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世祖 第312章

作者:芈黍离

受意,幕僚这才拱手一礼,小心地说道:“使君就任洛阳,以前的部曲、旧吏,有不如意者,多来相投!如今,至洛阳请见者,已有十数人,使君皆纳之。在下昨日游于市,发现已有仗使君之威,招摇过市者……”

“竟有此事!”闻言,王晏眉头顿时一凝。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王晏曾经毕竟是一方节度,虽历迁诸镇,但几年下来,也积累些元随部曲。两年前,他失意时,有不少人受到牵连,解职罢官。

如今王晏复出,立时就有旧人来投,念着当初长久追随的情分,王晏一干纳下。

然而此时,从幕僚口中听出这等状况,心情顿时就不妙,稍作考虑,冷冷道:“通知将所有来投旧人,明日都到府上来!”

第276章 玉如意

“娘娘,官家来了!”坤明殿中,贴身女官兴冲冲地跑到大符跟前,对她说道。

大符人待在榻上,正亲手缝制着一件裘袄,并不长于针线活,是故手虽纤细,却动作不够灵巧,但美眸注目,一针一线,似乎都寄托着心意。

“来即来矣,如此轻佻,成何体统!”大符淡淡地瞥了一眼。

感受到皇后的眉色,女官立时恢复了端庄,靓丽的脸庞上,流露出少许迟疑:“只是——”

“只是什么?”大符抬起脑袋,投其疑惑的目光。

“官家怒气冲冲,似乎心情不好!”女官道。

凤眉轻蹙了下,大符想了想,吩咐道:“知道了,退下吧!”

近来,大概是心里有愧,皇帝往后宫的频率高了,并且只来坤明殿,大有弃众妃如敝履,独宠皇后的意思。

脚步带风,使得坤明殿行礼的内侍宫娥们都小心了些,不过皇后娘娘,却始终一副平静从容的模样。直入内殿,见他的皇后,安然在榻,既不行礼,也不吱声,只是埋着头,专注于穿针引线,刘承祐不由愣了下,轻咳一声,作提醒意。

终于,似乎感受到了某人的尴尬,大符终于抬起了头,轻声问道:“谁胆子那么大,竟敢惹官家生气?”

皇后话里带刺,但刘承祐的怒气,却一下子消解了一般,在榻前踱了几步,手指广政殿方向:“还不是范质!此人是越发顽固,固执其见,出言不逊,快不把我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了!”

见刘承祐语带怨气,大符秀眉轻扬,平静道:“我知范相公,性情虽然偏急,常据理力争,并不是无理取闹之人,怎么会出言不逊,对官家无礼?”

迎着大符平静如水的目光,刘承祐道:“左羽林大将军孟汉卿私纳藁税,场官扰民,多取耗馀。我欲杀之,以正国法,儆效尤。范质却不许,在御前与我相争,说孟汉卿罪不至死……”

“这样的蠹虫,如不杀之,留之何用?范质是一点面子都不给我,直言我可杀孟汉卿,但付有司,他必不署敕!你说说,这是不是故意和我作对?”

“顿丘令一事,我已经给他一次面子,此番又是。编了一部《刑统》,便处处以此生事,简直岂有此理!”

刘承祐所言顿丘令,是今岁春的事情。顿丘仓吏,贪墨财绢百匹,为人举告案发,而仓吏乃顿丘令亲戚,刘承祐闻之,欲将顿丘令一并处死。

结果呢,被范质阻止,用他的话说,刘承祐这是酷刑株连,将刘承祐气得不行。只是那一次,刘承祐退路一步,让刑部自己查证处置。

听刘承祐这番描述,大符若有所思,却是明白情况了,反应仍旧不兴,平静问道:“若依大汉刑法,孟汉卿是否当坐死刑?”

闻问,刘承祐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来。

见其默然,大符说道:“《刑统》乃受官家之意修订,经你亲自审定,颁发天下。我记得,官家当时还言,这体现着天子的权威,四海臣民,都需遵从。范相公依法而论,并非无理徇私,如何能责怪与他。

其言辞或有激烈,令人不悦,但以官家的胸襟气量,竟不能容之吗?国有诤臣,不亡其国,有这样耿介敢言之臣,不正是国家与你的福气吗?”

