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芈黍离
“既如此,为何不开门迎大军入内!”史彦超语气中透着不满。
“高保融欲遣使去东京、襄阳,商讨此事!”曹彬以一种猜测的语气道:“末将稍作揣度,高保融是想以江陵,向朝廷讨些优渥待遇。朝廷未有敕旨到来,他不会轻易献城!”
“军情紧迫,大军南下平湖湘唯恐不及,这高氏还有这等私心,拖延我大军!”史彦超怒骂道。
曹彬则摇了摇头,有神的眼睛中露出点冷芒:“依末将看,将军且驻扎城外,接受其犒资,继续威慑江陵。将此间情况,禀报中军!数千铁骑,难以攻破坚城,待都帅大军至,可就由不得高保融了!”
第20章 屯务废改
南方的战事,对开封城似乎没有造成任何影响,于东京士民而言,朝廷平荆、湖,断没有失败的道理,相较之下,还是夏季到来对他们生活的影响才更值得关注。
作为大汉的皇帝,关注荆、湖战事之余,还有更多的军政要务需要他决策处置。而此时摆在刘承祐面前的,又是一个重而大的问题,关于大汉诸道州的屯田事务。
开国之初,百废待兴,中原大地惨罹契丹祸害,破坏严重,生民流离,土地荒废。但欲拨乱反正,恢复秩序,发展生产,效率最高者,当属屯田了,集中生产资源,集中发展,大利于国。
大汉最初的屯田事务,还是栾城之战后,在恒、深、冀、赵施兴屯田务,当时便招徕诸方难民十余万。其后,在郑州、魏博、中原诸州都陆续展开,多年下来,全国屯民加起来,有上百万众。
在初次,屯务的发展,对于国家的恢复,财税之收入,是有巨大好处的。直到如今,仍旧是一笔可观的进账。然而,不得不说,屯田之策,本质上还是对屯民们的剥削与压榨,即便如今,屯务产出,官府仅仅收取其中四成了。
初时,难民流离,饱受苦楚,亟待安宁,朝廷与其耕作、生存,再给其保护,自然乐于奉献。但随着国家的发展,局势的安定,原本的恩惠也就变成剥削了。
尤其是,同那些有自己土地,享受官府政策的自耕民相比,心里的落差就更大了。从来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大汉的自耕民们,纵使税赋也不轻,但也不是屯民们所能比的,更重要的,他们所种土地,属于自己。
近两年以来,各地皆有上报,屯民弃耕逃逸之事屡有发生,并且爆发出的民乱,前后就有十二次了。发展到如今,关于屯务之利弊,已经摆到大汉君相的案上,是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
看着恭候在殿中的李涛、薛居正两名宰臣,刘承祐先是赐座,不是正式场合,没必要摆派头。
“二卿且说说,各地屯务的情况吧!”刘承祐问。
还是李涛,率先发言,对刘承祐道:“启禀陛下,根据各州府上报,目前全国各地屯民加起来,约以97万人,比起乾祐六年初,减少了四万余人。”
“两年的时间,就逃了四万多人?”刘承祐眉头微凝:“各地屯务职官,都在做什么!”
闻言,李涛道:“这还是在屯务官员加强管控的情况下!逃耕者,多为异乡农民,逃奔处,也多为其乡。各地官府,也多收容这些还乡者,编户齐民,发放土地,以增其户口,录为政绩!”
听李涛这么说,刘承祐也叹了口气,倒没生大气,只是幽幽说道:“如此,却也难怪!”
“陛下!”薛居正也开口了:“根据三司度支的职吏的计算,从乾祐五年开始,一直到今岁,可以明确的是,屯田岁入,正在逐年减少,并且一年比一年严重。各地屯民,多怀怨望,无心劳作,以致新垦之田亩都有荒废之象。”
“看来,屯田之事,是不得不解决了!”刘承祐说道,脸色倒还算平静:“然而,这可是涉及到上百万的屯民啊!”
“陛下!臣等以为,朝廷施政,自当兴利除弊!陛下继位之初,便罢前代之‘营田务’,以其累民。而今,全国屯田,弊端已现,生民苦之,以陛下圣明之德,爱民之心,该当除弊以布泽于民!臣等以为,‘屯务’应当革新!”李涛开口,进言之中夹杂着恭维。
看着二人,刘承祐说:“屯田若撤,朝廷当少一大笔进项啊!”
