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芈黍离
“大王,也只有远离瓦桥关,末将方能真正放下心来!”赵思绾露出了笑容:“实言以告,这几日,末将感觉我们如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注意到赵匡赞默然的表情,又补充了一句:“末将的生死不足惜,唯恐大王的安危,干系重大啊!”
“这段时间,天子对我们,也算是礼遇重待了。”赵匡赞瞥着赵思绾,说:“你赵将军,也得到天子亲自敬酒,赞你功德与豪勇,怎么,就一点感触都没有?”
“天子固然礼遇我们,但诸般热情,却是让人有些难以适用!”赵思绾应道。
“是啊!”赵匡赞英俊的面容间,也不禁流露出少许凝思,幽幽道:“天子的做法,确实让人不禁猜测,为何对我们如此热忱厚遇,那温和的笑容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
“不瞒大王,这几日,北面军将,轮番宴请,末将是推不得,辞不得,应邀则生疑惧!”赵思绾一脸后怕的表情:“末将当真担忧,饮宴之间,会突出伏兵,刀斧加身。”
“你这却是过虑了!”看赵思绾那仍带疑惧怕的神情,赵匡赞从容地说道:“天子前后,从未显露羁留之意,言谈行为,尽显热忱,既然放我们北归,足见朝廷大政不改,其心之诚!反倒是你,诸般戒忌小心,只怕引人注意啊!”
闻言,赵思绾脸色变了变,咧嘴笑道:“末将只是一粗人,哪有大王的涵养,沉着冷静,处变不惊,不减风度!”
在到瓦桥关之前,赵思绾在心里可做好了各种应变准备,然从弃械随着赵匡赞觐拜刘承祐开始,一切筹谋盘算,都成了空。与随行的燕骑隔离,凭他一人之勇,半点挣扎都难有。
在瓦桥关的这几日,赵匡赞一行,受到了最隆重的礼遇与最热情的接待,没有一点不融洽之处,唯一让人感到不和谐的,大概就是皇帝的态度太温良和蔼,让人有些吃不消。
对赵匡赞,刘承祐以兄礼侍,着众将敬酒不算,还让几名皇子举杯。夜间,又拉着他君臣对饮畅谈,纵论天下,并让皇后亲自给二人斟酒,若周淑妃在,估计还会让其弹奏几曲,用以助兴。其后,又抛下美娇娘,与赵匡赞同榻,抵足而眠,一连数日,皆是如此。
至于赵思绾,刘承祐也亲自持杯相敬,回顾其功劳,多有赞誉勉励。说起来,赵思绾对大汉还是有战功的,乾祐元年,王峻率师抵御孟蜀入寇,败蜀帅张虔钊于鸡峰山,当时血战破寨,赵思绾乃是头功。那也是赵思绾的名字第一次传入刘承祐耳中,其后便是王峻上奏,言赵思绾桀骜不驯,凶狠残暴,狼戾不仁,必至祸患,请刘承祐将他斩杀。
王峻当初,或许是因为赵思绾对他不敬,得罪了他,以致打击报复。但从后续的发展来看,王峻所言,倒也中之。
而别看赵思绾,个性凶暴,向以乖张桀骜示人,平日里对汉帝也颇有不逊猜疑之言论,但真到了刘承祐面前,虽然免不了少许矜持,但也更像面对猛兽时给自己披上一层保护的外衣,乖巧得像一只温顺的小猫,谦恭陪笑。
此时,回返途中,思及自己在瓦桥关中的表现,赵思绾竟难得有些羞臊之感,只觉有些丢面。
总体而言,瓦桥关谒君,赵匡赞始终保持着从容淡定,而赵思绾,则是被害妄想,疑心生鬼,兀自难安……
“大王,虽离关城,我们还是加快速度北返吧,以免汉帝改变主意,派军截杀我们!”赵思绾的被迫害妄想,显然已经有些严重了,心里估摸了一下,向赵匡赞进言:“北边就是白沟驿,我们直接从刘李口渡河,只要过了巨马河,也就无忧了!”
“放松点吧,赵将军!”听其劝谏,赵匡赞轻叹道:“天子若真想谋算于我们,在瓦桥关,有的是机会。既然放我们离去,我们不妨坦然些,在此徒自疑忌不安,却没必要,表现得不堪,反倒让人小瞧了!”