皇后这一番话,虽没有醍醐灌顶的效果,但刘承祐脸上怒意已然彻底消散了。原本隔着几步站在榻前,此时也很自然地主动凑上去,小心地坐在榻边,叹道:

“道理,我也不是不明白,只是有些气愤。既气这些不法蠹虫,也气范质不解我心!我立法杀脏吏,除奸儆恶,在他看来,竟然是株连酷刑!

非我滥杀,实在是近来,从中枢到地方,屡有贪墨之案发。大汉立国不足十年,天下未一统,四境尚不复,朝廷的官员职吏们,却已失去警惕之心,以公谋私,中饱私囊。

这其中,固然有三代以来的积弊,但也有不少人是因为堕落了。但不管如何,此风断不可涨。我欲严刑峻法以惩众,实非因怒而起杀心啊……”

听刘承祐这一番告白,注意到他神情间的疲惫,大符有些生硬的态度,终于有所缓解,美眸中多了些理解与怜惜。

不过,仍旧不冷不热地说:“今日,我已然多嘴了。此既涉及到国家大事,朝廷吏治,官家当自处置,我只深宫一妇人,不当妄言!”

注意着符后那认真而冷淡的神情,刘承祐却有些无奈了,干坐在那儿,有点无所适从地不知说什么。大符则收回目光,用心于刺绣。

沉默了一会儿,见大符低头,银牙轻咬丝线。为打破尴尬,刘承祐又主动说道:“此袍,当是为我缝制的吧?”

迎着刘承祐的目光,大符一时没有反应,放下针线,抖了抖,朝他示意,声音温柔了许多道:“试一试!”

“好!”刘承祐顿时来劲了。

凑上去,在其服侍下穿上,嘴里直接恭维着:“很暖,很舒服,也漂亮……”

大符脸上,终于流露出了点笑容,问道:“不会又拿去,即转赐他人吧?”

这种事情,刘承祐做了不是一次两次了,后妃们给刘承祐的所制器物,一番情意,大部分都被他拿去收买人心了。

见皇后展颜,刘承祐心情也好了些,当即道:“放心,此番断然不会!”

闻言,大符却伸手要替他解下来,见他不乐意的样子,说道:“还没绣好,再者,还未到穿此厚袄之时。”

刘承祐这才反应过来,听话地脱下。见大符态度有些软化,不由靠近,想趁机亲热一番,被其阻住了。刘承祐一愣,又不是来啪啪啪……

大符叹了口气:“你来坤明殿,是特意和我说那一通君臣矛盾,国家大政吗?”

提及此,刘承祐反应过来,朝外喊了声,张德钧毕恭毕敬地入内,双手捧着根翠玉如意。刘承祐接过,抚摸着柄端,一脸轻松地对大符道:“凉州节度折逋嘉施来朝,特献此如意,确实是宝物重器,我想将他赐给刘旸,你先替他收着吧!”

说着,将这柄如意,递到大符手里。见她有些愣神,刘承祐轻按其手,道:“我出来散散心,崇政殿还有些事,先回去了……”

双手握着如意,望着刘承祐离去的背影,大符凝眉沉思,表情严肃,美眸之中,流露出一抹释然。

刘承祐这边,到皇后寝殿走一圈,心情却是放松不少,吹着初冬凉风,头脑都清醒许多。

他的思绪,又放到政事上来,考虑了一会儿,吩咐道:“张德钧,从宫中选瓷器、锦袄,赐与范质,你亲自去办,送到府上。另外,再给范府送些炭,以供取暖!”

“是!”

看起来,皇后的劝谏,刘承祐是听进去了,范质性情上却是有些毛病,但这样的臣工,还是难得的。若是满朝公卿,都是他的应声虫,他这个明君,会做得更累。

不过,回到崇政殿,刘承祐表情又冷淡下来,召来赵曮即命令道:“传诏,孟汉卿,赐死!”