“如不除弊,恐生动乱!这两年,屯民之乱,值得朝廷警惕!”李涛说。
微微颔首,想了想,刘承祐问:“如何着手措施,二卿可有考虑?”
闻问,薛居正拱手道来:“臣经过反复商讨,仔细权衡,决定以三年为期,逐步废置各地屯田。中原以郑州屯田最盛,就在近畿,可以为试验。
屯民所耕之地,一应田亩、耕牛、农具,都可作价售卖本户。若家资不够,则继续按朝廷所颁屯田条制施行,屯田所产,朝廷征收,再降一成……”
薛居正说了个大体框架,刘承祐则认真考虑几许,脸上露出了点笑容。根据三司所拟措施,有三点好处,一则朝廷还能继续享受三年屯田福利;二则仅是售卖那些生产资料,对于朝廷财政就是一笔巨大的收入;三则,朝廷改制,予百万屯民于希望,可暂消祸乱。
当然,这只是大方向,具体的落实,与对屯民百姓更深层次的影响,还有待商榷,毕竟是涉及到百万丁口的大工程。但是,总体而言,是件好事。
“关于屯田废改,政事堂当出台一套政策,考虑全面些,尽快发传天下,以安百万屯民之心!”刘承祐一副满意的样子,开口吩咐着:“另,如薛卿之言,郑州近在眼前,可以之为试点,实行赎买政策。若试行无大碍,即可推广全国!”
“是!”李、薛二臣当即应道。
“屯田改制,事关重大,牵扯极广,需以干臣,朝廷上下,以何人负责此务,妥当?”刘承祐问。
“景范曾任郑州,总其屯田事,但如今其身肩开封府之职,不便轻离!”李涛说了句。
薛居正则拱手道:“臣举荐户部侍郎边光范,边公任职多方,才干卓著,处事向来妥当,声誉良好,足可担当大任。若以其主屯田务,则百姓可解忧得惠,朝廷可安!”
看了看薛居正,刘承祐笑道:“边卿的声名,朕也听过,再者能得薛卿相荐,必然可当此任。”
“就这样吧!”刘承祐看着李涛:“即以边光范为屯田制置使,参与改制政策筹谋,待条令出,先往郑州展开改制之务!”
“是!”李涛应道。
想了想,刘承祐又提起一事:“民屯既改,军屯若何?”
对此,李涛与薛居正都严肃了些,毕竟涉及到军队的事务。李涛道:“陛下,大汉军屯规模并不大,并且,军屯更涉及军务与边境的安宁,不宜轻动!”
“卿误会朕的意思了!”刘承祐摇摇头,解释道:“朕考虑的是,朝廷应适当提高军屯的军民的待遇。”
刘承祐一直移民实边的想法,然而当下之大汉,人口不足,内部土地都尚未消化完毕,又怎么可能吸引得了人移塞了。至于强行迁移,则更没有必要了,唯一进行的,只有假戍边以行军屯了。
但是,目前不行,不代表十年、二十年后不行。而刘承祐的目光,素来是放得比较远的。
看二宰一下子并不能跟上自己的想法,刘承祐也不以为意,挥手道:“军屯之事,就暂不变动,还是先解决民屯吧!”
毕竟,涉及到军队,还需加上枢密院、兵部,进行一次联席会议,综合意见,再作定论。
“是!”
“二卿暂且退下吧!”刘承祐吩咐着。
接见完两名宰臣,没有歇一盏茶的功夫,刘承祐即收到,南平使者孙光宪求见的通禀。
“传他上殿觐见吧!”想到此人,刘承祐神态都明显轻松几分,目光向南,似乎都看到了江陵城的情形。
第21章 捷音已先来
“臣孙光宪,叩见陛下!”
进入大殿,孙光宪是三跪九叩,直至御前,动作一板一眼,标准而到位,再搭配着那近乎虔诚的神情,实在令人心生愉悦。
看着毕恭毕敬的孙光宪,刘承祐展露笑容,伸手道:“孙公免礼!赐座!”
“谢陛下!”对于汉天子这和善的态度,孙光宪微喜。他可了解过,在如今的大汉朝,能与皇帝坐而问对的臣僚,只有极少数人。
孙光宪此番北上,可以说是倍道急驰,自江陵至开封,千数百里的路程,仅花了六日时间,一路轮换车马,他这老胳膊老退,几乎被颠散。即便到东京歇了一夜,此时的颡额之间,也尽显疲态。
打量着孙光宪,刘承祐笑眯眯的:“孙公,我们有好些年岁没见面了吧!如今看来,风采依旧啊!”