“大王说得是!”又想了想,赵思绾不由得表示认可:“是末将多虑了!”
“大王,若有下一次,再不能这般南来,置身于危城之下!”赵思绾建议道。
“哦?”赵匡赞饶有趣味地看着赵思绾:“依你之见,往后天子再召,我当如何啊?”
“末将以为,纵使天子不亲自北上幽州,也需在巨马河之北,永清就不错……”
“你倒是也敢想!”赵匡赞淡淡一笑。
考虑了一会儿,赵匡赞吩咐着:“回幽州之后,将新购得的三百匹战马,进献到东京吧!”
“什么!”赵思绾闻言脸色就是一变:“那可是我们花重金购得的啊!大王你也知道,汉辽之间虽然边贸繁荣,但契丹人对马匹交易的控制监管何其严密,我们购得这批战马,可废了多大代价,就这样献给朝廷?”
赵思绾语气中全然不乐意,赵匡赞也理解,毕竟他们口中那批战马,是补充给赵思绾部下的。但理解归理解,他的决定与命令是不容质疑的,赵匡赞的语气也有些严厉:“我意已决,回去即办,汝不必多言!”
注意到赵匡赞的表情,赵思绾再是不甘,也只好闷声应道:“是!”
见状,赵匡赞语气也缓和了几分,说:“我多年未朝,每岁逢节,也只是上表。不过三百匹战马罢了,抵得上朝廷每年协发我幽州的那么多钱粮?”
“我甚至在想,若有机会,当亲率文武,进京述职谢恩!”
听赵匡赞这么说,赵思绾阴晴一阵,沉默少许,说道:“大王,这三百匹马,献给朝廷,末将无话可说。可我军中,分与他部的马,得收回,以供训练……”
因为财政的缘故,燕军之中,在军备之上,也是有些精打细算的。此番从辽西部族,分批购得战马三百匹,补充赵思绾部的同时,也裁汰下三百疋旧马,分给他部。如今,赵匡赞想要献马,等于是拿他赵思绾的“财产”,自然想要讨回,怎么样都不能亏了他赵将军。
听其言,赵匡赞也明白其心思,笑了笑:“也不必这般麻烦了,先委屈你一下,回幽州后,孤从王府调配一批钱帛,再设法采购吧!”
“是!”赵匡赞一番温和的态度与言语,赵思绾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观其那并不可好看的神情,赵匡赞脸上仍旧洋溢着笑容,只是眼睑微微垂下,眼神愈显深邃。经过此番南下,经过这些年的暗中观察,此时的赵匡赞已然给赵思绾定性了,这是个危险份子,再任其发展,迟早牵出大祸。
此前容忍之,是念其侍奉赵家多年,勇猛敢战,但如今,很明显的,此人是越发认不清自我了,扩充实力与影响,也有些不加收敛。
幽燕未来如何,暂时还难以下定决心,还需坐看天下局势的发展,但对赵思绾,必需得有所打压措施,监视控制了。
燕军的将校,能用的可不只一个赵思绾……
第91章 作别西行
“……帝不好弄,严重寡言,及长,面紫色,目睛多白。初事唐明宗,列于麾下……”
关衙之中,清脆而明晰的读书声自刘煦口中发出,刘承祐正座案上,听其背诵,手中自然地翻阅着几个儿子的课业,脸上露出的满意的笑容。
刘煦口中背诵的,乃是由已故史臣贾纬同宰臣薛居正等史官学士合纂之《高祖本纪》,乃是皇子们学习的必读的一篇,也是刘承祐授意太傅张昭教习的。
直到刘煦背完其中一段,方才告停,刘承祐放下手中的书,看着四名皇子。
“你们学得如何?”刘承祐看向二、三、四子,问道。
刘旸说:“虽然不如大哥能够熟练背诵,却已能通读!”
刘煦赶忙应道:“儿亦只能背诵其中一小段!”