赵曮闻令一惊,刘承祐就此事与范质之间的争执,他可在侧旁听。虽不敢怠慢,仍旧小心地请示道:“陛下,是否下付刑部?”

“朕说得不够明白吗?”刘承祐瞥了他一眼,冷淡道:“诏至监狱,令其自裁!另外,拟一份诏书,广发天下,让内外臣僚职吏,以孟汉卿为戒,勿触国法!”

“是!”赵曮头低低的。

轻靠在御案上,刘承祐又思虑起来,见其状,赵曮以为他还有吩咐,不敢擅离。果然,没等一会儿,刘承祐又道:“你自三馆及刑部、大理、督察院中,给朕挑选一些精通律法的人出来!”

“是!”

“律法,可不当一成不变,但因情完善……”刘承祐的声音,轻飘飘地在殿中回响。

第277章 闲有目光向河西

昭文馆,坐落于皇城西南,乃三馆之一,主掌藏书之所。

大汉三馆,承袭唐制,刘承祐继位以来,在文教之事上,多有重视,当初财政初有余,不修宫室,不膳衙署,专门将昭文馆、史馆、集贤院这三馆扩建翻新,以示扫榻以迎天下贤士之意。

这些年,陆陆续续地发展来,已集大汉之文萃。科考之明经、进士,也有不少历职三馆,修撰观政,再派官职。大汉朝堂的宰相们,也多兼馆职,如三司使薛居正就兼着史馆大学士。

随着时间渐深,东京的天气日趋寒冷,梁柱砖瓦表面,凝固着一层薄霜。不过,相较于室外的凛冽,昭文馆内要好得多,谈不上温暖如春,但也无需瑟缩着。

对于这些文士才子们,刘承祐素来礼遇,一应冬暖供给,做得很到位。

馆内书舍,鳞次栉比,诸学士各居其案,或读书,或作文,或校理典籍,或干脆饮茶品茗,探讨争论,总之挺热闹。馆内文士,大抵是大汉朝规格最高,也最悠闲的“公务员”了。

刘承祐踏入昭文馆内之时,引起少许轰动,毕竟他虽然厚遇以养贤,但更像是养闲,很少踏足。需要查阅典籍之时,也只是差人来取。

馆中文臣,虽然大多只是披着官袍的文人,但也有不少心怀抱负,胸有大志,冀望于仕途的人。皇帝难得亲来,自然要表现一番,希望能留下个好印象。

不过,刘承祐的注意力,却放到了边上那个,挺拔而立,不言不语,嘴角挂着点从容浅笑,显得鹤立鸡群的年轻人。

“你是……卢多逊?”刘承祐看着他。

“回陛下,正是下臣!”卢多逊恭敬一礼。

有所恍然,当初的制举榜眼,一个禀赋出众,见识敏捷的年轻人。彼时,以其看出了“疲蜀诱敌”之策,又太过锋芒毕露,录仕之后,将他放到昭文馆,想要打压磨炼一番。

当然,刘承祐是这样的想法,不过时间一久,直接给忘了,如今偶然再见,方才回想起。嘴角慢慢地扬起,审视着卢多逊。卢多逊则微躬着身子,不卑不亢,坦然而面皇帝的目光。

如今,也才二十岁的卢多逊,仍旧青年俊秀,气质卓越,但显然内敛了不少。

“你在昭文馆,快两年了吧!”刘承祐问。

“正是!”卢多逊应道。

“这两年,都在做什么?校书?”

“回陛下,臣年少学浅,校理刊正之事,非臣所能为。每日不过负责整理图册典籍,读书明理罢了……”卢多逊很谦虚地表示,自己只是个图书管理员。

“哈哈!”刘承祐不由笑了,吩咐道:“你去把陇右、河西州县图志,给朕拿来,尤其是近来记录!”

“是!”

并没有让刘承祐等太久,便见卢多逊捧着几册书前来复命。刘承祐不禁意外,拿起一本显旧的书册,问:“这么快?就这几本?”

