臣。对于功臣,陛下又岂会因这满身狼狈,而有所慢待?”
听完卢多逊这一番话,王探事眨了眨眼睛,摇头苦笑感慨道:“你们这些文人,心思就是重……”
卢多逊也笑了笑,冲王探事道:“王兄出自军中,豪爽豁达,我们这一路往返,也是共患难,生死之交了,是故以衷言相告!”
王探事点了点头:“卢郎君,如你所言,我们回来,是立下大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