“那也不错了!”刘承祐的双目之中,满是和蔼,对着四小儿,教育道:“我也并不要求你们能够全篇背诵,但需通读。
史官们写得很好,尽述你们皇祖经历!让你们习读之,是要你们好生体会,皇业肇基之艰难,牢记创立江山之不易,那是你们皇祖,一刀一剑,浴血厮杀,打拼出来的。
你们作为皇子,身上流着父祖的血脉,享受着皇室的尊崇,也肩负着维护社稷,巩固江山的责任。《本纪》所记叙,亦有国初局势之紧迫,社稷之艰难,宗庙之危颓,希望你们永远不要忘记,大汉江山,来之不易。
为父已经在竭力收拾天下,为子孙后代,建基谋福,但二三十年后,这江山,却是要靠你们兄弟了……”
刘承祐的一番话,几个小童,不管能理解几分,但从彼等严肃认真的表情来看,显然还是听进去了的。
刘煦带头,郑重地说道:“儿等将来,必定以皇祖、爹爹为榜样,维护我大汉江山!”
“去吧!今日就到这里,给你们放个假,下午想玩什么,就玩什么!”刘承祐露出一个慈父的表情。
“谢爹爹!”刘昉欢呼了一阵,率先迈着小腿,撒欢而去。
刘煦最为矜持,规矩地行了个礼,方才温温吞吞地离开,但原本紧绷着的小脸,也明显松弛下来。作为学生,面对检查课业的老师,不论优差,总归难免紧张,尤其此番,检查的可不是张昭那老学究……
“官家,燕王一行,已然起行北归了!”张德钧前来禀报。
“朕的礼物,给了吗?”刘承祐随口问道。
张德钧说:“小的亲自交到燕王手中的!”
“他们什么反应,说了什么?”刘承祐问。
张德钧答道:“燕王面无异样,只是恭拜于道间,表示对官家的感谢。倒是那赵思绾,如释重负,似乎急于北归!”
“燕王其人,还是明理的,深晓臣节,值得托付。倒是那赵思绾,暗中戒备,急于脱身,仿佛朕这里是龙潭虎穴一般!”刘承祐嘴里嗤笑道。
“官家说得是!赵思绾为燕军大将,手握兵权,素来骄横,心怀贰心,官家或可设法除之,以消后患!”张德钧接话道。
“呵呵!”刘承祐乐了,笑吟吟地看着张德钧:“你这是给朕出谋划策吗?”
闻此言,张德钧清秀的面庞倏地一变,赶忙说道:“小的多嘴!请官家恕罪!”
“去把陈留王以及五军使唤来!”收回目光,轻拂过袖子,道:“另外,再通知石守信,准备起行。此番北巡,就以此地,停留甚久,也该动身了!”
“是!”张德钧绷着身体,问道:“敢问官家,下一步欲巡何处,好教石将军做探道准备、路线安排!”
稍微考虑了下,刘承祐说:“向西,先去保定军,再往真定府!”
“是!”
张德钧快步而去,刘承祐仍坐于案,拾起御笔,写下个方方正正的“燕”字。经过这么多年的不断习练,再加上书法大家杨凝式的指点,到如今,刘承祐的字总算能够入眼了,当然,也仅仅是能看,完全谈不上“艺术”。
脑中,关于幽州与燕军的思绪,不断纠缠在一起。这几日,在与赵匡赞的倾心交谈之中,除了联络关系,畅谈军政,议论契丹的问题之外,赵匡赞也主动提及将来幽州的地位问题,只是被刘承祐有些刻意地回避了。
不过,依赵匡赞口中的话,隐隐有交权还政,以求平安之意,但刘承祐感觉得到,试探居多。并没有与之深谈的意思,刘承祐反而极尽劝慰安抚勉励,让他不要多心,幽州离不开燕王,防备契丹还需他尽力,让他安安心心地做大汉的北天一柱。并且重申,卿不负我,我不负卿,只是这回,再没提什么“永镇幽州,世袭罔替”了。
而据赵匡赞的表现,观察可得,此人虽心怀忧虑,但终究属于可以争取的。权欲谁都有,恋权难舍,也可以理解。关键是,赵匡赞是属于有见识,能持理性者,这样的人,短时间内,仍旧可以做到融洽相处,求同存异。