“回陛下,近来凉州入贡,其本为我中国之土,只因战乱而裂于国外。今其再度来朝,臣想陛下或许会重新重视河西故地,是故提前备好籍册,以备御览!”卢多逊平静地应道:“另外,唐末以来,河西沦丧,中原又战祸频发,是故,对于河西故地的记述,缺失甚大,大部籍册,只是只言片语提及,这几本书,提及内容多些!”

听其言,刘承祐目光再度投向卢多逊,人规规矩矩的,确实是内敛了,但只是将锋芒收敛了。真的挺聪明,机谨,身处昭文馆,目光却也落在朝廷。

“若是朕无此意,不调看籍志呢?”刘承祐玩味地说。

卢多逊不慌不忙一揖手:“臣只是早作准备,以免陛下查阅之时,手脚忙乱,应对不及。再者,河西陇右,自古便是中国之土,怎可使之长久沦落于外族,陛下有雄才大略,早晚必复之。纵然眼下不调看,也有今后……”

听其解释,刘承祐表情平淡,不置可否,但显然,此人给他的印象更深了。随便翻开一本,卢多逊还很贴心地在相关记述处折角标记,只是书文古旧,用词晦涩,有的字迹还模糊,看起来颇为艰难……

直接合起,看着卢多逊:“这些书志,你都看过了吧!朕就不看了,你给朕讲讲,陇右河西诸州的情况!”

面对皇帝垂询,卢多逊立时来了精神,酝酿了一下,从容叙来:“自中唐以来,中原衰乱,不能抚有河西、陇右诸州,为吐蕃所据。百年前,张议潮起兵,驱逐吐蕃势力,使得西北十几数州沦亡六十载,复归中国。

然内乱外掣,中原不能予以支持,归义军终究不断衰弱,日渐式微,辖地萎缩,如今只余沙、瓜二州,几与中原隔绝。如今归义军当权者,乃曹氏。”

“朕当政以来,归义军倒也来使过两次!”刘承祐颔首:“道途艰难,数十年僻处西北,犹心念中原,倒也不容易!”

卢多逊则道:“此固有我汉家文化远扬,唐官、汉民犹存,但瓜、沙之外,汉土皆为胡虏所据,归义军就如海中孤岛,始终受到威胁,时有倾覆之危。是故,曹氏不得不与中原联络,以外抗敌视,内聚人心。大汉日后若重返河西,归义军当有大用!”

刘承祐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卢多逊道:“自三代以来,吐蕃日渐微弱,河西、陇右诸州,为吐蕃、回鹘、党项及诸杂胡分据。其势盛者,当属甘州回鹘。中唐时期,回鹘衰败,为黠戛斯人所灭,部族迁徙,其中一支,迁至甘州。归义军势力衰退后,趁机坐大,如今以甘州为牙帐,势力只怕不弱于定难军。”

说着,卢多逊小心地瞟了眼刘承祐,继续说:“几十年来,河西、陇右沦丧,唯有甘、凉、沙、瓜,常与中原往来。其中最为亲近者,当属凉州。

吐蕃分裂内战之后,势力虽则衰退,但犹余有大量部民,生活在西北。凉州夷夏杂处,吐蕃、汉民、羌人与诸杂虏齐聚,形势最为复杂。此番来朝之折逋嘉施,便是吐蕃六合部人,其已属凉州土豪。自朱梁以来,屡次向中原,请遣派使节镇守……”

对卢多逊的这一番讲述,刘承祐显然很满意,看着他,轻笑道:“看起来,你倒是用心钻研了。能从这杂乱无序的史志之中,理清河西脉络,倒也不容易,满朝对河西情况,只怕没有什么人,比你更熟悉的了吧!”

“陛下谬赞了,臣不敢当!”卢多逊低眉顺眼地应道:“臣只是闲来,多看了些书罢了,然河西实情如何,终究无法自从前记录中得来。中原与河西,终究隔断太久!”

“你有此见识,确实难得了!”刘承祐叹了口气,略作沉吟,突然问:“你少年成名,一个堂堂的榜眼郎,拘束在昭文馆,是否觉得屈才了?”

听皇帝这么问,就算真觉得屈才,也不敢表现出来。卢多逊恭顺道:“臣不敢!臣少不更事,这两年在昭文馆,所获匪浅!”