“难得陛下还记得老臣,臣感激涕零!”孙光宪应道,似乎真的很感动的样子。
刘承祐漫不经心地将御案上的几份奏章理了理,瞥着孙光宪,幽幽道:“如今荆湖局势紧张,大战或起,孙公乃荆南顶梁柱臣,何以越千里北来东京?”
刘承祐这显然是明知故问了,不过,孙光宪也配合着,拱手道:“回陛下!臣此行,乃奉南平王之命,前来商定献土归朝之事。”
“哦?”闻之,刘承祐似乎来了点兴趣,但那平平反应让孙光宪心头起了点咯噔。
见状,孙光宪态度又积极了几分,说:“陛下,唐季以来,天下崩坏,高氏三代,坐镇荆南,抚民之治安,乃为朝廷镇守,以免为宵小所趁。今大汉雄立于中原,陛下更是不世明主,混一天下,乃顺天应命、四海所望之事。南平王感念之,不敢逆大势而为,今愿献朝廷以荆南之土,还请陛下纳之!”
听其言,刘承祐笑了笑,看着孙光宪,玩味地道:“南平王乃朝廷所封,又是朕制命之荆南节度使,荆南之地,本为王土,大汉臣属。既如此,又何谈进献?”
“这……”
刘承祐所说,自然是有一定道理的,比起孟蜀、南唐、南汉这种称帝建国者,荆南高氏一直以来,倒一直谨守着臣属的地位,虽则偶有不安分的举动,也只是小儿不肖,教训一顿,也就跪下乖乖地叫爸爸。当然,地处尴尬,几乎无险可守,直面中原兵锋,也不得不乖巧些。
“陛下说得是!”孙光宪的气势又弱了两分,顺着刘承祐的话,道:“荆南向为朝廷臣属,南平王之意,是欲自请削藩,还军政与朝廷!”
对于孙光宪的服顺,刘承祐实则是比较满意的,目光一扫,注意着他随身携带的一个盒子,问:“盒中何物?”
闻问,孙光宪松了口气,赶忙起身,打开盒子自其中拿出几份图册,恭恭敬敬地呈举上头顶,道:“回陛下。此乃荆南三州、十七县、十三万一千两百户之籍册、舆图,还请陛下过目!”
显然,这才是刘承祐更加关心的事情,动作幅度都大了些。赵普侍驾侧,帮忙摊开,掌着图册。
看了看地图,又翻了翻籍册,刘承祐却是不禁心生感慨,荆南地虽狭,仅三州之地,但人口密度,于当下而言,着实不低。就当今的大汉天下而言,也就中原、河北少数州县有这样丰厚的人口。
放下图册,刘承祐稍微考虑几许,收起了此前的那种漫不经心,人都严肃了几分,对孙光宪道:“孙公,则相信南平王的诚意,不过若没有朝廷大兵南下,只怕他也不会起此心吧!”
听刘承祐这么说,孙光宪的心情顿时一紧,心中哀叹,皇帝陛下一定这样吓唬老臣吗。拱手拜道:“陛下明鉴,高氏毕竟镇守荆南多年,素无野望,只祈得一份平安足矣。今天下局势若此,唯独顺服朝廷,忠诚陛下,才是久安的道理。是故,方有臣此行!”
刘承祐又说:“既有投效之心,为何还在朝廷兵马南下之时,婴城据守?你们可知,湖南周逆,正在整军作战,其大军北上,正在急攻我澧阳城,可以说危在旦夕!军情紧急,就因为荆南之事,耽误大军行动,进而影响到平湘战局!”
不待孙光宪答话,刘承祐又道,语气越发严厉:“你们以为朕不知道高保融的心思?献土之意固然是真,但孙公此来,只怕是替高保融提条件的吧!以江陵为条件,向朕要善后待遇,朕若不允,就固守江陵,以此相胁?”
“陛下,臣等万万没有此心啊!”孙光宪当即拜倒,冷汗迭出,却是明显被道破心机的样子。
见状,刘承祐厉容又转缓,轻笑道:“不过,人皆有私念,南平王的顾虑,朕也能理解。天下崩坏至此,乃有周行逢那等恶逆之人,犯上作乱,人心沦丧至此,南平王能有主动进献之心,也是难能可贵了!”