事实上,对于燕军,刘承祐忌惮或许有之,但还不至于疑惧。打根子上,赵氏父子所掌之燕军,是汉廷扶植起来的,虽然保持着一定的独立性,但受朝廷的影响,远远比明面上的要深远。
赵延寿还在世时,刘承祐就多有手脚布置,而后面的这些年,明面上未加插手,但暗中的渗透、安排从未停止过。幽州若有变,从其内部能够爆发出能量与阻力,就足以让赵匡赞顾忌。
当然,对于朝廷的安排与动作,赵匡赞心里也是有一定认知的,若是连这都不知晓,他赵匡赞也没资格镇守幽州,维持局面稳定这么多年。
刘承祐也想过,若是赵匡赞此时便求内附,他又当如何反应,是从速接收,还是顾忌契丹的影响而不作变化。当然,这也并不难选择,以他的习惯,会取其实权,而虚置“燕王”,维持明面上的局势,这也是对朝廷最为有利的结果。
然而,赵匡赞并没有。有的事情,看透容易,但看透之后,想要做出正确的选择,可就难了……
未己,安审琦携五军使入内参拜,令其落座,刘承祐也不多废话,直接道:“诸位与朕会面于此,推诚置腹,堪称盛会,然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朕逗留至此,八日有余,合该起行。诸君离关日久,难免耽误了军务,也都收拾收拾,各自返还驻地吧!”
“是!”
“临别之际,朕就不另设酒席,谨以一杯淡茶作别!”刘承祐拿起还冒着热气的茶杯,说道:“请!”
“谢陛下!”
饮罢,刘承祐再道:“诸位回军,朕仅以一言相告,训兵马,砺士卒,以待大势!今后,仍当保持克制,在那抑奋武之心,以稳北疆局势。待到朕重来之日,必是诸君,用武之时!”
“谨遵陛下教诲!”安审琦牵头,拱手道。
“另外,与幽燕三州,要和谐相处,维持关系!”刘承祐又警示道,看向马全义:“尤其是永清军,朕听说这两年,你军与燕兵多有摩擦冲突,今后要尽量避免,戍堡,不要再向北筑了!”
“是!”被点名,马全义有些无奈。
“朕准备去保定军看看,董将军,就随驾西行吧!”刘承祐又看向保定军使董遵诲。
“遵命!”董遵诲不惊反喜,心中暗暗琢磨着,要让刘承祐一瞻他保定军的雄壮军容。
第92章 定州事
遂城县,原属易州,不过后来随着汉军防线北移,成为了北军的驻地,朝廷以此固城设险,以防契丹,为保定军驻地,保定军额三千。
御驾只在遂县停留了两日,检视保定军,就如董遵诲所期待的那般,对于保定军的军容、士气、训练、兵备、城防,刘承祐给了不低的评价,对他统练兵马的能力表示认可,让董遵诲乐开了怀。
刘承祐告诉董遵诲,赵匡胤曾向自己举荐他,说他董遵诲乃是难得的将才,知兵略,性豁达,可托大事。
当时,刘承祐观察着董遵诲的表情,有惊讶,有回忆,有惆怅,有不甘,当然最终都化作一缕释然。显然,赵匡胤对董遵诲的评价,让他很是意外。
因为知道董遵诲不喜读书,临行前,刘承祐还特意叮嘱他要多读书,并拿赵匡胤来刺激他,说他若不知书,则永远可为将而不能为帅。并且,将随身携带的几本,由三馆修订的史志典籍送给他。
对于董遵诲,刘承祐算是十分恩待了,而从董遵诲的反馈来看,效果很不错。
自遂县南下,行百六十里路,乃是祁州浦阴县。不算平整的道途间,大队施施而行,四处郁郁葱葱,一片夏日的繁茂盛景。
场面很安静,周遭除了鸟叫虫鸣之外,便是士卒的脚步,车轮的碾压,以及行营的鸣声了。慵慵懒懒地自睡梦中醒来,刘承祐注意了下外边的环境,垂阳暗黄,时辰已然不晚。
敲了敲车厢,问:“谁在外值守?”
候在外边的是张德钧,闻声赶忙开口应道:“是小的,官家有何吩咐?”
“到哪里了?”刘承祐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