“陛下英明!陛下英明!”听刘承祐这么说,孙光宪赶忙大唱赞歌,人都松了口气。
“朕还有件事,要告诉你!”刘承祐又道。
闻之,孙光宪已不作他想:“臣洗耳恭听!”
刘承祐却是朝赵普示意了下。会意,赵普带着点浅笑,看着孙光宪,解释道:“孙公或许还未知,就在你抵达东京前一日,枢密院收到南面行营急报,慕容延钊都部署,亲率大军,倍道南至江陵城,南平王已然开门献降了!”
“这,这……”孙光宪满脸的愕然。他是完全措不及防了,哪里能想到,江陵城竟然降得这么快,他此来本就是卑微献土,这么一来,哪里还有同朝廷讨价还价的机会。
早知如此,还何必起那等小心思,反使朝廷不愉,干干脆脆地投降,天子又岂会薄待?一抹颓然与苦涩,渐渐浮现在脸上。
观其神情变化,刘承祐认真地说道:“孙公,南平王献土归服,朕很欣慰。你可还江陵,答复他,爵位可保,禄俸加倍,高氏之中有其才者,朝廷一概录用。另,朕在汴河边上,修了几座大宅,专候高氏入住!至于高氏在荆南的土地、产业、财货,朝廷分文不取,可任其变卖!”
说着,刘承祐表情都冷厉了几分:“但是,高氏北迁乃是朕与朝廷的底线,你可明白?”
听汉帝之言,孙光宪心中微叹,这与高保融期待中待遇,还是有很大差距的。按照高保融的想法,献土之后,高氏一族当永居荆南,虽则是妄想。但显然,朝廷又岂会允许,势必要将高氏连根移植,以加强日后对荆南的统治。
想到这一层,孙光宪也就没有再为高氏继续争取的想法了,这都算不上谈判,只是一次纯粹的输降,尤其是,高保融自己在江陵先把“底牌”弃了。
迎着刘承祐的眼神,孙光宪拜道:“臣明白,回江陵之后,必定将陛下与朝廷的恩典,尽述南平王!”
“如此甚好!”刘承祐颔首,语气又一转:“不过,孙公还江陵,朕另有要务相托!”
孙光宪闻之微愣,但很快意识到了什么,心脏不自觉地加速跳动几分,赶忙道:“请陛下吩咐,臣必竭尽全力!”
“此番,南平王能够主动献土朝廷,孙公在其中的作用与功劳,朕心里很清楚!”刘承祐语气悠悠,态度温和:“朝廷欲伐湖南周逆,江陵当后方粮道。然江陵初献,诸务冗杂,犹需孙公这样熟悉民情政务的贤才,料理事务。朕意于荆南设江陵府,就由孙公权江陵府事,典政安民,筹集辎需,以供大军!”
“谢陛下!”孙光宪顿时眉开眼笑,倒头便拜:“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或许对于孙光宪而言,汉帝的这番任用与安排,才是更值得喜悦的。他如今才五十多岁,还有意于仕途,若能在荆南初降的这段时间好好表现,也能让他更快地融入汉廷体制。
当然,在刘承祐这里,用孙光宪也只是临时举措,为息事宁人,只要荆湖事定,必当迁调另任。
第22章 荆南既定
孙光宪郑重恩谢告退,望着其背影,身正腰直,在刘承祐眼里,总感觉脊梁有些弯。不过,刘承祐并不会因此而鄙视他,正是因为有这样的识时务者,他一统天下的进程才会更加顺利。
坚贞不屈,固然是良好的品质,但最好是对大汉与他这个天子的,否则就是顽固分子,成为他完成统一天下的阻碍。
注意的刘承祐的目光,大概以为他有所顾虑,赵普主动说道:“孙光宪侍奉高从诲父子多年,乃荆南最重要的文臣,练达诸务,今这般恭顺朝廷,荆南三州可安,平稳归治,陛下无需过虑!”
“荆南,自不足虑,不管如何,大军入驻,又有慕容延钊、郭威他们在,余者翻不出什么波澜!”刘承祐一脸自信地应道。
略作思忖,挪了挪屁股,偏头看向赵普,刘承祐问:“你觉得,高氏值得朕忌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